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还是这样。
五指握拳,渐渐收紧,直至指甲嵌入掌心中,流出殷红的血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初见面无表情地从地上爬起来,她戴上斗笠,拿起镐头,推门走出屋子——此刻门外已是一片稀落星光。
她如石像一般,已经枯坐在屋中整整一天了。
去往瘟疫黑塔的路是那样漫长泥泞,天上星子黯淡如鬼火,投射不了一点光亮,周遭老树扭曲,枝叶张牙舞爪,宛若乱舞的鬼怪。
一路上她没有遇上任何人,除了她,所有人对那个建于悬崖边上的寂寞黑塔都避之不及。
她全靠摸索着向前走,远处传来了野兽的低吼,旁边的枝叶划开了她的衣裳,她没有胆怯——可怕么?什么都没有失去伯远来得可怕。
幼时眼见伯远化为萤火消散是她最为可怕的记忆。
初见走了整整一夜……终于,在拨开层层厚重的枝叶后,她感知到锐利的风迎面吹来。
困着伯远的黑塔,便就孤零零地立于那悬崖边上。
初见一瘸一拐地用更快的速度走过去。
这座用于关押病人的黑塔不知何时建成,它用巨石垒成,一块一块的巨石叠加,填上糯米,坚固无比,所以这么多年来经受着狂风的拉扯,它仍然屹立不倒。
这座黑塔没有门,患病的人自塔顶被绳索吊下,然后塔顶的人割断绳索,塔中的人就此求生无门。
塔里常年潮湿,见不着阳光,更感知不到一丝风,纵然有人定时过来送与食物,塔中的人还是活不长久。走过了数百年的时光,这塔底,早已经白骨累累。
腐肉和污血侵蚀着塔基,使得整座塔散发着叫人作呕的恶臭。
初见站在塔底,抬头望了一眼高耸的塔顶——伯远在这恐怖的地方定会害怕的。
少女的神色更加严肃,她绕着塔仔细地走了一圈后,终是寻到一处潮湿的地方,这里流经一条细小的泉水,塔砖被水浸湿变薄,化出许多烂泥来。初见不再犹豫,举起镐头,奋力朝那块地方砸下去!
伯远,你等着我,我马上就来救你。
砖头要比想象中的脆弱,在她不知疲倦的挖掘下,泥土纷纷落下,一个口子渐渐出现在塔身上,尔后越来越大,越来越深。
“伯远,你要支持住……我就来了。”
“我不会丢下你的,我发誓。”
“我知道你在塔里会害怕,是我不好,我不该让你去镇上的。”
“你千万不要有事,你答应从镇上回来后娶我的。”
“即便是死,也要让我们死在一起好不好?”
伯远。伯远。伯远。
初见一边挖着塔壁,一边自言自语,仿佛要说服自己似的。
不知过了多久,她已经累到全身失去知觉,甚至看不清前方事物的时候,一个怯生生的声音自厚墙那头传来:“娘子,是不是你?”
熟悉的语调,带着疑问以及深深的不安。
初见一愣,几乎认为自己听错了,直到那人又是一问,“娘子,你来接我走了是不是?”
初见瞬时便跪于土上,她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四处摸索着她挖开的墙体,她发现,墙体已经透穿,露出一个小孔来——她的运气何其之好,那头的墙不知被哪个求生心切的病人用碎石挖穿,只剩下一半残壁,而伯远这晚因为恐惧,竟是窝于这凹处入睡的,当初见凿墙时,已经痴傻了的他本能地认为墙那头是他心念的娘子。
“是我。”
初见将脸凑上那个孔洞,里头漆黑一片,她看不见任何东西,然而一直坚强的她却在此刻崩溃,瞬间泪流满面。
“伯远,你还好吗?”
“娘子,真的是你吗?这里好黑,好多死人,我好怕……娘子,小顺死了,他们烧了小顺,还将我抓到这里来……娘子,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情?不然他们为什么要把我丢在这里……”
“他们是闹着你玩呢,小顺也没有死,他只是去了一个地方,很久不能回来罢了,”初见柔声安慰着,“伯远乖乖待在那里,我马上就带你走。”
“好,伯远不害怕,乖乖等着娘子带我走。”里头的人影蜷缩成一团,不停颤抖着,却是咬牙答应。
初见再次举起镐头朝那片薄墙挖去,然而经过一夜的使力,那镐头竟突然脱离了柄手,在敲到砖石后咣的一声反弹到不知何处去了。初见回首看了一眼后,竟是想也没想地蹲下身来,用手挖掘着那些腐坏的砖体。
“伯远,不要害怕,等我来救你……”挖到最后,她只能神经质地道出这句话。十指指甲早已脱落,双手鲜血淋淋,她却像是没有感觉一样;头发凌乱,脸色苍白,状若恶鬼一般用力刨着土。
待伯远能彻底钻出来时,已是天明。
再见初见,伯远先是兴奋异常,尔后他见初见血肉模糊的十指,心中一抽,几乎要哭出来,他小心翼翼地捧起初见的手,慌乱道,“你的手怎么成这样了?痛不痛?我要做什么才能帮娘子止痛?!”
眼前的这个男人一身脏乱,他身上带着一股子死人的腐臭味,初见看见他脸上已经浮起了点点红疹。
“没事,涂点药就好了。”倒是初见安慰起他来。她十指剧痛,无法去摸他的脸颊,只得揽住他的脖子,紧紧抱住了他,“只要伯远好好的,我就没事。”
此刻天已透白,悬崖那头的东方,依稀一片柔美的晨光。
初见不敢多待,正欲拉着伯远走,而就在这时,对面的树林一阵窸窸窣窣,竟从里面走出几个纱布蒙面的官差来!
那几个官差本是来给病人送食物的,他们见着伯远和初见后先是一愣,然后看见破了洞的塔身,瞬时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不由大吃一惊,“大胆,你竟敢放病人出来?!”
“跑!”初见顾不得疲惫,拉着伯远撒腿就跑。前路被官差堵上,他们只得朝悬崖跑去。
“站住!你这丫头,知不知道会被传染的!”身后官差立刻跟来,有人大声呼叫着,企图叫他们停下来。
“这瘟疫可厉害着呢!得了多半就没命了!”
“那小子已经显疹子,铁定药石难救了,你别再傻傻地同他一起了……”
初见充耳不闻,她拉着伯远迎着晨光拼命奔跑着,在伯远看来,初见的发丝飞扬,不时地打在自己脸上,这个少女是那样瘦弱单薄,周身却在这个潮湿的清晨里染上一层迷蒙的金光。
——“跟我走。”
心中无端冒出这个声音来,尔后有什么熟悉的景象从内心深处窜了出来,那是漫天大雪,他回过头来,正看见一个脏兮兮的孩子双手捧着钱袋,仰着脸看着自己。
尔后情景一转,他蹲在人潮汹涌的大街上,穿过重重人影,终是看见那个有着一双明亮眼睛的小乞儿。
“我叫伯远,你可要一直记得,知道吗?”
“我们的初见,真是好美呢……”
“因为,你是将要成为我娘子的人啊……”
那死寂的皇宫,鲜红的树莓,特地遗弃的钱袋,以及那双星子般的纯真双眸……
“初见……”
男人突然轻轻张开嘴巴,吐出两个字来,只是他念得那样小声,还没来得及叫人听见,就化进风中了。他愣愣地看着前头奔跑着的少女,突然间,他眯起眼睛勾起嘴角来,笑得好看。
他们很快跑到了悬崖边上,无路可逃,二人只得站在寒风凛冽的陡崖上,眼看着官差越来越近。
此刻,太阳已经从遥遥东方升起了一半,周遭一片明亮橙黄。
伯远看着初见秀气的侧脸,突然间,他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样,撕下自己一大块衣裳来。
“伯远,你要干什么?”
“娘子,我们来玩一局游戏吧。”男人笑了笑,说罢将那块灰色的布料盖在初见头上,遮去了她略显惊惶的脸,“这虽不如娘子绣的那块好看,但是时间紧迫,便就将就一下吧……”说着男子侧过头去,看向远山朝阳,“你我都没有父母,就让这太阳做个见证好不好?”
手指捏住那张灰色盖头的边角,轻轻往下一扯。
阻拦视线的布料滑落,初见抬起头来,正对上伯远那双温文的眉目。
他露出一个痞痞的、满不在乎的笑来。
似乎料到什么一样,初见正欲说什么,伯远却抚上她的双眼,迫使她闭上眼睛。
“揭了盖头,便就真真成为我申屠伯远的娘子啰……”
一股熟悉的气息扑来,初见只感觉唇上温热——那个男人低下头来,侧过脸,将唇轻轻印了上来。
触感轻浅,轻若这个吻从来都没有发生过:“感谢娘子,让伯远此生,有了可供珍藏的记忆。”
“娘子一直都很坚强的是不是?”伯远依旧遮着初见的眼睛,他凑近初见的耳朵,如此呢喃道。余光中,官差已经越来越近……“所以,就算没有为夫,娘子也要过得很好。”
“为夫会记得娘子,哪怕轮回生死。但是娘子要答应为夫,忘了一切……”
“——忘了申屠伯远。”
言罢,他那温柔的声音戛然而止,就连覆在眼睛上的手也松了开来,初见睁开眼睛,只见眼前一个衣角翻飞而过,申屠伯远眼角带着笑意,仔细看着她,似乎要在最后时刻将她的脸死死熔铸进脑海里一样。
“不、不要这样……”初见惊慌失措,她伸出血淋淋的手,企图抓住他,无奈那衣角只堪堪从指尖滑过。
只不过一个眨眼的瞬间,那抹熟悉的身影向前一纵,朝那万丈悬崖重重坠了下去!
第十一章 昙花酒
“喂,这位姑娘。”
重重薄雾经风一吹,便慢慢散了开来,从薄雾那头,走来一个单薄的人影——那是一个年轻的姑娘,身上胡乱穿着一件灰扑扑的衣裳,她瘦得可怕,两腮深深地陷了下去,双眼黯淡,唇瓣皲裂,整个人宛若一张薄纸。她行走在一片枯萎了的黄草地中,脚步无声,加之那缭绕于她身侧的薄雾,使得她阴森森的像一个厉鬼。
黄四娘习惯性地抚了抚头上的簪花,尔后懒洋洋地靠在酒肆门前的木柱子上,她半阖着眼睛,对着那姑娘如此说道:“喂,这位姑娘。”
大抵是四周太过寂静,使得那行尸走肉一般的少女僵硬地扭过头来,黄四娘柔媚一笑,“对啦,说的就是姑娘你,这会子风正冷得紧,我看你气色不好,进我这小店中喝一杯酒暖暖身子怎样?”
那少女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嘴张启了几番,或许是很久没有说话了,少女发出的声音喑哑难听,“酒?”
“正是,我这小店什么酒都有:竹叶青、罗浮春、烧刀子、樱桃酿……只要你想得出的,这里就有。其实啊,这酒不在乎种类,我家小店的酒有一个区别于其他家的地方,”说罢她微微一笑,“——我家小店的酒,是仅此一杯,就能叫客人忘却一切的无忧酒。”
“忘忧?”那少女喃喃地重复了一遍,随即神态恍惚道,“我不需要忘掉什么……”说罢她指向前方,那里浓雾弥漫,唯有若有若无的水声从遥遥处传了过来,“请问,前方可是忘川?”
黄四娘愣了一愣,她眼下那颗泪痣在她明艳的笑容中竟显出一丝哀伤的感觉来,“正是忘川。”
“从那里跳下去后……”少女咽了一口口水,眼中竟盛满了向往,“会在黄泉里遇见自己最想见的人是不是?”
“……”黄四娘没有再说话。
“一定是的,一定是这样的……”少女神经质地低声道,“伯远会在那里等着我,等我死了,就可以在黄泉万千鬼魂中找到他了……”
“我去山崖下寻了他好久,那里好多蛇,冰凉冰凉的,还吐着信子,全是蛇,没有伯远……我找不到伯远的尸身了。”
“我连伯远的尸身都没有找到,他肯定是怪我了,他怕黑,也很怕蛇的。”
“所以我不能让他再等我了,我要去黄泉找他,去找他……”
“我是伯远的娘子,娘子怎么能将自己的夫君给忘却了呢?”
“我爱伯远,很爱很爱他……”
黄四娘静静地看着这个喃喃自语的疯子,她看见她的手腕上有好些蛇牙印,伤口红肿,有的已经开裂流脓,还好她所遇见的是无毒蛇,否则她早就死于非命了——但是周身带着这样多的伤口,她却像无知觉一般,继续拖着沉重的步伐朝忘川那里走去。
“姑娘,”黄四娘终是忍不住,上前拉住了她。那宽大的衣袖下,竟是甚是硌手的嶙峋瘦骨,“既然打算去寻自己的夫君,为何不梳洗一下再见呢?你去我家小店中喝一点热酒,吃一些果点,再洗一下脸,模样精神了,再去见你的夫君岂不更好?”顿了顿,她又道,“这样,你的夫君也会更乐意见到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