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杨家要休了我,是我自己不想过了。”
刘氏的眼泪哗地下就出来了,一把揽过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女儿,心疼地在她身上摩挲着:“娘知道你受苦了,娘家也没个得力的人给你做主,你爹和你大哥都太注重面子,娘也想管,可你爹不让……”
“我……”
“再忍忍,再忍忍,你就算不念着自己,想想大芽儿和小芽儿……和离的女子哪能有好日子过,再说杨家也肯定不愿,即使和离也只是以休妻的名义,你爹不会允许咱家出被休妇的……
“你听娘的话,回去好好过日子,再忍几年,等你给大志生了男娃,日子就能好过了……”
所以王香儿的逆来顺受,很大一部分是受到了刘氏的影响。
她们错了吗?
刘氏错了吗?
没错,因为当下的世道就是如此,日子过得再难又能怎样,对婆家再如何不满又能怎样,你还能和离回娘家不成?
你只能受着。
想和离不过是处在杜晚香的身份和立场,因为以她的身份就算和离也能过得很好,很显然这一切对王香儿来说,是不切实际的。
“大志那孩子对你也不错,知道他娘对你不好,每次来了咱家都是里里外外帮忙干活,每年秋收,他干完家里的活儿,第一时间就是来咱家,杨家那老婆子骂也要来……他心里是看重你的,你就算看着这个,也跟他好好过……”
晚香浑身都是无力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时,里屋的门突然被人哐当一声推开了。
开头就是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声,王童生扶着门框咳得肺都快要出来了,脸色赤红,目眦欲裂。
刘氏慌得不成样子,下了炕连鞋都没穿,跑过去扶着他。
“老头子,你怎么了,千万别生气,香儿她……”
“你让她给我滚!”
王童生气得浑身发抖,好半响才憋了这句话。
“滚!滚!我王家没有你这么个不知羞耻的东西!”
“我怎么不知羞耻了?难道想和离就是不知羞耻?”晚香没忍住道。
“女子当从一而终,你丈夫尚在,便想背弃!还说流言之事已经澄清,她就是骗你的,指定是看中了哪个野汉子,背夫偷人,才闹出这么多事来!滚,你赶紧给我滚!”
“当家的,不是的,香儿她不是这种人……”
刘氏哭着拦,王童生却颤颤巍巍还要挣着去拿棍子打晚香。
“香儿,你跟你爹道个歉,快跟他解释你没有……”刘氏急道。
“老头子,香儿不是这种人,她没出嫁时有多乖巧,你又不是不知道……”
眼见闹得一片不可开交,外面却没有一个人进来看看。
晚香闭了闭眼睛,下了炕。
“不用你撵我,我自己走。”
“香儿!”
“香儿!”
“你说你这老头子,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瞅着那道人影出了院门,东厢的两扇门才从里面打开了。
刘菊和张秋霞交换了个眼神,看了看传来刘氏嚎哭声的正房,又赶紧把门给关上了。
*
晚香一直走出村子,才没忍住哭了起来。
她不懂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她为什么要来到这种地方,接管这样一具身体,承受这么多不该让她承受的事情。
她应该是死了才对,为什么她死了都不让她安生,为什么!
晚香心里充满了无助悲伤,还有恐慌,哪怕是在她没死之前,再艰难的处境,她都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会有人陪着她,不管是问玉也好,还是抱琴她们。
可来到这里,她真真切切感觉到只有自己一个人了,那些恶意是迎面扑来的,那些艰难是她必须面对的。
她没有人可以依靠了,她只剩自己了。
她双手无助地抱着自己,蹲在那儿好哭了一会儿,才站起来往回走。
走了没几步,被脚下绊了一下。
她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粗布鞋。酱色的,耐脏,针脚倒是细密,可惜穿久了,鞋尖上被顶了个洞。
她看着那个寒碜无比的洞,以前连她身边最低等的丫鬟都不会穿这种鞋,气得踢了两下脚,又想哭了。
“姐,姐……”
远处跑过来一个少年,十五六岁的年纪,穿着深蓝色的短褐,一头乱发束在头顶。
他身上背着一个竹篓,稚嫩又难掩俊秀的面孔,像晚香一样随了刘氏的白净皮肤,让他看起来和一般的乡下少年不太一样。
就是人太瘦了,显得很单薄。
其实也是王长安又长高了,上一次见面才比晚香高了小半个头,这一次却高出了一头有多。
不光有王长安,还有一个晚香之前才遇见过的人。
“姐,你怎么了,怎么哭了?是谁惹你生气了,是不是你回家她们又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站定后,王长安就拉着晚香的手追问道。
这条土路就通向桃源村,晚香站在这里哭,不用说肯定是在家里受了委屈。
“我去找大嫂二嫂理论去,她们怎么就这么容不下你,那是王家,不姓刘也不姓张!”
王长安气得脸颊通红,梗着脖子就要走。
晚香拉住他:“别去了,不是她们。”
“不是她们,那是谁?难道是爹?”
还算王长安不笨,很快就联系到王童生身上。事实上王长庚和王长柱虽对这个妹妹不是太关心,但面上也不差,唯独就是两人的媳妇心思有点多,背后的小动作也多。
刘氏不必说,整个王家最疼晚香的就是她。
那就只有王童生。
“爹他为什么骂你,难道是因为之前那事?爹他就是个老迂腐,你别听他的,当初听说那事,我就想去看看你了,可爹不让去,大嫂又说本来可能没什么事的,就是有人碎嘴乱说,咱家若是去了人,不是摆明了心虚……我本来打算过几天就去看看你……”
提到之前那事时,王长安并没有发现旁边两个人都有些不自在了。
尤其是晚香,她低头把眼泪抹了抹,道:“跟之前那事没关系,我跟娘说了,是有人碎嘴乱说,也找了我们村的里正出面主持公道。”
“既然不是这事那就好。那你知不知道是谁碎嘴乱传的,这个人不能放过她,得给她点教训尝尝。”王长安捏着拳头忿忿道。
晚香心里一阵暖,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个不问是非对错就站在她身边的人。
原主姐弟俩本就感情好,王长安是么儿,又小了姐姐这么多,小时候刘氏忙着照顾生病的丈夫,都是王香儿一手带大的。
说是姐弟,却更胜母子。
这种隐藏在血脉里的亲近,哪怕是灵魂更换也抹除不掉,晚香抿着嗔了他一眼,道:“你看你,越大越混了,可别随了二哥,这事我已经处理好了,你别管。”
“我才没有混,我就是见不惯有人欺负你,还有杨家那些人……”
一提起杨家,姐弟俩都不说话了。
王长安换了话题:“那不是这事,你做什么站在这儿哭?还是有人欺负你了,姐你别瞒着我,我现在不小了,可以替你撑腰。”
绕来绕去,还是没把这关绕过去。
晚香叹了口气,也没瞒他:“我想跟杨大志和离,被爹给骂了。”
“和离?”
王长安先是震惊,震惊完眼神有点复杂,“姐,你终于想通了?”
其实要说和离这事,最先提出的反而是王长安,不过他那会儿还小,只说杨家人对王香儿不好,就归了家来,不跟杨大志过了。
这种‘童言童语’自然是招来家人一顿训斥,王香儿本身也不赞同弟弟的话,只当他年纪小胡说。此时旧事重提,所以姐弟俩一时都有些恍然。
“和离哪有那么简单,”晚香露出一抹苦笑,看了二人一眼,“你们这是?”
至此,她才终于给了对面那人一个正眼。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之前晚香在路上碰到的那个山里的少年,也是谣言中的另一个主角。
古亭。
王长安挠了挠了头,有些赧然道:“瞧我,都忘记跟姐介绍了,这是古亭哥,算是我师傅吧,不过古亭哥说他不收徒。古亭哥打猎的手艺特别好,人也好,我跟他学了不少东西,现在都能套些山鸡兔子什么的往家里拿了。”
就听他这一口一个好,就能听出他对古亭的观感是怎样了,孺慕中又带着许多崇拜,是把他当做亦师亦友又亦兄的存在。
可从外表来看,古亭其实并没有大王长安多少,让晚香看,这还是个少年,大概也就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
古亭微微地抿了抿嘴角,看了晚香一眼,道:“长安夸张了,其实我没教他什么,是他自己天资聪慧,学什么都很快。”
晚香垂眉敛目客气道:“还要多谢古公子对家弟的照顾。”
王长安插言:“古公子?姐你什么时候说话这么酸绉绉了,还叫什么公子?不过古亭哥是比你小几岁,你叫古大哥不合适,古小弟听着有些怪怪的……”
这边,他还在纠结什么称呼合适,那边晚香和古亭都愣了一下。
尤其是晚香,不是王长安提出来,她还没发现自己说话的方式太不符合原主的身份。
原主的爹虽是个童生,但王童生古板迂腐,向来笃信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所以原主也就认得几个字。
那照这么说,那日在里正家门口说的那些话,其实也不符合她的身份,只是因为有个童生的爹,让人觉得也许突兀但不是不能接受,一旦碰到亲近的人就原形毕露了。
晚香心里直冒冷汗,再一次叮嘱自己以后定要谨言慎行。
古亭突然道:“就叫古亭吧。”
闻言,姐弟俩对视了一眼,都觉得叫名字挺合适的。
又说了几句闲话,晚香便生了想离开的心思,实在是她面对这个叫古亭的少年,总觉得局促。
跟她弟弟交好,偏偏又跟她闹出那种流言蜚语,还被对方知道了,对方知道她的处境,还想帮她澄清。
偷汉子,只要一想到这个词,晚香就觉得臊得慌。
“长安你这是要回家?”晚香没话找话说,抬眼之间突然对上一双幽潭似的眼睛。
她心里一惊,想着对方是在看她,却又觉得这个想法太可笑,果然再看过去,对方的视线已经移开了。
“我上午套了两只田鼠,还有一只山鸡,正好碰上了古亭哥,就一起回来了。”王长安道。
“那你回吧,我也要回去了。”晚香道。
“可姐你……”剩下的话,王长安没有再说,但都明白其中的意思。都想和离了,还要回杨家?
可不回杨家又能怎么办?
王家不会收容一个和离归家的女儿,还有大芽儿小芽儿,晚香真能舍得把两个女儿留在杨家?
以杨家人的秉性,和离是别想,就算离也是休妻,顶着弃妇这个名头,以后晚香的日子又该怎么过。
这些都是要考虑的现实问题,王长安显然也长大了不少,倒没说出什么让姐姐只管回家就是的傻话。
“这事一时半会急不来,我还是先回去了,两个芽儿还在家里。你既都到村口了,就赶紧回去吧,还有古亭……”晚香略显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嘴,“既然都到家门口了,还是去家里坐坐吧。”她以姐姐的口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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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子比自己小,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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