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正阳山搬山猿活得太久,所以太过见多识广,见识过擅长养育上乘飞剑的剑仙,拥有数十把玲珑袖珍的飞剑,皆微小如细发牛毛;也见识过大如山峰的本命飞剑,一剑劈下,江河断绝。
老猿凝神思量之后,这才继续前行。入山后先是杂草丛生,然后是一片竹林,地上多是去年秋冬积攒下来的枯叶,只不过由于靠近小镇,竹林并不显得荒芜杂乱。一路循着不易察觉的脚印,老猿发现自己即将走出竹林。
老猿并未直接走出竹林,而是环视四周,并未看到地上有少年的脚印,视线上移,四周青竹也无明显印痕,但是老猿依旧没有径直往山上追赶,而是拔地而起,一脚踩在一竿粗壮青竹的上端,微微加重力道,身体向山上那边倾斜,竹子随之弯曲,在即将崩断之际,老猿骤然散气,魁梧身躯如同轻飘飘的羽毛,没了重压负担的青竹顿时反弹,恢复笔直。老猿如仙人御风站在修修青竹之巅,身形跟随竹子微微摇曳,环顾四方之后,低头俯瞰四周,终于,老猿发现了蛛丝马迹,扯了扯嘴角,往左手边一路远眺,仔细竖耳凝听后,依稀听到了溪涧流水的声响。
老猿冷笑道:“果然,一如既往的狡猾。”
老猿踩踏着一根根青竹,往左手边的小溪奔去,一路上不知踩断了多少根竹子。来到溪畔后,对于陈平安是沿着溪水往深山老林去,还是往下游逃窜,老猿一时间有些拿捏不准。老猿蹲在溪畔,眉头紧皱,有些愤懑,若是在外边天地,只要是稍稍有点灵气的山岳,老猿只要随手一抓,就能将那失了靠山的土地神强行敕令而出,一问便知少年的去向了。这也算是搬山猿的本命神通之一,否则其他修士,任你术法通天,威名赫赫,也绝对不能轻易对一方水土的神祇指手画脚。大道殊途,这就像世俗王朝的官场衙门,兵部尚书也很难对一个小小户部员外郎呼来喝去,要员外郎做这做那,最重要的是这位兵部尚书和员外郎,还不在一国庙堂之上。
老猿听着水流声,陷入沉思。按照常理而言,那少年八成是从小上山入水磨砺出来的身手和体力,说不定还研习过粗浅的呼吸吐纳之术,这才有了异于常人的体魄,身轻骨硬,气血强壮,以至于能够跟自己在巷弄屋顶玩猫抓耗子的游戏。这样的话,去熟稔道路的密林深处躲藏,合情合理。若是纯粹的少年心性,先前不过是凭借一腔热血想要报仇,尝到过轻重厉害之后,逐渐冷却,自然而然开始后怕,便跑去南边的铁匠铺子,寻求阮师的庇护,也在情理之中。前者不过是耗时,后者耗力耗神不说,甚至还会消耗正阳山的香火情。
老猿顺乎本心,脱口而出道:“这少年必须死。”说完这句话后,老猿再无半点疑虑,选择往溪水下游追踪而去。
小镇南边,有一条黄泥小路,蜿蜒曲折,两边都是小镇百姓的稻田庄稼地。小路半道,有座白墙黑瓦的破败小庙。说是庙,其实就是一个供百姓歇脚休息的地儿,尤其是农忙时节、酷暑时分或是暴雨天气,有没有遮阴挡雨的地方,是天壤之别。此时陈平安和宁姚就在此商议休息。
宁姚天生剑心通明,夜间视物,轻而易举,她发现破败墙壁上满是稚童的炭笔涂鸦,大多是人名,低处多半已经斑驳不清,或是被人涂抹篡改,或是重重叠叠,只是高一些的地方,还有一些清晰可见的名字,宋集薪,稚圭,赵繇,谢实,曹曦……很长一大串,估计是当年骑在脖子上,甚至是站在小伙伴的肩膀上写的,宁姚甚至看到了刘羡阳和陈平安、顾璨三人的名字,聚在左上角最高的地方,显得不太合群。
宁姚收回视线,问道:“不管怎么说,第一步是做到了,已经迫使老猿第一次换气。接下来你真要去小镇取回木弓?会不会太冒险了?万一老猿很谨慎,没有上山找你的麻烦,你岂不是羊入虎口?”
陈平安一直在默默吸气吐气,呼吸轻重长短并无定数,一切只看感觉,追求“最舒服”的状态,闻声后眼神坚毅道:“没办法,木弓必须拿回来,要不然我们之前就白费功夫了!而且我在泥瓶巷那边,对老猿射出过当头一箭,确实像宁姑娘你所说,哪怕是那么近的距离,只要没有射中老猿眼珠,造成的伤害,都可以忽略不计。”
宁姚有些恼火:“早说了,你那些雕虫小技不管用!先前你不信,又不听劝,行,我便由着你,但是现在你既然信了,总该按照我的法子来了吧?”
其实对于怎么对付正阳山老猿,当时在廊桥商议此事的少年少女,最早是决定各做各的,陈平安只是让宁姚等他回小镇找完三个人,但是后来陈平安突然改变主意,在宁姚走到廊桥北端下台阶之前,赶上了她。之后两人出现过巨大分歧,佩刀又佩剑的宁姚,一开始很坚定,你陈平安并非修行中人,甚至连拳把式也不会,就在一边看戏好了,最多帮忙摇旗呐喊,让她来宰掉老猿,为刘羡阳报仇,一泄心头之恨。但是当陈平安问她如何斩杀老猿时,宁姚死活不愿意说,只说她有那压箱底的本事。行走天下,上山下山,大道独行,没点家传的杀手锏怎么行。陈平安没有答应。这才有了之后陈平安的三次找人。
陈平安站起身,扭了扭腰,几乎没有妨碍凝滞了,道:“我休息得差不多了。”
宁姚惊讶道:“杨家铺子的东西这么有用?”
陈平安出现了片刻的黯然神色,只是很快便点头笑道:“很有用的。”
宁姚问道:“老猿会不会直接看穿你的逃跑路线?”
陈平安想了想,谨慎回答道:“说不定可以。”
宁姚用刀鞘在地上画出两个圈和一条直线,问道:“这是小庙和福禄街李宅之间的路线,你的木弓藏在哪边?”
陈平安蹲下身,画了一个圈:“靠近东边,差不多是这里,距离泥瓶巷不算太远。”
宁姚点头道:“好,哪怕老猿直接赶来小庙这边,我也会拖住他的脚步,给你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陈平安又在那条线中间地段,用手指画出一个小圈:“如果真是这种最糟糕的情况,宁姑娘,你能不能把他引到这里?就是我当初入山的地方,这样我拿到了木弓赶过去,不需要多久。”
一袭墨绿长袍的宁姚以刀拄地,傲然道:“说不定到时候我就提着老猿的头颅,去你那边了。”
陈平安摇头道:“别逞强,要小心!”
宁姚恨不得拿刀鞘使劲敲打那颗脑袋,到底是谁逞强?她瞪眼道:“喂!站在你跟前的人,是我宁姚,未来的全天下第一剑仙好不好?!”
陈平安站起身,低头查看了一下腰间的两个布袋子,以防万一,再次系紧后,抬头笑道:“知道了知道了,所以啊,那就怎么都别死在这种小地方,要不然多亏啊。以后等你做成了那么大的大人物,作为朋友,我也好沾沾光。”
宁姚感慨道:“陈平安,你这么婆婆妈妈优柔寡断,劝你以后还是别娶媳妇了,随便找个女子嫁了算了。”
陈平安嘿了一声,也不反驳,刚要出庙,宁姚说道:“我先把你送到小溪那边,之后我往西北方向走一段路程,防止老猿担心那小女孩的安危,出了竹林没多久,因为没有发现你的踪迹,就果断放弃追捕,掉头返回小镇。”陈平安想了想,没有拒绝。
少年少女一起奔向小溪,宁姚无形中吐纳如大江大河,水深无语,暗流涌动。陈平安呼吸则如溪涧流水,细水长流。气象各异。
宁姚突然忍不住问道:“木弓箭头涂抹了你说的那种草药,当真有用?”
陈平安答道:“反正对两百多斤的野猪都有用,对那只老猿应该也有用。”宁姚不再说话。
两人临近小溪,正是当时陈平安上岸的地方。少年少女几乎同时气力爆发脚掌蹬地,高高跳起,跃向对岸。
宁姚落地后握住剑鞘,放缓脚步,陈平安则是冲刺起跳、飞跃过河、落地奔跑,一气呵成,瞬间与宁姚擦肩而过。陈平安刚要转头,宁姚说道:“你先去小镇,不用管我。”
陈平安继续向前,一边跑一边转头提醒道:“我会稍稍绕弯,挑一个僻静巷弄进入小镇,可能会稍微晚一点。”宁姚点了点头,在陈平安身影消失后,不再握住剑柄,开始向西边缓缓行去。
没过多久,宁姚停下身形,眯眼望向上游溪水远处。一道魁梧身影骤然间从溪水大石上激射向北岸,落在她身前二十余步处,盛气凌人。
老猿有些疑惑,四周并无陈平安的隐匿气息。他有意无意地瞥了眼宁姚腰间的白鞘长剑,笑道:“小姑娘,先前去福禄街捣乱的人,就是你吧?”宁姚双手按住刀柄剑柄,默不作声。
老猿好奇问道:“小姑娘,之前在来小镇的路上,虽然你一直藏头藏尾,可我知道你来历不简单,绝不是清风城、老龙城那两个废物之流。只是我很奇怪,你我之间,有何恩怨,何须如此?或者说你家族师门,跟正阳山有过节?”
宁姚二话不说,腰间刀剑同时出鞘,身形一闪而逝。狭刀先至,对那位正阳山护山老祖当头劈下,老猿竟是随便抬手,以手臂强硬弹开这一刀的锋芒。宁姚借势身形旋转,横剑一扫,扫向老猿的脖子。老猿亦是用手臂蛮横砸开剑锋。
宁姚先手两招未能得逞,并没有近身纠缠,而是与老猿拉开了一段距离,缓缓行走。老猿以强横无匹的肉身,鉴定了两柄兵器的锋利程度后,根本无视手臂外侧被割出的血槽,笑道:“兵器是真不错,而且敢随身带着两把,一看就是山上的千年世家弟子,要不然就是山下一流豪阀的嫡传子弟,我差点就要以为你是藏在暗处的另一名风雷园剑修了。”
老猿随着宁姚看似漫不经心的脚步挪动,跟随她的身形微微转移视线,沉声道:“小姑娘,知道你哪怕接下来受挫,依旧会不死心,那老夫就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容你报上师门身世,在这之后你再被老夫击杀,正阳山可不会为此认错,更不会管你来自何方,师从何人。”宁姚对此根本就是置若罔闻,始终在寻找这只老猿的真正软肋。
她毕竟不是那位已经摸到第十境门槛的大骊藩王,能够正面硬扛一只搬山猿。
自认已经退让太多的老猿冷笑道:“如此不识抬举,那就随你去吧。”
老猿一步掠至宁姚跟前,抬臂握拳对着宁姚头颅抡圆砸下。
宁姚举起绿鞘狭刀格挡,刀锋直指老猿手腕,手中长剑迅猛直刺老猿心口,剑尖直指老猿心脏某一点。不料老猿长臂一抡而下的粗糙之势,变为五指灵巧握住刀锋,与此同时,另一只手则无比符合他本性本心,一把攥紧剑尖。显而易见,气势汹汹的杀人为假,诱使宁姚冒失出剑为真。
出身东宝瓶洲剑法圣地的搬山猿,一眼就看出了这把剑的不同寻常。为此老猿不惜第二次更换了一口气机。哪怕剑尖已经推入老猿胸膛肌肤,只差寸余就能刺入心脏。
宁姚见机不妙,果断松开剑柄,一边使劲抽刀,刀口滑过老猿手心,发出一串刺破耳膜的金石之声。
抽刀之后,宁姚身体后仰,脚下不停,往后迅速倒退而去。
果不其然,老猿侧过身,握住剑尖的手往后一甩,长剑被丢掷到数十丈外。
老猿一脚踹向宁姚,宁姚原本握剑抬起的右手被老猿一脚踹中。砰然一声巨响,她整个人被踹得飞出去七八丈远,后背重重摔在地面,翻了几个滚,才用刀尖拄地,刀尖钉入道路一尺深,硬生生止住了倒滑的身形。所幸溪畔小路泥土松软,地上偶有石子也圆润并不尖锐,宁姚后背这才没有落一个血肉模糊的下场。
不给宁姚丝毫喘息机会,巨大的身影从高空坠下。宁姚这一次连拔出狭刀的多余动作也没有,一退再退。
老猿并未追杀宁姚,落地后站在原地,一只脚高高抬起,踩在那柄插入道路的刀的柄上,等到宁姚单膝跪地抬头望来,老猿加重脚下劲道,一脚将整把狭刀踩得深陷地中,刀柄只与地面持平。
老猿脸上有一缕缕紫金气息缓缓流转,深沉夜幕中显得格外耀眼,讥笑道:“刀也练,剑也学,非驴非马,不伦不类,便是这般可怜下场!”
宁姚站起身,强行咽下一口血水:“你就这点本事?”
老猿摇头笑道:“方才只是再给你一次机会罢了。”
宁姚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在我家乡,生死之战,从不讲究父母是谁。只要你有本事堂堂正正杀了我,便是我技不如人,我爹娘将来知晓缘由过程,最多就是来东宝瓶洲找你的麻烦,绝对不会牵连正阳山。所以你大可以放心,放手厮杀便是……”
这是老猿第一次听到少女如此健谈,洋洋洒洒,与印象中那个不苟言笑的帷帽少女大相径庭。所以后脖子发凉的一瞬间,老猿猛然侧过脑袋。一道白虹从他脖子旁边擦过,剑锋带出一条不深的伤口。若是不转头,哪怕无法一口气穿透老猿脖子,也绝对算是重伤了,到时候就是实打实的阴沟里翻船,一步错步步错。一想到自己一旦为此过早展露真身法相,便失去了道义上的制高点,导致与齐静春和阮师讨价还价的半点余地也没有,说不得还要连累自家小姐,在此方天地独自承受各种危机,这只正阳山老猿终于第三次愤怒了。
飞剑并未入鞘,而是环绕宁姚四周,飞快旋转,邀功讨好主人。老猿看到这一幕后,怒极反笑,哈哈笑道:“好好好,刚好跟宋长镜那一架打得不爽利,接下来就陪你好好耍一耍!就是你晓得你这几斤皮肉,经得起几下重捶?!”
宁姚仔细观察老猿脸上紫金之气,双眉微皱,比起预料之中的事不过三,老猿哪怕三次运用神通术法,分明还留有一定的余力,不至于使得几大主要窍穴的堤坝崩溃,被迫施展真身。况且折寿一事,对上五境之下的人间修士极为致命,对一只搬山猿来说当然也很肉疼,但同时又没有别“人”那么致命。
宁姚手指微动,长剑随之轻灵旋转。她笑了笑:“难怪我爹说你们东宝瓶洲的正阳山,不值一提,素来口气大剑道低,人傻胆大剑气浅。”
老猿须发皆张,怒喝一声:“找死!”往不知天高地厚的宁姚扑杀而去。
宁姚没有恋战,而是往北方奔去。一路上险象环生,幸亏那柄飞剑得了“气冲斗牛”匾额的其中两字,剑气与神意同时暴涨,并与她心有灵犀,能够心意所至,剑尖所指,且长剑本身就像是一个不讲规矩的存在,这才使得老猿雷霆万钧的攻势次次被阻挠,帮助她在毫厘之间侥幸逃生。
若是一名剑修千辛万苦蕴养出来的本命之物,如此契合心意,老猿不会有任何惊讶,可是老猿清清楚楚感知到那柄出鞘长剑,绝非古怪少女的本命飞剑。少女更像是那寻常武夫行走江湖,拿着把称手的“神兵利器”,只要求锋刃足够锐利就行,根本不曾走那温养剑心、孕育剑灵的剑修大道。但是少女的古怪之处在于,她又不全然是武夫路数,因为一心淬炼体魄的武道宗师,追求的是“天地崩坏我身不朽”,若是被兵器喧宾夺主,就沦为旁门左道的一种了。
一路厮杀,老猿之所以没能擒拿下宁姚,除了飞剑捣乱之外,再就是宁姚所学驳杂,剑修、武夫、练气士,三者兼备,气息精纯且悠长。老猿实在想不透东宝瓶洲哪家宗门,能调教出这么个稀奇古怪的晚辈,所以出手越发小心,想要确定其根脚来历。反正只要不靠近那座小镇,不管那边如何鱼龙混杂,老猿在这边都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
四处逃窜的宁姚脸色越发苍白。
“强弩之末!”老猿狞笑道“,且不说你能否支撑到逃回小镇,就算侥幸成功,有人接应,可你当真以为老夫杀你不得?”
老猿一个旱地拔葱,不与飞剑斤斤计较,直接跃过宁姚头顶,落地后转身拦阻了宁姚向北的去路,同时一拳将那柄飞剑砸出去百余丈。只是死缠烂打的飞剑,嗖地一下转瞬即至,又刺向老猿头颅,当老猿试图找机会攥紧飞剑,将其禁锢在手心时,飞剑又未卜先知地狡黠退去,绝不恋战。飞剑来去如风,防不胜防,老猿再皮糙肉厚不怕受伤,也略显狼狈。
宁姚不愿笔直向前与老猿交锋,便路线倾斜,向东北方向奔跑。老猿跟着横移,始终对她造成震慑。
老猿拍苍蝇似的,一掌拍掉从侧面急掠而至的飞剑,把那柄飞剑打得钉入地面两尺。飞剑好似女子扭动腰肢一般,好不容易才把自己从泥地里拔出来,在空中悬停,剑尖剧烈颤抖,像是愤怒的野猫崽子,很快就又气势汹汹地掠向老猿。老猿不厌其烦,忍不住出声问道:“这把飞剑为何能够无视此地戒律?你与齐静春或是阮邛,到底是什么关系?!”
宁姚差点就被老猿一掌按在额头之上,身体向后仰去的同时,伸手握住飞剑剑柄,然后被硬生生扯出老猿那一掌范围,整个人就像被人拖拽着条胳膊,往后滑去。
被飞剑拉出一段距离后,宁姚不知为何并未借此机会,一直退入小镇,而是停下身形,站直身体后,歪了歪脑袋,吐出一口鲜血。飞剑悬停在她身侧,嗡嗡作响,像是一个疑惑不解的稚童,在那边跟长辈喋喋不休,聒噪不停。宁姚右手按住左侧肩头。
老猿蓦然放缓脚步,大笑道:“果然如此,认你做主人的这把飞剑,确实可以不按照规矩来,但飞剑终究只是飞剑,再通玄有灵性,仍是不如小姑娘你来指挥它。可惜你的身体和魂魄在小镇受过重创,并未痊愈,以至于根本就无法承受对它的驾驭,故而一直断断续续,进攻由它自主行事,反正你也没想过要真正重创老夫,只是用来保命的防御招式,所以不得不由你的心意来控制飞剑。”
宁姚终于再次开口说话:“你话真多。”
她嘴唇猩红,脸色雪白,一袭墨绿色长袍。大半夜的,就像是一个夜行村野的女鬼精魅。
老猿一步一步向前行去,啧啧道:“空有一把好剑,奈何体魄孱弱。弱干强枝,真是可怜!你跟那小巷少年想尽办法要老夫换气,以便引来这方天地的反扑。小姑娘,现在你不妨猜猜看,等老夫这第三口气息用完,换上下一口新气,到底会不会惹来天地震怒?而老夫又到底能否扛得住那一场海水倒灌?”
宁姚突然笑容玩味,脚尖轻点,向后一跃,高不过一丈,远不过半丈。本想追击的老猿有些莫名其妙,生怕有诈,便继续慢步前行,打定主意静观其变。
身体腾空的宁姚又脚尖一点,这一次脚尖力道稍大,脚踝也有拧转,所以并非笔直后仰跳去,而是向右侧蹦跳而去。原来不等她身形下坠,飞剑就掠至她位于空中最高处的脚下,于是宁姚每次都精准借力,继续向后且向高躲去。就连饱经沧桑的老猿也看得有些发愣,眼前这一幕,古怪而滑稽。
宁姚仿佛一头跳格子的小麋鹿,接连蹦蹦跳跳,充满轻盈灵动的气息,很快就消失在夜空当中。大概是担心老猿在半途发力偷袭,宁姚的蹦跳显得极其没有章法,忽左忽右,忽高忽低,忽前忽后。老猿扯了扯嘴角,眼神复杂道:“好一个羚羊挂角。”不过老猿也没有眼睁睁看着她远遁,脚尖一挑,随意挑起一颗石子,握在手心,朝那空中迅猛砸出。随后一颗颗石子被老猿飞快挑出地面,最后在老猿手中以风雷滚动之势,激射而去。虽然大部分石子都落了空,但是仍有七八颗石子对宁姚造成了极大的威胁,使得她不得不驾驭飞剑击碎飞石。夜空中一声声轰然作响,如春雷绽放。
老猿眼神阴沉。那少女要么是失心疯,要么是一根筋缺心眼,明明可以一口气驾驭飞剑,拔高到飞石势弱的高空,她却偏偏大致维持在一个高度上,如同轻骑游弋在沙场边缘地带,诱使敌方弓弩手不断消耗箭矢和膂力。
不知不觉已经临近小镇西边。老猿粗略掂量了一下残余气息,所剩不多,专门挑起两颗大如稚童拳头的石子,一手一颗,一脚前踏,一臂抡出,鼓胀的肌肉高高隆起,令人触目惊心,手中飞石破空之处,竟然呲呲作响,夹杂着一长串火星,异于往常,如一条纤细火龙冲天而起。
老猿大喝道:“给我下来!”
高空处,亮起一阵绚烂的电光,之后才是春雷炸响。宁姚闷哼一声,整个人开始摔落下坠。歪歪扭扭像醉汉一般的飞剑,不断哀鸣呜咽,但依旧拼命急急掠向主人。
老猿看也不看宁姚和飞剑,反而眯眼盯住小镇西边屋顶那边,当一抹黑影出动之时,老猿重重踏出另一只脚,手中仅剩的一颗石子呼啸而去,痛快大笑道:“救人者先死!”
宁姚呕血喊道:“别出来!”
本就伤势不轻的宁姚不忍心去看,那一刻,她有些绝望,艰难握住剑柄,当一条手臂支撑不住之时,赶紧换手握剑,如此反复,不断减缓下坠速度。
宁姚没有想到,竟然是她的自作聪明,害死了陈平安。
陈平安穿着草鞋,背着箩筐,系着鱼篓,如风一般,每天都来去匆匆,忙着赚钱忙着熬药。宁姚觉得这样的少年就这样死了,这样不对!
摇摇晃晃落地后,她双指并拢作剑,抵住额头眉心处,咬牙切齿道:“出来!给我斩开这方天地!”有一条细微金线从宁姚眉心,由上往下,渐次蔓延。如仙人开天眼!
古老拱桥之下,如今的廊桥之中,有一把剑尖指向水潭不知几千年的生锈老剑条,如从沉睡中醒来的人,打了一个哈欠。锈迹斑斑的剑尖轻轻晃了一晃,于是廊桥也晃了一晃,整条溪水也晃了一晃,整座小天地也跟着晃了一晃。
一座深山当中,风尘仆仆的齐静春和数人结伴出山,这位悠悠走在山路上的教书先生,一脚抬起后,刚要猛然踩下,笑了笑,缓缓落脚。
杨家铺子后院的杨老头,坐在油灯旁打着盹,惊醒后,用老烟杆磕了磕桌面。
大骊藩王宋长镜,没来由地在衙署跳脚骂娘。
铁匠铺一间铸剑室,负责捶打的阮邛竟然一锤落空,握着剑条的马尾辫少女阮秀满脸震惊。
被所有人当作傻子的杏花巷少年马苦玄,原本躺在屋顶看着夜空,突然坐起身,杀气腾腾。
就在此时,有一个熟悉嗓音火急火燎地响起,愈来愈近:“宁姑娘,傻乎乎站着干吗?!跑啊!我又没死,那是我脱下来的一件衣服!老畜生脑子不好使,你咋也傻了?”宁姚已经有些神志不清,在敕令仪式即将大功告成之际,突然感觉到整个人腾云驾雾一般,给人扛在肩头就往小镇巷弄里跑去。
宁姚顿时清醒过来,身体跟着某个少年的肩头,不停颠簸起伏,有些难受,更是难堪。她完全蒙了:“唉?”
陈平安扛着她一路撒腿狂奔,跑得竟是比之前上山还要快,像是个抢了黄花大闺女的采花贼。宁姚内伤不轻,给颠簸得难受,但也顾不得什么颜面,若是这时候给老猿一拳捶到身上,估摸着她和陈平安就真要“殉情”了。
宁姚额头满是汗水,问道:“你怎么活下来的?没有被石子打中?你怎么知道老猿的后手,是针对你而不是我?”
问了一大串问题后,宁姚猛然惊醒:“先别说这些,趁着老猿需要换气的工夫,能跑多远是多远!我已经让那把剑尽量多纠缠老猿,但是估计它撑不了太久。”陈平安轻轻点头,健步如飞,在大小巷弄熟稔穿行,如一尾鱼游走于溪底。
远离小镇西边那条小街后,陈平安依旧脚步不停,抽空小声解释道:“先前在泥瓶巷那边,老猿被我骗去一栋破房子的屋顶,然后他就掉坑里去了。之后我偷偷丢了一块小破瓦在窟窿旁边的屋上,果然老猿以为是我不小心,泄露了脚步声,他突然砸出一块瓦片来,连墙壁带隔壁屋顶一起给打穿了,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
“刚才我其实就猫在那边屋顶,没敢露头,是怕你分心,也想着能不能给老猿来一箭,然后看到老猿把你砸下来的那颗石头,跟一条火龙似的挂在天空,估摸着只要抬头,咱们小镇谁都瞧得见,我哪敢掉以轻心。当时我脑子里多转了一个弯,想着如果换成是我的话,肯定用你当诱饵,先打躲在暗处的,再回头收拾明处的,一个鱼饵穿上两条鱼,多好,对吧?所以我就先脱了刘羡阳那件衣服,抛出去后,才敢去救你。”
宁姚眼睛一亮,啧啧称奇,然后莫名其妙开始秋后算账了:“陈平安,这些弯弯肠子,你跟谁学的?!道貌岸然,肯定没表面那么老实。说!陆道人救我的那次,在泥瓶巷你家祖宅,你除了摘掉帷帽,到底有没有趁机占我便宜?”
陈平安一阵茫然,就像小时候被牛尾巴甩在脸上差不多:“啥?”
宁姚倒是没有继续兴师问罪,反而自顾自笑起来。陈平安是财迷,绝对不是色坯。宁姚对此深信不疑,就像她始终坚信自己将来一定会成为大剑仙,不是什么凤毛麟角、屈指可数,而是唯我一人的那种。
宁姚低声道:“放我下来!”
陈平安问道:“你能自己走路了?”
宁姚无奈道:“暂时还不能走,可你要是再这么跑下去,我的心肝脾胃都要被你颠出来了。到时候没被老猿用拳头砸死,结果挂猪肉一样死在你肩头,老猿还不得被咱们活活笑死。”
陈平安放缓脚步,头疼道:“那咋办?就近找个地方藏起来?我本来是想离开小镇的,那个地方不容易被人找到。”
宁姚突然想起一事,好奇问道:“你那件自制的‘木瓷甲’呢?怎么没穿在身上了?”
陈平安苦笑道:“对付老猿,意义不大,反而会影响我的跑路速度,就干脆脱掉了。也亏得如此,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带你离开那边,扛不能扛,背也不能背,抱更不能抱,想想都头疼。”
宁姚叹了口气,下定决心道:“陈平安,先放我下来,然后背我去你说的那个地方。”
陈平安自然没有异议,毫不拖泥带水地照做了,背起宁姚继续奔跑,并问道:“宁姑娘,你的刀呢?怎么只有刀鞘?”
抱住陈平安脖子的宁姚没好气道:“埋土里了。”陈平安也就不再多问,跑向小镇外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
荒郊野岭,周围是一座座早已没有后人祭拜的坟茔,坟头杂草丛生,茂盛得像是个菜园子,时不时响起几声夜鸮的叫声,此起彼伏,实在瘆人。好在陈平安对此地,怀有一种同龄人不曾有的情感,倒是没觉得怎么不适。约莫一炷香后,陈平安背着宁姚,穿过无数残肢断骸的倒塌神像,绕到一座巨大的神像背后。泥塑神像倾倒在地,不知为何,已经不见头颅,身长两丈有余,可想而知,这尊塑像完完整整端坐于祠堂寺庙当中时,是何等威严凛凛。
陈平安蹲下身,试图先把宁姚放下来。结果等了片刻竟然没动静,吓得陈平安以为宁姑娘已经死在半路上了。正当陈平安被雷劈了似的呆滞当场,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的时候,这一路上舒舒服服大睡过去的宁姚,终于醒了过来,下意识用手背抹了抹嘴角,迷迷糊糊问道:“到了?”
蹲在地上的陈平安在这一刻,连自己也想不通,为什么差点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他赶紧深吸一口气,收敛起异样情绪,双手轻轻松开宁姚的腿窝,转头笑道:“这是我去年秋天临时搭的一个小屋,以前经常带着顾璨来这里玩。他嚷嚷着要,我就用柴刀砍了一些树枝搭了个架子,再用树叶草叶盖上去,还挺牢,去年冬天那么大的两场雪,也没压塌。”
宁姚站直身体,回首望去,飞剑并未狼狈返回,这是好兆头,至少说明老猿没有找准两人躲藏地点的方向。
陈平安让宁姚稍等,率先弯腰进入木草搭建的临时小窝,略作收拾,这才开门迎客。
宁姚坐进去,小窝并不显狭窄逼仄,她如释重负。
陈平安没有关上那扇粗糙的柴木小门,而是就坐在门口,背对着她。
宁姚问道:“怎么不关上门?”
陈平安摇头道:“如果老猿找到这里,就没差别了。”
盘腿而坐的宁姚点头道:“也是。”
沉默片刻后,宁姚问道:“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
陈平安果真问道:“老猿是不是用掉了三口气?”
宁姚嗯了一声:“但是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老猿至少还能再坏一次规矩。对付咱们两个伤患,多半是绰绰有余。”
陈平安又问道:“宁姑娘,你觉得老猿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了?”
小窝内满是四周渗入的青草芬芳,沁人心脾,虽然地面有些许湿气,但是宁姚觉得已经不能要求更多了。
宁姚仔细想了想:“老猿总计出手三次。从你家泥瓶巷到小镇最西边的第一次,老猿比较含蓄,主要是为了试探你有无靠山,毕竟他当时忌惮有人在幕后布局,害怕有人针对他护送到此的正阳山小主子,所以折寿大概只在三五年之间;之后在溪畔与我对峙,折寿在二十年左右;第三次,估摸着至少五十年,接下来第四次的话,怎么都要一百年起步。”
陈平安眼神熠熠,弯腰伸手拔出一根草,掸去泥土后,嚼在嘴里,开心道:“就算一百八十年好了,赚大发了!哪怕不考虑云霞山那蔡姓女子的陷害,寻常人也就活个六十年,那我就是多赚了两辈子回来。再说了,老猿将近两百年阳寿,来换我三辈子性命,我觉得他只要一想到这个,气也气死了。”
宁姚皱眉道:“陈平安,你就这么觉得自己的命,不值钱?”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跟老猿那种活了千年的神仙妖怪相比,我一个小镇窑工出身的老百姓,自然是不值钱的,承认这种事情,又不丢人。”
宁姚被陈平安这套歪理弄得堵得慌。
陈平安转头一笑:“当然了,想到这些,认命归认命,心里头憋屈还是会有的。你想啊,凭啥都是来世上走一遭,我的命就天生不值钱呢?”
宁姚刚要附和,然后再与他显摆几句既气概豪迈又有学识底蕴的圣贤箴言,不料陈平安很快自己就给出了答案,正儿八经地扪心自问道:“难道是我上辈子好事做少啦?可我这辈子也没来得及做啥好事善事啊,下辈子岂不是还得完蛋,咋办?”
宁姚拿起腿上横放着的空荡荡的绿色刀鞘,用鞘尖轻轻一点陈平安的后背。
陈平安顿时龇牙咧嘴,转头一脸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宁姚瞪眼道:“这辈子还没到头呢,想什么下辈子?!”
陈平安赶紧伸出一根手指,示意宁姚不要大嗓门,宁姚赶紧闭嘴。
陈平安屁股往外边挪了挪,试图远离宁姚与刀鞘。
宁姚欲言又止,最后决定还是把真相告诉少年,嗓音沙哑道:“陈平安,你有没有想过,虽然已经折寿一百八十年,但是这只正阳山的搬山猿,他原本能够活多久?”
背对宁姚望向远处天空的陈平安,只是摇摇头。这种玄之又玄的事情,他如何能够知道?
有些事情,就像福禄街和桃叶巷的青石板街道,陈平安如果不是因为送信一事,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原来天底下的道路,不全是泥路。
宁姚叹气道:“这类因天地异象而生的凶兽遗种,窍穴远不如我们人来得别有洞天,虽然因此会修行极难,但好处是精气神的流逝,也更加缓慢,使得它们极为长寿,少则五百年,多则五千年的寿命。搬山猿生性喜动不喜静,若无修行,寿命不会太长,自然不如龟蛟之流,但是搬山猿终究曾经是一方霸主,寿命依旧长达两千年左右,而且这只搬山猿,显然已经修成了道法神通,一旦被他跻身上五境,加上他第九境的体魄,别说两千年寿命,就是三千年、四千年,也不是没有可能。”
宁姚望着那个消瘦背影:“所以别觉得自己活够了。”
陈平安一声不吭。宁姚有些心酸。两两无言,道破天机的宁姚心中逐渐生出一些愧疚,便搜肠刮肚地去酝酿措辞,想着安慰一下那家伙。只是当宁姚想得头都大了的时候,却听到了陈平安的一阵轻微鼾声,宁姚顿时傻眼。
杏花巷深处一栋大宅子,从内到外收拾得干干净净,甚至连院门口的道路,也比别人家门口整洁许多。一个面相与慈眉善目绝对无缘的老妪挑了挑灯芯,让屋内灯火更明亮一些,然后满是宠溺地望向自己的孙子,开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絮絮叨叨:“又大半夜跑到屋顶上去做甚?老话说春捂秋冻,你总也不听劝。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真要冻出病根子来,让奶奶怎么活?”
憨憨傻傻的少年咧嘴一笑。
老妪马婆婆坐下后,哀叹一声,开始念自家那本难念的经:“我的乖孙儿哟,你是不知道,今儿白天,那头白眼狼不知道闻到了啥肉味,突然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登门。你当时不在家,你是没看到他那副嘴脸,真是孝顺儿子慈祥爹,都快把奶奶我给感动哭喽。”
说到这里的时候,马婆婆满脸讥讽,冷不丁往地上吐出一口浓痰,又有些后悔,便赶紧用脚尖蹍了蹍。马婆婆抬头望向满脸无所谓的少年,气不打一处来,只舍不得打,只好气呼呼道:“没心没肺的崽子,也不知道心疼心疼奶奶。你本名叫马玄,只是有爹生没娘养的,不是命苦是什么,奶奶就给你加了个‘苦’字。你要是嫌晦气,以后自己改回来便是,不打紧的,不用在意奶奶的想法。奶奶就是乡野老婆子,是田间的蛤蟆,见识短浅,活该一辈子遭罪吃苦……”马婆婆开始擦拭眼泪。
少年马苦玄伸手放在马婆婆皮包骨头的干枯手背上。
马婆婆看了眼自家孙子,马苦玄眼神中终于带了点情感。她欣慰地笑了,反过来拍了拍马苦玄的手背:“奶奶我啊,是没福气的人。你爷爷有良心没本事,靠不住;儿子有本事没良心,还是靠不住。所以就只剩下你这么个念想了。要是你再没有出息,奶奶这辈子吃过的那么多苦,算是白吃了。吃苦不算什么,别像奶奶这样就成,以后一定要有出息,有大出息,谁欺负过你,你就往死里欺负回来。千万别当好人,坏人呢,偶尔当几次,也没事的,别一门心思吃饱了撑着去害人就行,小心遭报应不是?老天爷是喜欢一年到头打盹,可总还有睁开眼睛的时候不是,万一给抓个正着,哎哟……”
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说法,马苦玄是从小听到大的,耳朵起的茧子都好几茬了。不过他始终没有缩回手,任由奶奶轻轻握着。
马婆婆猛然问道:“你喜欢稚圭那个小贱婢干啥?”
马苦玄微笑道:“好看呗。”
马婆婆稍稍加重力道在马苦玄手背一拍,大骂道:“没良心的小烂蛆!连奶奶这里也不肯说实话?”
马苦玄嘿嘿一笑:“奶奶你放心,是好事情。”
马婆婆将信将疑,暂且压下这个疑问,换了个话题:“知道你爹娘为啥不要你吗?”
马苦玄笑道:“那会儿家里穷,养不起我?”
马婆婆骤然提高嗓门,尖叫道:“穷?咱们马家这七八辈人,可真算不得穷人门户,也就是装惯了孙子,到最后连大爷也不知道如何当了。其实老祖宗留下一条祖训,再有钱也不许把宅子安置在福禄街上,桃叶巷也不许。你那对活该遭天打雷劈的爹娘,他们如果穷的话,能每天穿金戴银?顿顿吃香的喝辣的?除了没敢搬到四姓十族扎堆的地儿去摆阔,他们什么享福的好事落下一桩一件啦?”每次说到儿子儿媳,马婆婆真是恨得牙痒痒,冷笑道:“那些个祖辈规矩,就是埋在土里烂成泥的玩意儿,多少年过去了,如今能值几个钱?孙子,你以后出息了,别太当回事,奶奶活了一大把年纪,见多了有钱人和没钱人,说到底,只有没本事的人,才去当老实人!”
马苦玄笑容灿烂,不知道是觉得有道理,还是认为滑稽可笑。这个少年从小便是这样,什么亏都能吃,什么欺负都能忍,可是有些时候执拗起来,就连他奶奶也劝不动说不动。
马婆婆想了想,起身跑出去看院门闩了没,回到屋子重新落座后,压低嗓音:“孙子,别看奶奶这么多年装神弄鬼,除了当接生婆,就是给人喝一碗符水,要不就是厚着脸皮跟人收破烂,但是奶奶告诉你,那些收回来的老物件,可都是顶天的宝贝……”
马苦玄重新恢复惫懒的神态,显而易见,对于奶奶的那一大箱子破烂,他并无兴趣。
马婆婆犹然诉说早年各种坑蒙拐骗的伎俩,得意扬扬。
马苦玄突然问道:“奶奶,泥瓶巷陈平安他爹,是不是死在……”
马婆婆脸色剧变,赶紧伸手捂住自己孙子的嘴巴,厉色道:“有些事情,可以做,不能说!”马苦玄笑着点头,不再刨根问底。
之后马婆婆也没了炫耀过往荣光的兴致,心思沉重,病恹恹的,时不时望向窗外的夜景。
马苦玄笑问道:“奶奶,你在咱们小镇当了这么多年的神婆,杏花巷的街坊邻居,人人都说你老人家能跨过阴阳之隔,接引亡魂回到阳间……”
马婆婆白眼道:“别人信这些乌烟瘴气的,你也信?奶奶连打雷也怕的一个人,真要见着了鬼魂,还不得自己把自己吓死?”
“奶奶别怕。”马苦玄轻声笑着“,人鬼殊途,神仙有别。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拂晓时分。
草木小窝内的宁姚缓缓睁开眼睛,已不见陈平安身影。她迅速起身,弯腰走出,脚尖一点,跳到那尊侧卧的破旧神像的巨大肩头之上。
远处陈平安正往这边跑来,脚步不急不慢,不像是被追杀。当他看到一袭墨绿长袍的宁姚后,赶紧招手示意她下来。宁姚跳下佛像肩头,站在他身前。
“老猿没找到咱们这边。”说完之后,陈平安面朝那尊没了头颅的神像,双手合十,低头一拜,碎碎念。宁姚依稀听到是恳请不要怪罪她的言语,翻了个白眼,却也没说什么。
之后陈平安神神秘秘低声道:“我带去你看两尊神像,很有意思!”
宁姚问道:“是神仙菩萨显灵,愿意出来见你了?那岂不是心诚则灵?”
陈平安悻悻然道:“宁姑娘你这话说的……”
宁姚一挑眉头。
陈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继续道:“一听就是读过书的!”
宁姚霎时间就像变了一个人,咳嗽几声,心中默念“矜持矜持”。
陈平安在前头带路,宁姚默默跟在后边。
宁姚下意识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眉心。真是命悬一线啊。
她天人交战许久,深吸一口气,才弱弱说了两个字:“谢谢。”
陈平安其实一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自然听到了宁姚突如其来的感谢言语。虽然内心深处没觉得她需要跟自己道谢,反倒是自己应该感谢她才对,只不过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便干脆不搭理这茬了。
陈平安突然停下脚步,怔怔望向南边,自言自语道:“如果老猿已经被齐先生驱逐出境,所以才没有追杀我们,该怎么办?”宁姚无言以对。陈平安继续前行,看不出异样。
宁姚加快脚步,跟他并肩而行,忍不住问道:“陈平安,你没事吧?”
陈平安摇头道:“没事。我知道有些事情,就是这样的,没办法就是没办法。”
陈平安没有读过书,所以不知道那句话的意思,如果换一个说法,叫作人力终有穷尽之时。
宁姚突然停下脚步,等到陈平安疑惑着转身后,她指了指自己眉心处的红印:“知道你好奇,但是没好意思问,我不妨跟你说实话好了。这便是我宁姚的杀手锏。正阳山老猿厉害吧?把你我撵得比丧家之犬还凄惨,对不对?可我眉心窍穴内,放着我娘赠送给我的一样十岁生日礼物,是我的本命之物,它只要出现,别说老猿要死,就是……”
说到这里,宁姚掐断了话头,直接跳过:“之所以跟你说这些,我是想告诉你,天地大得很,别小看自己,也别气馁。你现在不是已经习武了吗?不如连剑术也一起练了!”
陈平安问道:“你会教剑术?”
宁姚理直气壮道:“我天资太好,学剑极早,境界攀升极快,但是教别人剑术,半点不会!”
陈平安挠挠头。
宁姚想了想,正色道:“那柄飞剑我就算想送给你,它也不会答应的,而且我也不愿如此辱它。在我家乡,认为世间有灵之剑,皆是我辈同道中人。”
宁姚最后摘下腰间雪白剑鞘:“但是这个剑鞘我可以送给你!”
陈平安一头雾水:“为啥?”
宁姚使劲拍了拍陈平安肩膀,语重心长道:“连剑鞘也有了,距离剑仙还会远吗?”
陈平安傻乎乎接过空荡荡的剑鞘,瞠目结舌道:“说啥?”
宁姚大步前行。她当时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极其潇洒的事情,仅此而已。
陈平安小心翼翼拎着剑鞘,心想自己上哪儿去找把剑来?
陈平安领着宁姚来到一尊五彩神像前,神像约莫比青壮男子高出一个脑袋,原本生有三双手臂,如今只剩下最高处高高举起的握拳一臂,以及最低处的握手一臂。之所以单臂却能握手,原来是神像十指交错,故而哪怕另外那条胳膊被齐肩断去,手掌和手腕仍得留下。
五彩泥塑神像为一尊披甲神人,大髯,铠甲铮铮,鳞片连绵。甲片边缘饰有两条珠线,联珠颗粒饱满,比起刘羡阳家祖传瘊子甲的丑陋不堪,仅就卖相而言,实在是稚圭和马婆婆的差距。
神像踩踏在一座四四方方的漆黑石座上,相比昨夜两人寄居处的那尊无头神像,这尊彩绘神像虽然断臂极多,且彩塑斑驳,但是仍然流露出一股神采飞扬的精气神。最重要的是,泥像神人的腰腹处,双手交缠在一起,姿势极其古怪。
宁姚一眼就看出了端倪,明白了陈平安为何要急匆匆带自己来到此地。她点头道:“的确有些像《撼山谱》上的那个立桩拳架子,只不过跟拳谱上的剑炉,有点不同。”
宁姚思量片刻,问道:“附近找得到其余断臂吗?”
陈平安蹲在地上,一脸惋惜地摇头道:“找过了,啥也没找到,估计早就被来这里捉迷藏的孩子踩烂了。这么多年下来,这些土木神仙泥菩萨,估计什么苦头都吃过了。你瞅瞅这位,最高的那颗拳头,手腕那里缺了一大块,旁边还有很多条裂缝,明显是给人用弹弓或是石子糟蹋的。小镇的孩子都这样,大人越不让来这边玩,就越喜欢偷偷来这里捉蟋蟀、挖野菜,尤其是每年下雪的时候,经常是几十号人在这边打雪仗,热闹得很,玩疯了之后,哪里顾得了什么。小时候还喜欢攀比,看谁爬得更高,还有人喜欢爬到神像头顶上去撒尿,比谁尿得更远。所以你想啊,一年年下来,就没个齐全的泥像了。其实我小时候那会儿还有几个木雕的神像,后来听说有懒汉嫌弃上山砍柴太累,就盯上了它们,刚入冬那会儿,就偷偷给拉回家劈成柴火烧掉了。”
陈平安一直在那儿嘀嘀咕咕,有些低沉感伤:“我当时被姚老头嫌弃烧窑没悟性,被赶到山上烧炭去了,我如果在镇上,知道有人这么做,一定要劝一劝,实在不行,我可以答应帮他砍柴去。土木神仙泥菩萨,虽说从来不显灵,可那好歹也是菩萨神仙啊,结果被劈砍成柴火,这种缺德事情,怎么可以做呢……”
宁姚和陈平安此刻关注的侧重点,截然不同。宁姚一手捏着下巴,一手托着手肘,那双眼眸流光溢彩,缓缓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家拳谱的剑炉正是脱胎于此,不过不是现在你看到的这双手,而是这尊道门灵官像之前中间那对手臂,就是由消失的那双手掐诀而出的剑炉。虽然我不知道为何撰写拳谱之人只选其一,并没有选择现在咱们看到的这个手势,但是我可以确定一点,剑炉,或者说灵官指剑掐诀,说不定有大小之分。”
陈平安听得云里雾里,但是不忘反驳提醒道:“拳谱是顾璨的,我是代为保管。”
宁姚没跟陈平安计较,伸手指了指这尊道教灵官的剑炉架子,解释道:“看到没,拳谱上是右手尾指突出,而这里是九指分别纠缠、环绕、相扣,只伸出左手一根食指而已,一枝独秀。为的就是掐指成剑诀,最终用以滋养食指。”
宁姚自顾自说道:“我行走你们这座天下多年,也见过不少寺庙的四大天王,和各路道门灵官,这尊泥像……”
陈平安静待下文,结果等了半天也没等到答案,只得开口问道:“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宁姚点了点头,一本正经道:“是最矮的。”
蹲在地上的陈平安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朝她伸出大拇指。
宁姚转头问道:“你见过比你们披云山还高的道门灵官神像吗?”
“当然没见过啊。”陈平安愣了愣,疑惑道“披云山是我们这边的?”
宁姚恍然,解释道:“就是你们这里最高的那座山。很久很久以前,据说曾经有位得道高人,在披云山那边埋下一方天师印,用以镇压此方天地的龙气。”
陈平安眼睛一亮:“知道大致方位吗,咱们能不能挖?”
宁姚笑眯眯道:“怎么,想挖了卖钱啊?”
被识破心思的陈平安微微赧颜,坦诚道:“倒也不一定要卖钱,只要是好东西和值钱物件,留在家里当传家宝也是好的嘛。”
宁姚用手指凌空点了点这个掉到钱眼里的家伙,没好气道:“以后你要是能够开宗立派,我估计有你这么个燕子衔泥、持家有道的掌门宗主,门下弟子客卿肯定一辈子吃穿不愁,躺着享福就好了。”
陈平安没想那么远,至于什么开宗立派,更是听也听不懂。
他站起身问道:“不管大小,眼前也算是剑炉的一种?”
宁姚点头道:“大小剑炉,分左右手,真正滋养的对象,绝对不是左手食指和右手尾指,而是一路逆流而上,直到……”
宁姚说到这里的时候,闭目凝神,她甚至不用掐诀立桩,就能够心生感应。她睁眼后弯曲手指,对着自己指了指后脑勺两个地方,分别是玉枕和天柱两处窍穴,确实是比较适合温养本命飞剑的场所。她笑道:“左手剑炉对应这里,右手则是指向此处。”
陈平安茫然道:“宁姑娘,其实我一直想问,这剑炉说是拳谱的立桩,可手指这么扭来扭去,这和练拳到底有啥关系?能长力气吗?”
宁姚有些傻眼。要是非让宁姚具体解释武学或是修行的门门道道,那就真是太为难她了,更别提让她说出一路上大大小小的坑坑坎坎如何顺利跨过。毕竟对于宁姚来说,这些最没劲的道理,还需要说出口吗?不是自然而然就该熟门熟路的吗?
于是她板起脸教训陈平安道:“境界不到,说了也是白说!你问这么多干什么,只管埋头苦练便是!怎么,吃不得苦?”
陈平安将信将疑,小心翼翼说道:“宁姑娘,真是这样?”
宁姚双手环胸,满脸天经地义的正气表情,反问道:“不然咧?!”
陈平安便不再追问此事,仰头望向被宁姚称为道门灵官的彩绘神像,道:“这就是陆道长他们家的神仙啊。”
宁姚无奈道:“什么叫陆道长他们家的神仙?第一,道家道家,虽然有个‘家’字,但绝对不是你们小镇百姓人家的那个家,道家之大,远远超出你的想象,甚至连我也不清楚道门到底有多少道士,有多少支脉流派,只听我爹说过,如今祖庭分上下南北四座……算了,跟你说这些就是对牛弹琴。第二,神仙神仙,虽然你们习惯了一起念,甚至全天下的凡夫俗子都这样,可归根结底,神和仙,走的是不一样的路。我举个例子好了,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这句话你听过吧?”
陈平安点头道:“以前杏花巷马婆婆经常跟顾璨他娘吵架,我总能听到这句话。”
宁姚此时颇有一些指点江山的意味:“佛争一炷香,为啥要争?因为神确实需要香火,没有了香火,神就会逐渐衰弱,最终丧失一身无边法力。道理很简单,就跟一个人好几天不吃五谷杂粮一样,哪来的气力?世俗朝廷为何要各地官员禁绝淫祠?怕的就是人间香火杂乱,使得一些本不该成神的人或什么,坐拥神位。退一步说,哪怕他们擅自成神之后,是天性良善之辈,愿意年复一年荫庇当地百姓,从不逾越天地规矩,可对自诩为‘真龙之身’的皇帝君主而言,这些不被朝廷敕封的淫祠,就是在祸乱一方风水,无异于藩镇割据,减弱了王朝气运,是挖墙脚的行径,会缩短国祚的年数。毕竟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至于仙,很简单,你看到的外乡人,十之八九都算是,就连正阳山那只老猿,也算半个仙。他们都是靠自己走在大道上,一步步登山,通往长生不朽的山顶。修行之人,也被称为练气士,修行之事,则被称为修仙或是修真。”
陈平安问道:“那么这尊道门灵官到底是神还是仙?按照宁姑娘的说法,应该算是道门里的仙人吧?”
宁姚脸色肃穆,轻轻摇头,没有继续道破天机。
她突然皱了皱眉头,一颗石子莫名其妙激射而至,重重砸在灵官神像高出头颅的那只拳头上,砸出许多碎屑来。宁姚挥了挥手,驱散头顶那些泥屑尘土。
陈平安站起身,顺着宁姚的视线,转头望去,结果看到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有个黝黑精瘦的矮小少年,蹲在远处一座倒地神像上,一只手不断抛出石子、接住石子。
陈平安转身跟宁姚并肩而立,轻声道:“他叫马苦玄,是杏花巷那个马婆婆的孙子,很奇怪的一个人,从小就不爱说话。上次在小溪碰到他,他还主动跟我说话来着,他明显早就知道蛇胆石很值钱。”
名叫马苦玄的少年,站起身后继续掂量着那颗石子,朝宁姚和陈平安灿烂一笑,开门见山道:“如果我去福禄街李宅,跟正阳山那只老猿说找到你们两个了,我想怎么都可以拿到一袋子钱。不过你们只要给我两袋子钱,我就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事先说好,只是做买卖而已,别想着杀人灭口啊,地上这么多神仙菩萨可都看着咱们呢,小心遭报应。”
恼羞成怒的宁姚正要说话,却被陈平安一把抓住手臂。陈平安向前踏出一步,对马苦玄沉声问道:“如果我愿意给钱,你真能不说出去?”
马苦玄微微一愣,好像完全没想到这对少年少女,如此好说话,竟然还真跟自己做起了生意。不过他也懒得继续演戏,掏出一只华美精贵的钱袋子,随手丢在地上,笑道:“我已经在李家拿到报酬了,只不过我可不是为了钱。泥瓶巷陈平安,宋集薪的隔壁邻居,对吧?你要怪就怪你身边的家伙,太惹人厌了,她昨天坏了很多人的大事。”马苦玄扯了扯嘴角,伸手指向自己:“比如我。”
陈平安环顾四周。
马苦玄望向宁姚,笑道:“放心,那只老猿暂时有点事情要处理,我就趁着这个机会,想跟你讨要一样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对不对?”
宁姚冷笑道:“小心有命拿没命用。”
马苦玄乐呵呵道:“你又不是我媳妇,担心这个做啥。”
陈平安实在无法想象,这么一个满身鬼气森森的家伙,怎么会有人觉得他是个傻子?
宁姚脸色阴沉,碰了碰陈平安肩头,轻声提醒道:“不知为何飞剑到了这边周围,便进不来了。”
马苦玄微微转移视线,对陈平安咧嘴笑道:“昨天屋顶一战,很精彩,我凑巧都看见了。哦,对了,你可以摘掉绑在小腿上的沙袋了,要不然你是追不上我的。”
陈平安果真蹲下身,缓缓卷起裤管,视线则一直放在马苦玄身上。直到这个时候,宁姚才惊讶地发现,原来陈平安小腿上还绑着一圈不厚不薄的沙袋。
陈平安跟宁姚解释了一句:“很小的时候,杨家铺子的杨爷爷就曾经叮嘱过我,死也别取下来。原本是打算用来对付老猿的第四口气,现在想了想,也差不多了,因为我总觉得这个叫马苦玄的家伙,和老猿一样危险。”
马苦玄轻轻跳下神像,瞥了眼一袭墨绿长袍的英气少女,自言自语道:“本来以为好歹等我出了小镇,才会遇到第一个大道之敌,没想到这么快就碰上了。哈哈,真是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啊。”
宁姚突然问道:“陈平安,那家伙小时候也给牛尾巴甩过?”
陈平安站起身,轻轻跺了跺脚,左右双脚各数次,认真想着宁姑娘的问题,回答道:“马婆婆很有钱,所以我记得这个马苦玄家的黄牛,体形格外大,那牛尾巴甩起来,很吓人的。”
在陈平安站起身的时候,马苦玄却又蹲下身,抓起一把石子放在了左手心。
最后,泥瓶巷少年与杏花巷少年,两个同龄人,遥遥对峙。
陈平安左右脚尖先后不易察觉地蹍了蹍地面,似乎还在适应变轻了的双腿。他留意到马苦玄总共捡了五颗石子,四颗握在左手,一颗握在右手。
马苦玄神色自若,望向刀鞘剑鞘皆空的外乡少女,笑道:“说好了,现在是我和陈平安单挑。按照我奶奶小时候讲的故事,在演义小说里,两名大将于阵前捉对厮杀,谁喊帮手谁就不是英雄好汉。若是能够阵斩敌人,军心大振,一场仗就算赢了……”
宁姚看着这个马苦玄就心烦,她就没见过这么欠揍的家伙。泥瓶巷的宋集薪城府也深,也喜欢掉书袋,成天摆小夫子的做派,可人家好歹瞧着就是一副读书种子的模样。眼前这个矮小精瘦的少年,肌肤不比陈平安白,眼睛却格外大,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就是很怪,尤其是加上这种蹩脚拗口的酸文,就像老妪涂抹了半斤脂粉在那张老树皮上,故做娇羞状,真是惨绝人寰。
陈平安没有跟杏花巷的同龄人放狠话,微微弯腰,骤然发力,笔直前冲,势若奔马。真快!
看着陈平安疾奔而去的背影,几乎一个眨眼就与自己拉开了两丈多距离,饶是见多识广的宁姚也难免感慨。这不是说陈平安放在全天下的同龄人当中,能够飞奔快过狐兔,这件事情本身如何了不得,而是在此方天地这座牢笼里,陈平安能够只依靠十数年如一日的水磨功夫,就把自己的体魄硬生生打熬到这个地步,这才是最让宁姚佩服的地方。宁姚想了想,难道能吃苦,也是一种天赋?
两个少年之间的距离瞬间只剩一半。陈平安甚至已经能够清晰看到,马苦玄脸色的一连串细微变化,片刻惊讶后,转为惶恐,又迅速恢复镇定,然后毫不犹豫地迅猛抬臂,整条纤细手臂,绽放出一股惊人的爆发力。
一直死死盯住马苦玄右手动静的陈平安,不再直线前冲,而是刹那之间折向了右边。
马苦玄那条胳膊竟然出现微妙的停顿,手腕一抖,目标正是偏离直线的陈平安。
激射而出的石子来势汹汹,虽然不如正阳山搬山猿那般恐怖,但是仍然不容小觑。本该手忙脚乱的陈平安并未停步,腰杆一拧,上半身侧过,那颗石子正好从眼前一闪而逝,陈平安额前的发丝被那股清风裹挟得随之一荡。
马苦玄握有剩余石子的左手轻轻一甩,其中一颗石子刚好落入右手手心。
这个杏花巷的矮小少年,好像并不觉得第二次出手就能够解决掉陈平安,故而没有停留在原地,而是开始跑向右手边,与此同时,甩手丢出第二颗石子。
陈平安一个毫无征兆的骤然弯腰,双手几乎能够触及地面,那颗石子从他后背迅速划过,擦破了他的单薄衣衫,所幸只是擦伤,虽然看上去皮开肉绽很吓人,其实伤口不深。
此时两人间距又被拉近一半。
虽然马苦玄也意识到应该要拉开距离才对,但是陈平安的埋头冲刺,实在太过风驰电掣,衬托得马苦玄匆忙之间的转移阵地,仿佛是老牛拉破车,所以当陈平安那张黝黑脸庞越发靠近,他那坚毅明亮的眼神便显得尤为刺眼。与此相反,马苦玄明显出现了一抹迟疑神色,是放弃丢掷石头的举动,果断撒腿撤退,还是孤注一掷,在第三颗石子上分出胜负?马苦玄犹豫不决,和陈平安的一往无前,形成鲜明对比。
此时此刻的陈平安,哪里有半点泥瓶巷滥好人的样子?
马苦玄在这种事关生死的紧要关头,后撤一步,再次挥动手臂。显而易见,马苦玄相信自己手中的石子。
这个别说打架,从来就没跟人吵过架的孤僻少年,从小到大就不喜欢跟同龄人待在一起,比起陈平安或是顾璨,更像是一只独来独往的野猫崽子。他喜欢有事没事就抓一把石子,一边走一边丢,当然力道都很轻,看似漫不经心的玩耍,没有人当回事。只是马苦玄在廊桥底下岸边,四下无人的时候,就会独自打水漂,稍稍薄一些的石子,往往能够在水面上打出十数个涟漪之后,撞在对岸石拱桥的内壁上,砰然粉碎,臂力之大,手劲之巧,可想而知。
马苦玄也时常会蹲在青牛背上,用石子去砸水中的游鱼。不管能否击中,反正他丢入水中的石子,几乎没有水花。而杏花巷的那栋祖宅,院子里,或是屋顶上,经常会躺着几只鸟雀的尸体,血肉模糊。
两人相隔不过十数步而已,之前两次躲避掉马苦玄的石子,陈平安的身形脚步更偏向于敏捷轻灵,并没有任何泄露出筋骨强壮的地方,他就像一片轻飘飘的叶子。但是即将和马苦玄对撞的时候,陈平安终于展露出“重”的一面,接连三大步,既快又猛,充满张力,落地如铁锤砸剑条,抬脚则如拔起一座山峰的山根。三步,近在咫尺。马苦玄仍是没能来得及丢出石子,按理来说,大势已去。但是陈平安没来由心头一震,不过仍是没有任何退缩,因为形势紧迫,已经容不得他悬崖勒马,不如纵身一跃,冒险一搏。
马苦玄嘴角扯起,笑意玩味,左手松开,丢掉剩余石子,抬起的右手本就握拳,所以顺势就是一拳砸出去。
他一开始就给陈平安挖了个陷阱,所谓的狐疑不决,故意给陈平安近身的机会,甚至为何要选择以石子来作为进攻手段,全是这个杏花巷傻小子的缜密谋划罢了。为的就是示敌以弱,把能够从老猿手底下溜走的泥鳅少年,勾引到自己身边,让陈平安自己送上门来!
一臂之距,即是一拳之距。
陈平安是个不算太明显的左撇子,于是左手握拳,与马苦玄的右手拳头,硬碰硬撞在一起。在拳头相撞的瞬间,几乎同时,两个少年分别向对方一脚踹去。
陈平安和马苦玄同时倒飞出去,狠狠摔在泥地上。两人又隔开二十余步,马苦玄爬起身,单膝跪地,大口喘息。他抬起手臂,松开拳头,因为手心那颗石子一直没有丢出去,所以此时他手心虽然称不上血肉模糊,但也已经猩红一片,触目惊心。马苦玄咧咧嘴,揉了揉肚子,眼神炙热,对陈平安大声笑道:“陈平安!敢不敢再来?!”
陈平安的左手更惨,因为之前在小巷袭杀云霞山蔡金简时,手心被碎瓷划破,创口极深。这段时日,虽然一直敷着从杨家铺子传下来的秘制草药,但是伤筋动骨一百天,他体魄再健壮,终究不是那种生死人、肉白骨的修行神仙,所以跟马苦玄互换的这一拳一脚,陈平安更加吃亏。陈平安包扎有棉布条的左手,已经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鲜血渗出棉布,一滴一滴落在脚边野草上。
陈平安刻意深吸了一口气,于是清晰感受到从腹部传来的刺痛,他要确定这种程度的疼痛,对自己接下来的行动到底会造成多大的影响。这是习惯使然。
陈平安是穷苦出身,正因为拥有的东西太少,所以格外斤斤计较。反观宋集薪、卢正淳那样的富贵子弟,绝对不会在意口袋里有几枚铜钱。这是大行不顾细谨,陈平安当然不行。所以陈平安给人的印象,一直是跟拘谨、温吞和隐忍这些词语沾边,理所应当的朝气蓬勃,反而不多。至于眼前那个莫名其妙跑出来,要跟陈平安、宁姚打生打死的马苦玄,大概属于不可理喻的怪胎,宁姚至少还可以用锋芒毕露来形容,马苦玄这种就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陈平安没有转头,背对宁姚轻轻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马苦玄缓缓站起身,起身前抓了一丛杂草,随意擦去手心血迹。陈平安跟着起身。马苦玄率先发力,最初所站位置被踩出两个泥坑。这个瘦猴一般的精瘦少年快得让人匪夷所思,高高跳起,一只膝盖撞向迎面而来的陈平安。陈平安一拳砸得马苦玄膝盖下坠,但是被空中身体前倾的马苦玄闪电一拳砰然砸在额头。马苦玄原本弯曲蜷缩的双脚,瞬间舒展开来,在身体后仰的陈平安胸口重重一踩。陈平安就像被大锤当头一捶,加上同时被当胸一撞,近乎笔直地后仰倒地。
马苦玄的身体在空中翻滚一圈,落地后继续狞笑着前冲,很快就飞奔至才半蹲起身的陈平安身前,紧接着就是一脚。陈平安双臂交错格挡在身前,左臂在外右臂在内,死死护住心口和脸庞。
陈平安被这一脚踢得倒飞出去,不过重心极低,又护住了要害,所以并没有出现鲜血淋漓的场面。
陈平安一路打滚。马苦玄得势不饶人,继续前冲。
陈平安停下后滚势头的瞬间,不知不觉,有意无意,整个人变成了单膝跪地、弯腰助跑的姿势。马苦玄神情一滞。下一刻,陈平安如同一支由强弓拉满激射而出的箭矢,瞬间来到马苦玄身前,速度之快,与之前相比,判若两人。
示敌以弱。陈平安也会。
马苦玄这次根本来不及出拳,就被陈平安用肩头撞向胸口,马苦玄踉跄后退,腹部又传来一阵绞痛,本能地低头弯腰,左耳太阳穴那边就被陈平安用手臂横扫而中,势大力沉。之前占尽上风的杏花巷少年,以一种诡谲姿势双脚腾空侧飞出去。
陈平安猛然抓住马苦玄双脚脚踝,带着马苦玄旋转一周,怒喝一声,将才九十多斤重的矮小少年狠狠摔向远方!马苦玄刚好撞向一尊碎了半边身躯的坐姿神像。神像高一丈半左右,如果没有意外,马苦玄这一下注定会很凄惨。可是马苦玄愣是不靠外物,亲自造就了一个“意外”。他两只脚先后踩中神像的头颅,然后瞬间弯曲瞬间绷直,整个人借着巨大的反弹力道,向着远处地上的对手激射而去,跟陈平安之前的暗算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是马苦玄突然惊骇瞪眼。只见陈平安站在原地,高高举起一臂,不知何时,他手中多了一柄凭空出现的短刀,刀尖就直直指向飞速冲来的马苦玄。世人所谓的“自己找死”,说的大概就是这种情况了。
哪怕陈平安握刀的手在剧烈颤抖,但是也已经足够一刀捅透马苦玄的身体了,区别只在切入口是手臂、头颅还是胸膛而已。
马苦玄哪怕深陷绝境,惊惧异常,却丝毫没有放弃的心境,艰难扭转身躯,哪怕只有一丝一毫,也要让自身要害偏离那刀尖。
就在此时,一道修长身形出现在两个少年之间。是个中年男人,背负长剑,腰间悬佩虎符。不见他如何出手,马苦玄就倒转乾坤似的,不但双脚落地,还身躯笔直地站在了男人身边。然后负剑男人转头望向后撤一步的握刀少年,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激赏,轻声笑道:“你们两个这次交手,打得都不错。”
陈平安嘴角渗着血丝,又后退了一步。男人一笑置之,提议道:“我出手救下马苦玄,算是欠你一个人情,所以出去之后,我会说服正阳山搬山猿放弃对你们两个的追杀,如何?”
宁姚来到陈平安身边。
这个来自真武山的兵家修士,深深看了眼宁姚,然后对陈平安说道:“你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答应就点头,不答应就继续沉默便是。如果觉得不公平、不甘心,再如果你还能侥幸从老猿手底下逃生,那么以后离开小镇,可以去真武山找我,讨要你以为的公道。”
陈平安收起宁姚借给自己的压衣刀,藏入右袖之中,对那个真武山的男人点头道:“如果有机会,我会的。”
马苦玄刚要说话,男人漠然道:“死人更没资格跟活人撂狠话。”
马苦玄死死抿起嘴唇,果真低头不语。
一大一小,这对真武山师徒,渐渐远去。
陈平安一屁股坐在地上。宁姚赶紧蹲下身,忧心忡忡道:“咋样?哪里伤得最重?陆道长那服药方子,你是不是也用得着?”
鼻青脸肿一身内伤的陈平安满脸苦涩道:“不打紧,还知道哪里疼,说明伤得不算厉害。对了,如果老猿这个时候赶过来……”
“来就来!”宁姚干脆也坐在地上,眉眼飞扬“刚才有你在,等下有我在,怕什么!”
陈平安没说出口的后边半句话,只得偷偷咽了回去。
宁姚突然灿烂笑起来,伸出双手,对陈平安竖起大拇指:“帅气!”
在这之前,这辈子从没觉得自己了不起的陋巷少年,使劲忍住嘴角的笑意,故意让自己更云淡风轻一点,但其实谁都看得出来他的开怀。春风少年很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