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司衍跟在她身后,眉目冷冽,抿着的唇看出他有几分心烦意乱。
只是一行三人各有烦扰,倒也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态。
飘阁一如既往安静,几个侍候陆听枫的宫女见三人走进来恭恭敬敬行过礼才退出去。
亓厦扶过脉,抬手,“陆姑娘请。”
陆见微姿态轻松地站在原地,并没有动作,反而看向他们两个人,扬了扬下巴,“皇上不出去么?”
华司衍看了她一眼,皱了皱眉,又看了一眼躺在床上没有任何动作的陆听枫,沉默地走了出去。
亓厦站在一边,正想着陆见微刚刚居然没有点名他,抬眸就对上她的眼神。
那眼神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你怎么不出去?
亓厦:“......”
“陆姑娘真不打算留我在你身侧么?你可知道上次若不是烛火熄了,你已经烧了飘阁。”
“所以这次我会提前吹熄烛火。”
陆见微停了下,又补充:“毕竟我们孤男寡女,又并非是医患关系,让吹寒误会了我,我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亓厦:“......”
他好气又好笑,“陆姑娘,我能问问你为何对我有那么大的敌意吗?”
几乎他说一句就被杠一句。
“唔,”陆见微还真认真思考了一下,可说出的话一点都不正经,“大概是,你上辈子欠了我白银八千两没还吧。”
“......”
这是什么理由?
亓厦没跟她继续计较,因为门外传来了华司衍的声音:“亓廊,既然她不愿意你就出来。”
对于华司衍来说,没有什么比陆听枫更重要。
陆见微挑眉,笑了一声走到床边。
已经用酒泡过的小刀划开细白手臂,血液立刻涌出,移动喂到陆听枫嘴边,就看到陆听枫喉间有短暂的吞咽动作。
一晃而过,几乎让陆见微以为是错觉。
她垂了垂眸,看了眼陆听枫清净的面容,淡淡闭上了眼。
手臂上时不时有抽痛,让她神经拉扯着,没过多久,她就再次陷入了昏迷。
......
.
昏迷中,她好像陷入了一个混沌梦境,只身一人在迷雾中奔跑,无论如何都跑不出那一片暗无天日的混乱。
而身后跟着一个人,看不清面容,模糊的身影,说着她完全听不清楚的话。
最终,那个人走到她面前,说:“你这一生都不会离开这里。”
她猛然惊醒,额头有细细密密的汗,手指无意识紧攥着被子,喘着气抬起头,看到正坐在桌前喝水的殷诀清。
殷诀清也正在看着她,眼睛里面没有什么情绪,让陆见微打了个寒颤。
她张了张口:“我......”
窗外,雨点噼里啪啦地拍打着窗棂,空气中有青草的味道。
室内昏暗,正是傍晚,最让人感到寂寞和烦恼的傍晚,如同烛火映照下的蚊虫,扰人不能安稳。
“做噩梦了么?”
殷诀清放下手里的水杯,嗓音听起来低低柔柔,很轻缓,羽毛一样抚平她的焦躁情绪。
陆见微隐去自己心中转过几转的心思,声音闷闷的,“嗯。”
殷诀清站起身,走到床边,“梦到了什么?”
陆见微抿着唇,几分犹豫,“梦到你——”
“我什么?”
“梦到即使有我最后还是没有治好你。”
“治不好又如何?”
陆见微低头,“我不舍得你......你如果没被治好我不是死定了。”
最后一句有几分恼怒情绪。
殷诀清呵笑,“这话倒是实诚。”
“你心情很好哦?”
“怎么说?”
“嗯,”陆见微坐在床上,迫不得已仰着头看他,目光停留在他线条好看的下巴上,“就是,感觉吧。”
殷诀清淡淡点头,“确实不错。”
陆见微难得见到他这个模样,这一路行来,殷诀清一直都是那个淡然自若的模样,还没有今日这样喜形于色的神态。
“听枫醒来了。”
陆见微怔住,“什么?!”
只是惊讶,并不是没有听到殷诀清的声音。
她手指无意识攥紧,扯了扯嘴角,还是没能扯出一个笑来。
陆听枫醒来了他这么开心么?
她心里挫败,还有几分说不太清楚的酸涩,瞬间警醒,她的目的是什么?她是为了什么?
却也没有放过此刻故作委屈的好时机。
“她醒来你这么开心么?”
声音依旧闷闷的,说不出的感觉。
殷诀清有些新鲜,他侧头意外地瞅了陆见微一眼,只见到一个垂着的脑袋。
抬手顺了顺她的长发,语气轻松,“自然。”
比起从前看着的谪仙模样,如今倒是接地气了许多。
只是这样的变化是因为陆听枫——陆见微打心眼里高兴不起来。
暂且不说她收敛了自己的情绪,从根本任务上来看,殷诀清心有所属是一个很难啃的问题。
再说她没有收敛起的情绪——
她一个孤魂来到异世,见到对她态度最好的,就是殷诀清,见到最好看的,也是殷诀清,从始至终只是言语警告,却没有因为她一直以来的行为采取什么严厉手段——陆见微知道,殷诀清不是不会,只是懒得,也觉得没意思。
她一直谨记着自己的任务,所以才能在发现自己心软之后迅速冷静。
这种心软很正常,她也没觉得有什么。
却像是一根针一样刺痛着她,在她的任务没有半分进展的时候,她还要警惕自己不能陷落。
“你真的那么喜欢陆听枫吗?”
陆见微第一次没有像之前那样暧昧又客气地说话,抿着唇眼眸水润。
殷诀清沉默了一瞬,最终只是好笑摇头,“所有人都是这样说,大约是吧。”
陆见微见缝插针,“你之前还说不能被人潮裹挟呢。”
“那陆小姐又何必在意人言?”
陆见微咬唇,楚楚可怜地看着他,“如果你真的喜欢她,我当然不会强求啊,好像,我也确实比不过她。”
殷诀清扬眉,“你认为自己比不过听枫?”
陆见微思考了一下,犹豫着点了点头,“她很厉害。”
殷诀清如同抚摸一只幼兽一样摸了摸她的头,语气有几分慈祥的安慰,“你也不赖。”
陆见微绽绽笑开,眼睛眯在一起,“难得听到吹寒公子夸人。”
看,她又回到了这个模样。
殷诀清漠漠笑了笑,转身 ,“既然听枫醒了,我们择日便启程。”
“启程?”
陆见微刚起来,还有些懵。
小说里对于殷诀清的病的介绍只是几句,大概是说了,这病是从娘胎里带来的,世间找不到救他的办法。
上帝大约一直如此公平,给了他绝世无双的容颜和智商,最后让他英才早逝。
陆见微最初看那本书的时候,对于这个人物并没有太过在意,没想到最后自己的任务目标就是这个虽然作者描写过分惊艳的人物。
不过按照她现在的观察来看,殷诀清并没有结尾落笔形象的心狠手辣。
反而......过于善良了些?
想到这个词,陆见微抿了抿唇,再看了一眼殷诀清的背影,居然并没有感觉多少不搭。
是因为他时常那么慈悲吗?
“嗯,”殷诀清嗓音低哑,“七种药材都在不同的地域,还要选最新鲜的才能入药,需要我们在当地取药服用。”
他顿了一下,又补充:“亓廊会同我们一道。”
陆见微怔了一下,点头。
亓厦是医生,跟着是应该的。
又想起殷诀清是背对着自己的,看不到她点头,随即说:“好。”
她的嗓音没有刻意表示亲昵和娇软,听起来反而更多了几分清冷。
一张娇艳无双的脸,却有清清淡淡的声音,如同另一种诱人的反差——简直想让人知道,这清冷的声音在床上是不是也这么清冷。
这是陆况的目的。
也是陆见微被培养那么多年的目的。
殷诀清手指捂着嘴咳了一声,手指感觉有几分湿润,他知道是什么,只是平淡地将手放在了身前。
可身体像是要诚心同他作对一样,疼痛在他的身体里叫嚣着,眼前昏昏暗暗,几乎看不清前面的路,强迫自己镇定了一会儿,挣扎着要离开这里,被陆见微拉住。
拉住的是他染了血迹的那只手臂。
“你咳血了。”
她的声音有明显的慌张,眼眸清澈倒映着他苍白的脸,“亓厦最近没有给你扶脉吗?”
说着居然生气起来,哭腔明显地说:“你不知道自己是病人吗?”
殷诀清没有力气,由着她将他拉到床边躺下。
眼前却好像再次出现了小时候的幻觉,隐隐约约,几分美好,让他勾唇笑了笑。
殷诀清早就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那天在房间说的话也并不全是假的。
“你等着我去喊亓厦,你先别睡。”
他确实不怎么在意自己究竟是活着还是死去,对生和死都没有什么太强的欲望,之所以现在还活着,只是因为他也还没找到合适的死的理由。
一个病人,这么多年忍受的折磨,从来都不少。
最开始不是没有怨恨过,只是怨恨也是没有用的,后来就变成了那副淡然无尘的模样。
陆见微动作很快,窗外雨声淅淅沥沥,她穿着里衣就跑了出去,好在没走多久就遇到了亓厦,又同他一起回来。
亓厦站在床边,皱着眉扶过脉,低头对陆见微说:“陆姑娘,你先出去,我要为吹寒试针。”
“试针?他现在这个样子怎么承受得起试针?”
“难道你还有其他办法吗?”
陆见微看了一眼已经闭上了眼的殷诀清,咬牙,“我的血呢?”
亓厦摇头,“这种时候你的血不能救命,反而是催命符。”
“那试针有把握吗?”
“这如何能估测?”
陆见微痛恨自己理论强于实践,明明也是医科生,到了古代却发现自己除了那些课本上的东西,其余一点都不知道。
“好,我知道了。”
她最后看了一眼床上已经没有意识的殷诀清,从宫殿走了出去。
观言正提着食盒走过来,看到陆见微衣衫不整地站在门外,身上还有被雨淋湿的痕迹,还以为她是被自家公子赶出来的。
“陆小姐......”
正打算凉凉讽刺几句的观言走近看到了陆见微红着眼眶,手指无措地抓着衣摆,眼睛紧紧盯着殿门,一时停住了话头。
却见陆见微扭头问他:“殷诀清咳血多久了?”
观言“啊”了一声,没明白她说什么,警惕地反驳:“你可别诅咒我家公子,我家公子可是要长命百岁的!”
陆见微没有再开口。
知道问不出什么,她两只手紧握在一起眼里情绪翻涌。
明明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糟糕到什么程度了,却不选择就诊,反而连身边伺候的人都瞒着。
他到底要干什么?!
陆见微心头发狠,如果不是现在发现,假如走在去找药的路上突如其来倒下,岂不是她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
观言看着紧闭的殿门,大概也猜到了发生了什么,再看看自己手里提着的食盒,犹豫了一下,说:“陆小姐,不然你就先吃点东西,亓神医那么厉害,公子一定会没事的。”
陆见微瞥了眼食盒,点头,“好。”
又问:“你吃了么?”
观言愣了一下,“吃了。”
陆见微淡淡点头,“那我在这里等着,你去找华司衍。”
听到她直白地叫皇帝的名字,观言噎了噎,“是。”
陆见微一边吃着东西一边想,殷诀清现在这个身体,真的还能舟车劳顿吗?
如果不能,又该怎么办?
她想了很多,但是很乱,想捋顺又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捋。
烦躁地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再次看着殿门。
殿外的雨已经快要停歇了,只是从屋檐滴着水。
陆见微拉了拉自己身上的衣服,去旁殿找了件哦披风搭在身上,秋意已浓重到靡稠。
华司衍来的时候就看到她坐在院子里,像是望夫石一样盯着门。
和他一起来的还有醒来不久的陆听枫。
陆听枫有些虚弱,嘴唇泛白,好在气色还算不错。
见到陆见微,一双漂亮的眸子泛着寒意,她那么慈悲要放过她,没想到会遭她暗算。
而她居然还在自己先前的承诺下好好活着。
不管怎么想都深觉反感。
“我想和陆见微说几句话。”
陆听枫拍了拍华司衍扶着自己的手。
华司衍看了一眼还穿着里衣凌乱不整的陆见微,点头,“好,小心点。”
态度温柔妥帖,与之前在所有人面前的木然和冷漠半点不占边。
看着两个人走过来,陆见微挑了挑眉,也没在意自己现在略为狼狈的模样。
陆听枫的声音寒意森森,阴恻恻的,“陆见微,你想死吗?”
陆见微想了想,“我能单独跟你说话吗?”
华司衍皱眉,“你耍什么花样?”
陆听枫嗤笑一声,“有什么话是不能公开说的?”
陆见微抿唇,清晰地吐出两个字:“安国。”
陆听枫的表情果然变了变,对站在身侧的华司衍说:“你先去那边等我吧,我一会儿和她说完了就喊你过来好不好?”
华司衍目光扫视了一眼陆见微,确认她现在也没什么能力让陆听枫出意外,才温柔地摸了摸陆听枫的头发,“好。”
看着他退到一个可以看得到两个人,却听不到声音的位置。
陆听枫说:“你刚刚说什么?”
“安国啊,”陆见微说得轻松,“你不会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吧?”
“那你怎么知道.......”
“玻璃镜。”
“原来如此。”陆听枫表情平静下来。
“你是怎么来这里的?”
两个人同时问出这句话。
相互看了一眼,禁不住有些好笑。
陆听枫说:“我是死后来的,醒来我就变成了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儿。”
陆见微皱眉,“我没死,但是我是被人推倒在地,醒过来我就在冷宫了。”
“哦?”陆听枫还有几分犹疑,“那你怎么知道陆见微的特殊体质?”
“我来到这里之后天天做梦,梦到了陆见微之前的事情。”
“安国现在还是时子卿管理吗?”
“时子卿已经卸任好几年了,还和安意结婚了。”
大概是陆见微对于这些信息的熟悉度以及给她的感觉确实和从前的陆见微不一样,陆听枫信了几分。
只是还有些说不出的怪异,一时间也没有捋顺。
“你是打算以后都留在这里吗?”
陆见微看了眼站在不远处看着两个人对话略为不耐烦的华司衍。
唔,只是说几句话就这么不耐烦,看来他对陆听枫管得还挺严啊。
陆听枫坦然点头,“当然啊,安国早就没有我了,我现在只存在这里,我是陆听枫。”
陆见微有些惆怅,“但是我在安国还有亲人啊,我肯定是要回去的,我怎么才能找到回去的办法啊。”
陆听枫看着她这个模样,倒是想起来自己从前在组织里面的一个人,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放心,既然能来,肯定有回去的办法的。”
陆见微扑哧一笑,“对!”
又带着崇拜地说:“你才是穿越者的楷模啊,到底是怎么能记得那些东西是怎么发明的,我什么都不会......”
多轻易的方法啊。
让陆见微自己都有些不可思议。
她没有义务给原本的陆见微背负罪名,这对她完成任务也没有什么好处。
现在这样,不是很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