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逸重生无数次,几乎什么行当都做过,将相王侯,僧道医匠,几乎无一不晓无一不通,就学医的那一世,也是为了能起死回生救活耿九尘,苦苦寻觅传说中的“药王谷”和“医仙”传人,经历几世方才学得一身医术,可现在看到耿九尘替三哥孩子把脉开方,配置打熬筋骨的药物,丝毫不差,就连给燕西昭那种乱七八糟的脉象都能把准,可见水平并不逊于他。
问题他是经历几次重生,苦苦修习才学得的本事,耿九尘呢?
初见时他只是个有一身蛮力的山中猎户,因不满官府欺压方才揭竿而起,带着一群流民造反,夺得青州后称王,在此之前,他甚至号称大字不识……连耿霆这个名字,都是他帮忙选的,耿霆字九尘,原名耿九,无论重生多少次,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可现在的耿九尘,给他的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这样的九哥,让他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想见又怕见,想问又不敢问……真不知,问了以后,他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对自己,还是会,如从前般一走了之?
“进来啊,药汤配好了,你赶紧脱了衣裳进去,趁热泡才有效果。”
耿九尘哪里知道他心中所想,催促着他赶紧脱衣,完全没注意到他从耳廓到颈间都已经红透了。
“怎么还不脱?”
楚逸见他一脸坦荡荡的神色,心一横,干脆地解开了衣裳,只穿了条亵裤踩着木凳以最快的速度钻进木桶里坐下,被那热乎乎的药汤一下子没至颈间,烫的他微微一凛,一股辛辣苦涩的药味直冲入鼻中,倒让他清醒过来。
感觉到那些药里从四肢百骸的毛孔中钻入肌肤里,渗入血脉中,带着一股磅礴之力,在筋脉中来回冲荡,那种洗髓伐脉般的疼痛,远超过三小只的药汤,几乎抵达人所能忍受的极限。
可他这些年来,不知经历过多少次的生死煎熬,无论多少皮肉之苦,都抵不上一次次亲眼看到那人在怀中气息消散,魂归地府的时刻。
那些疼痛,他都能忍过来,这一点,又算得了什么?
他咬着唇,感觉到唇齿间腥甜的血腥气,让被药雾熏蒸得有些昏昏然的脑子清醒了一点儿,刚抬起头来,就对上耿九尘关切而担忧的眼神。
“疼吗?要不要我帮你揉揉?”
楚逸本想摇头,可看到他清澈的眼中毫无杂念的眼神,鬼使神差一般点了点头,
“好……谢谢九哥……啊!”刚松开了咬着下唇的牙齿,他便忍不住发出了一声难熬的呻/吟,那声音低哑混沌,带着种连他都吓了一跳的缠绵之意,让他浑身上下的汗毛都跟着竖了起来。
“呃……九哥……我自己来……”
怕被他发现自己的异样,楚逸又死死地咬着牙,刚要抬起手时,一双大手却按在了他的双肩上,将他牢牢地按在水里,动弹不得。
“别乱动,你自己可不行。”
耿九尘从他的肩膀开始按起,然后从头顶百会穴、双侧风池穴,再到神庭、阳白、率谷、曲鬓、通天等穴位,一点点由轻到重按摩下来,顺着颈椎向下,为他梳理经脉,调整气息,方便吸收药汤中的精华。
他的手大而有力,一双手几乎能将楚逸的整个头部包住,而手指和掌心上似乎还有些硬茧,按在他的头皮上,仿佛带有电流般,从他的指尖蹿入他的发间,让他浑身又酥又软,动弹不得。
而身上被药物浸泡所带来的痛苦与头顶传来的阵阵酥麻相比,已不值一提。
更难熬的,是他的心里。
他能感觉到耿九尘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呼吸,也能感觉到他一心一意地为自己调理身体,是真·心无杂念。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对自己的好,从无掩饰,从无保留,可偏偏那种坦荡荡的态度,愈发让他的心理不安而扭曲。
“九哥……九哥……”
楚逸忍不住闭上眼,呢喃出声。
“很疼吗?”耿九尘下手轻了一点点,耐心地给他解释:“别怕,第一次都是比较疼的,你的经络堵塞,疏通以后会好很多。这药汤连泡七日后,能驱逐你体内的寒气和湿气,我再替你疏通经络,以后就算不想练武,也能有个好身体……”
他一边按着,一边低声说着话,原本就在强忍着痛的楚逸听得昏昏沉沉,只想沉浸在他的话语中,也不管他说了些什么,那种温暖让人想要沉迷,可身体的痛让人不得不清醒,如此反复交织着的痛苦与快乐,让他到最后被耿九尘抱出浴桶时,整个人已经瘫软得没有一丝儿力气,完全任由他摆布。
“真是太瘦了!”
“之前那些人是怎么虐待你的,太可恶了,回头一定要好好收拾了他们!”
“以后得给你好好补补身体,这么瘦怎么行……”
感觉到他将自己褪尽所有衣物又擦干了水汽,包在张柔软干燥的棉被里,小心翼翼地抱上床,楚逸已困得几乎睁不开眼了。
“九哥……谢谢你……”
“跟九哥还客气什么,没事了,你睡就行,我替你擦干头发就完事了。”
楚逸挣扎着应了一声,放开已经散了架的身子,反正该看不该看的都已经被看光,他也放开了先前放不下的些许羞涩,彻底昏睡过去。
耿九尘则拿着侍女们早准备好的干帕子,坐在床头,抱着他散落的银发细细地擦去上面的水汽。
看到那已经陷入沉眠的稚嫩面孔,和手中完全不相称的白发,哪怕在尘缘镜中早已看过这青丝成白发的经过,耿九尘仍会止不住的心疼。
擦干了头发,耿九尘小心地将他抱回枕头上放平,让他能更舒服地休息,可转身刚放下帕子时,却听他在床上不安地翻身,伸手想要抓住什么。
“九哥,九哥不要走——”
“我不走……”深觉自己是罪魁祸首,让人留下这么可怕的后遗症,耿九尘哪里还好意思离开,自己造成的后果,也只能自己去安抚。非常熟练地放好东西,脱鞋解衣,翻身上床,将人连同被子一起抱住,终于让不安的小家伙安稳下来,继续沉睡。
对自己表现十分满意的耿九尘弹指间打灭了烛火,也跟着休息,很快就陷入梦中。
“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金銮大殿之上,百官跪拜,然而龙椅之上,却只有一个沉香木盒,帝皇冕旒加于其上。
身着一品红袍官服的楚逸站在龙椅侧首,面无表情地俯瞰下面的群臣拜服行礼,良久,方才转头望向空无一人的龙椅,伸手,却不敢触碰那紧闭着的木盒。
“九哥,我按你说的去做,为国为民,不为一家一姓。可如今,你在哪里?”
“让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不使抱薪者暴毙于风雪之下……你看,你教我的,我都记得。可你答应过我的,何时回来?”
大殿上的众人头也不敢抬,听到他对着空龙椅絮絮低语,只觉得背后生寒,遍体发凉,却无人敢多说半句。
能站在这里的,是新朝的开国之臣,也是旧朝的亡国之臣,他们都是亲眼看着上面的这位,是如何在乱世之中崛起,从一个亡国灭族的破落书生,一步步杀出血路,南征北战,一统天下。
可谁也想不到的是,这样一个文武兼备的煞神,竟然在天下一统之际,将皇位拱手相让。
最离谱的是,他将皇位让给了一个死人,一个已经死了十八年的人。
多少人为了这个位置,至交反目,骨肉相残,而他却这么轻飘飘地让了出来,让那人在死后称帝,让群臣向一个死人跪拜……
他们没看到的是,随着他们三叩九拜之礼,一道道功德金光从四面八方飞来,落在了冕旒之下的木盒上。
那是来自登基诏令发布后,大赦天下,民心所向,无数人真心实意地感激这结束乱世的开国之君。
只是,除了在这金銮宝殿上的人知道龙椅上从来空无一人,天下百姓都以为,依旧是昔日揭竿而起的青州王,平天军,救民于水火之中,给予他们如今这太平安定的日子。
他们的感激,他们的尊崇,化作星星点点的金光,沉入黑暗的地府,越过无数亡魂哭泣的忘川河,投入黄泉黑路鬼判殿,汇聚成一道金色的光柱,照亮了整个地府。
就连奈何桥上的孟婆都忍不住抬头凝望,“这是哪家大神,竟能得如此造化,十万……百万功德,着实了得!”
而沐浴在这功德金光下的耿九尘,从梦中醒来,倏地睁开眼,转头望向身边依然在睡梦中的楚逸,长长地叹息一声。
“傻孩子……怎么就如此固执呢?”
作为一个合格的配送员,他在三千世界中负责给那些气运之子和历劫星君们配发金手指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总能在最短时间内完成任务,获取奖励,才能积攒到现在几乎满装备的顶级状态。
原本对他而言,每个世界的人都不过是游戏中的npc,他尽可能地高效率完成任务,就是不想牵扯太多的恩怨因果,毕竟,他不属于任何一个世界终究要离开。
可没想到,在这里,终究还是栽了。
原本是看这孩子着实太苦太惨,而这乱世之中,单凭一个“文曲星”的加成,能护得了他多久?遇上那些强盗和匪兵,任你满腹才华,也是有理说不清。而他身上正好有偷偷从上个世界收下来的“将胆”一枚,一并送给了他。
好吧,或许正因为如此,原本就有一肚子算计的小家伙,有了将胆之后,更是天不怕地不怕,彻底将这个世界颠覆了。
愈强大的人,愈容易有心魔,耿耿于怀的,纠结不放的,正是因为太过强大,世间万物俯首在前,那些永远得不到的就成了心底执念,无法驱逐,借着他的强大而破坏了世界规则,重启了这一方天地的时间。
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无数次……
可气运终有时,他将毕生功德让给了耿九尘,捧着他的骨灰登上帝位,终于惊动了完成任务在地府逍遥的耿九尘本尊。
他已没了原本气运庇护,若是这一世他依然执着,只会彻底魂飞魄散,不但无法回归星尊之位,还会永远消失在三千界中。
所以无论如何,这一次,都要换他来守护他,带他一起完成任务,修复这个即将崩坏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