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正在埋头干活的孟兴远告诉他,耿九尘带着燕西昭和三千铁甲卫去盐场训练了。
楚逸虽有些失望,还是把契书都给了孟兴远,交代了一下更粮商们达成的协议,孟兴远闻言大感兴趣,一边翻看着那些契书,一边又逐条问他如此操作的原因和目的,考校得他欲生欲死,着实后悔没丢下文书就跑去找九哥了。
孟兴远尤其对他所说的商埠“期权”感兴趣,需知当今乱世,许多城池都朝不保夕,甚至有的地方最多发生过一日三易主之事。这种变化,对于百姓是最为折腾的痛苦。好端端种下的庄稼,等不到收成就成了别人的。好端端经营着的商铺,换个城主就可能撕毁契书罚没甚至抄家。
可寻常百姓又无法跟官兵讲理,讲来讲去损失的最终都是自己。所以大家都开始藏着掖着,不敢投资,不敢经营,以至于田地荒芜,商埠破败,城市日益萧条,形成恶性循环,导致江北原来大安的十三个州从原本繁华富饶的中原膏腴之地,变成如今天灾人祸不断,流民遍野,易子而食,暴民和山匪层出不穷的险恶之地。
就如同现在的密州,若是单靠耿九尘和楚逸自己,根本没有那么多的资本来养活这些铁甲军和流民军,更不用说城中的百姓。可面对外敌,若不能尽快将此地经营起来,那么后方供给不足,前方就算能再打两次胜仗,也很难再支撑下一次。
孟兴远接手平天军的政务以来,很清楚前两次胜仗几乎砸光了燕西昭在青州的本钱,耿九尘为何要拿下密州和莱州,就是要以此为根据地来经营发展。
要发展,就得有人,有钱。
他们现在暂时还不缺人,大批的流民都是劳动力,开垦盐田时,得知这是为了给他们换粮食,那些人都没日没夜地干活,生怕干得少了,挣不到活命的粮食。
尤其是这两天看到粮商的船入港,大家干得就更起劲了。可盐田建好之后,就不需要那么多人了。接下来要修城,要发展,还得有商埠才行。
无农不稳,无商不活。
孟兴远出面写了不少帖子,他的很多学生和故交都在江南,所以能请来这些粮商换盐,可能不能留下他们,或者吸引更多的人来,就要看耿九尘和楚逸的本事了。所以他在昨日的晚宴上冷眼旁观,只顾着吃吃喝喝,且看看这两人能做到何种地步。
若是他们连这些人都留不住,那这密州和青州也决计长久不了,他就得考虑一下自己日后的出路了。
可他没想到,这两人竟然能给他如此之大的惊喜和震撼。
且不说耿九尘拿出那些花样百出而新奇独特的秘方,用材极为简单,却有种化腐朽为神奇的功效,原本平平无奇的食材经过这般搭配后,竟变成既美味又能够长期储存的食物,对于如今这些朝不保夕的百姓而言,简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
比这些更重要的,就是楚逸起草的这几份文书。
这种所谓的期权,楚逸说就是预期的权利,双方基于对未来发展的看好,定立契约。若有变化,则有另一方承担风险,保障了投资者的利益后,才能让他们安心在这里投资经营,带动整个密州港的发展。
这比从那些商人身上靠收税来维系经济更为高明。只要这几大家留下来,开起商铺和工坊,就会用人,还会不断的有南方的商船过来,同样他们也会将这些南货北卖,如此一来一往,密州港就能盘活成为真正的黄金港,而不是单靠一时的海盐获利。
后生可畏啊,孟兴远越问越是兴奋,拉着楚逸恨不得将他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都给挖出来,可楚逸着实招架不住了,干脆找了个借口出恭就尿遁逃之夭夭了,孟兴远左等右等不见他回来,到门口一问侍卫,才知道他跑去找耿九尘了,不觉失笑。
就算再能干的孩子,他还是个十六岁的孩子,被老师这么揪着考问,果然受不了就跑了。
楚逸先去厨房那边问过,得知耿九尘他们在盐场操练会就地取材开火,只带了几个厨子过去帮忙,想了想,便让人备了个提篮,用竹筒撞了些汤水带过去。这些汤水解暑生津止渴,正适合在盐场训练的时候饮用。虽说军中也有大锅灶煮了消暑汤,可那些如何能比上自家小灶精心熬制后冰镇g的,尤其是他从古方里翻出硝石制冰的法子,昨晚刚做出一盆冰来,结果耿九尘一看,又帮他改进了一下,不光是制冰的成功率提高了,还可以将那些硝石重复利用,这下就办愁没冰用了。
楚逸不知道耿九尘哪里来的这么多主意,但见他一心维护自己,丝毫不似从前那样什么事都完全放手给他,等他真能自立后就干脆利落地一走了之。如今的耿九尘真把他当个孩子一样照顾着,反倒是自己事事在先,比任何人都能干也比任何人都辛苦。
盐田在海边,沿着海岸线砌成一块块方方正正的盐池,有引水渠顺着田边灌入海水,蒸发到一定程度再引入结晶池,在石板上淋成结晶,就是最基础的粗盐。
而耿九尘带着铁甲军在做的,是最辛苦的搬山工。
他们需要从数里之外的山下将开采出来的石板背到盐田来,一路毫无遮挡地曝晒在烈日之下,背着的石板都能被晒得烫人。
原本这些可以用畜力拉车,可密州如今什么都缺,若是等买到牛马造好车再晒盐,根本赶不上给粮商供应的数量。要粮,就得给盐,没盐,就没得饭吃。
现在这些铁甲军,已经不全是燕西昭原来的班底了,他的人一部分留在青州守城,一部分跟着来了密州,耿九尘在流民之中挑选了一些身体素质比较好的充入其中,加以训练,现在的情况已经丝毫不弱于当初那些跟着燕西昭混日子的大兵。
他们都是从苦日子里搏命过来的,原以为加入青州军到密州来打仗跟送死差不多,要不是看在招兵时给的饷银和粮食能让家里人活下去,谁也不愿卖了自己的性命。可没想到这仗顺风顺水地打下来,竟然跟做梦一样,他们这样的乌合之众打败了燕国的铁骑,夺下了密州城。
而耿将军还带着他们开盐田晒盐换粮,不光给他们翻倍的粮食抵做饷银,还让城里城外的难民都不再饿肚子。
民以食为天,能够让他们吃饱穿暖活下去的,就是他们的天。
莫说耿九尘跟他们一起背着石板训练,就算他骑马甚至坐轿,只要这样能晒出更多的盐,就能分得更多的粮食,再苦再累他们都心甘情愿。
所以当楚逸到了盐田边,看到一队队士兵背着石板从数里外跑回来,放下石板后开始淋盐水,而先前休息好了的,再出发去背石板。哪怕一人一趟只能背一块回来,就得耗费半天时间,这三千人来来回回,轮番背负,生生靠着人力踩出了一条路来。
楚逸何曾见过如此场面,不由目瞪口呆,尤其是看到耿九尘竟然也混在其中,只穿了件汗衫,却比别人多背了好几块石板,笑呵呵地领着一队人跑过来时,烈日晒得他们身上都泛起了白色的盐花。
这般粗莽肮脏又苦又累的活计,他竟然丝毫不以为辱,兴致勃勃地还领着其他人喊着口号。
“一二三!平天军!四五六,均田地!一二三,有粮吃!四五六,有衣穿!”
耿九尘眼尖,远远地就看到了楚逸站在那边,哪怕是在大风大浪的海边盐田,所有人都灰头土脸的满面风沙,唯独他一身肃肃青衣,如青竹碧玉,挺拔俊逸,站在那儿,就如一幅画,将周围的一切都比到了尘埃里。
他大步跑了过去,在半道将石板扔在结晶池便让人去处理,自己则跑到了楚逸身边,笑呵呵地问道:“你怎么来了?这边日头大,你也不带把伞遮一遮,就不怕晒坏了?”
“你都不怕,我怕什么?”楚逸见他的来年都有些晒红了,心疼地赶紧拿出在木桶里冰镇着的酸梅汤,“先喝一点解解暑,你这么训练法,也不怕把人都累坏了?”
耿九尘喝了一口,方才笑道:“累是累不坏的,饿倒是会饿坏。你没见我让人跟粮商那边换了几百斤稻米,中午煮成白米饭,就着海里捞上来的海货,就大锅煮出来浇点酱汁,甭提多香了,这些小子们一点都没剩,全吃光了不说,下午这加练都是他们自己要求的,大家想多赚点盐粮回去……这会儿辛苦点,就是多流点汗而已,可是能多赚点粮食回来,就能救活不少人。”
“大伙儿都是苦日子熬出来的,比这更累的活都干过,只是那时候没希望,现在,至少他们能看到希望。十一郎,你放心好了,我心里有数,不会把人累坏了的。我还指望他们帮我打天下,怎么能在这里就趴下了呢!”
“不信你问问大家——弟兄们,累不累,苦不苦?还想不想继续练?”
“想!——”出乎楚逸意料的,这些干瘦的黝黑的汉子们,看着浑身臭汗,满身盐沙,可一双双眼都是亮着的,正如耿九尘所说,他们再苦再累,只要有希望,就能继续干下去。
“那就好好干,今天收获的粮食,都算大家头上。等下趟回来,就开始收盐,去换粮,换完就分!”
“好咧!”汉子们轰然应诺,又开始热火朝天地干活,连去喝解暑汤的时间,都争分夺秒,生怕自己落在了别人后面,到时候记得工分少了,就分的粮食少了。
楚逸对耿九尘这种“压榨”式的训练颇有些无语,但也无可指摘,只能自己先照顾好他。“既然他们愿意,那就由得他们,但你得休息一会儿了。将军府可不缺你这口粮食。更何况,你刚才一个人背的,就顶人家四个还是五个?累坏了怎么办?转身让我看看——”
“我真没事!”耿九尘嘴上说着,可还是没能拦住楚逸,只得转过身,被他掀起了上衣,看看他刚才背负石板的肩膀和后背。
他身上穿着的也是跟其他士兵一样的粗布褂子,掀起来之后,便可看见他宽肩窄腰,后背的肌肉紧实而充满力量,肩胛骨处微微凸起,犹如随时要伸展开翅膀的雄鹰,小麦色的肌肤上还带着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光,那种满满的男儿气息扑面而来,让楚逸不由呆住了。
鬼神神差一般,他伸出手,轻轻地在他的后肩胛骨下方摸了一下,那下面,流畅的线条收入劲瘦有力的腰间,没入一个神秘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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