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她听到那手的主人若无其事地说:“开车。”
“……是,周总。”
小艾把车停到周宅门口,熄火以后麻利地拿了伞下车,绕到后排周枕月坐的那一侧帮她打开车门,小心地为周枕月撑起伞。
周枕月面无表情地关上车门,目不斜视地向宅门走去。
小艾忍不住偷偷看向门口那个被淋得狼狈不堪的身影。穆雪衣也看见了她们,冻到伛偻的背都直起了一些,透着浓浓的雨雾也能看见她眼底亮起的光。
走近了,小艾关注着周枕月有没有驻足的意愿。可周枕月并不打算停留,脚步均匀而冷漠,一如往常。
三个人擦肩而过时,穆雪衣颤着嗓子唤了一声:
“阿月。”
周枕月没有理她,平视前方走着路,小艾紧跟着旁边帮她打伞。穆雪衣在雨里往前追了两步,又叫了两声“阿月”,第三声还卡在喉咙里时,就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呵——嚏!”
周枕月忽然停了下来,眉尖一蹙。小艾忙停在她身后。
空气都凝成冰了。
周枕月回过头,看向在雨中淋到眼睛都睁不开的穆雪衣,漫长的沉默后,终于和她说了这一个月来的第一句话:
“你想怎么样?”
穆雪衣似乎没想到周枕月会愿意和自己说话,愣了好久。
她回过神后,忙结巴着说:
“我……我就是……就是想问问你,你、你最近……还……好吗?”
周枕月看着穆雪衣的眼睛,半晌,戏谑地勾起唇角:“你是特地来取笑我的?”
穆雪衣这才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很不妥当。
三年前,因为自己拿走了那份机密文件,周氏遭受了异常严峻的重创。又因为自己的离开,周枕月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自己身为一个双重罪人,现在跑过来腆着脸问人家过得好不好,这和挑衅有什么区别?
周枕月转身就走,小艾匆忙撑伞追着她。
穆雪衣下意识想叫住她,可是混乱的脑子一晃,忽然觉得自己这时候好像说什么都是错的。看着周枕月越走越远,打开大门,人走进去,门开始关闭,她被大雨淋得一片凌乱,不知怎么就脱口喊了一声:
“我喜欢你!”
门的关闭却没有因此而停顿,“砰——”的一声,大门将她们彻底地隔在了两个世界。
穆雪衣看着冰冷的大门,不禁苦笑了一下。
这四个字她从未对周枕月说出口过。当年追求的时候,说得最多不过是“我们谈恋爱吧”“我们在一起吧”“做我女朋友吧”。
前世无论如何都没法说出口的话,如今这样说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
周枕月也一定觉得可笑极了。
周宅玄关处。
周枕月呆呆地站在鞋柜旁,一动不动,手贴在腿侧握成了拳,玉戒指上沾满了屋外斜飞的细密玉珠。
过了不知多久,旁边的小艾颤颤巍巍地递上了一张纸巾,小声说:“周总……”
周枕月沉默良久,接了过去。
却什么都没擦,只是把纸巾攥在掌中。
攥到指骨发白。
.
穆雪衣心情低落,淋着雨走回了家,也没想着打个车。
回家之后,她就开始发高烧。
实在是淋太久了,烧得非常厉害,她睡前给自己量了量体温,数值到了39.4。
她直接烧晕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都已经过了两天一夜。
而这两天一夜里,没有人来关心她有没有生病,也没有人帮她叫医生,甚至都没有人注意到她发烧了。
因为穆如晴这几天在家。
成年人都是有眼色的,大家都看得出来,穆董事长明显更偏爱姐姐穆如晴。所以穆如晴在家的时候,管家佣人们通通都是绕着大小姐转的,自然没有闲工夫去管二小姐的死活。
于是穆雪衣就这么发着烧,浑身软到爬不起来,又在床上煎熬了三天。
三天后的下午,她病恹恹地瘫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梧桐树发呆。
不知道这几天突然不去周宅了,周枕月会不会有那么一点点的失落。
正在胡思乱想着,卧室门突然被打开,穆如晴皮笑肉不笑地走进来。
“有空吗?”
穆雪衣本能地坐了起来,心里再怎么不愿,也还是做了回答:“……嗯。”
“那就好,”穆如晴坐在她床边,“有件事得和你传达一下。”
穆如晴晃了晃手里的手机,说:“爸爸刚刚从国外打电话来,他说,有些东西不能越界,希望你心里有个数,如果你再坚持去找周氏的总裁,那穆家怕是再没法留你,倘若还有下次,你就直接收拾东西走人,他只能当作没你这个女儿。”
穆雪衣抓紧了床单,额角出了一层虚汗:“他……是认真的吗?”
穆如晴:“你还不清楚咱们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么?他一直都最憎恶不听话的小孩。”
说着,她眯起眼笑了起来:“可惜呀,你最近这些日子就非常地不听话呢。”
“……我要和他通话。”穆雪衣向穆如晴伸出手。她没有穆国丞的电话,只有姐姐有。
穆如晴摇摇头:“爸爸说他没空和你通话。”
穆雪衣咬着牙:“所以说,如果我真的再去找周枕月,爸爸真的会把我扫地出门?”
穆如晴讥讽一笑:“你不会不明白你自己的地位吧?”
就在这一瞬间,穆雪衣终于承认了那个多年来她一直不敢也不肯承认的事实。
对穆家来说,她自始至终都是个可有可无的孩子。
她当然知道原因。
姐姐是爸爸名正言顺的妻子所生。而她,只是爸爸在外面和小三的私生女。母亲不要她,才把她硬塞进了这个不欢迎她的家。
因为这层身份,前世她才会有那么多难言的苦衷。也因为这层身份,她注定永远都不能在这个家得到真正的尊重。
穆如晴是行走在光明中受众人追捧赞美的穆氏继任总裁。
穆雪衣却是个匍匐在黑暗中骗人感情盗取文件的贼。
这辈子如果还活成上辈子那样,不是太可笑了吗?
她摇摇晃晃地从床上爬起,强忍着头晕目眩拎了外套径直往外走。
穆如晴问道:“你干什么去?”
穆雪衣扭过头:“告诉爸,不用等下一次了,这次我直接走人。”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我不是被你们扫地出门的,是我自己,不想再留在这个地方了。”
穆如晴愣了一下,随即竟笑了起来:“哟,不容易啊,窝囊了二十多年,可算有骨气了一回。这样也好,你本来就不属于这个家,爸爸肯把你这个贱人生的女儿抚养成人已经是仁至义尽,你再待下去,也只会成为我们的拖累。”
穆雪衣不禁苦笑:
“当年要不是他和贱人一起‘犯贱’,恐怕还生不出我这个拖累呢。你说对不对,姐?”
话落,她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栋没有半点人情味的大别墅,像是要逃开囚困了大半辈子的监牢,除了一身衣服和一部手机什么都没有带。
半路她打开手机看了一眼绑了银行卡的app,发现银行卡已经全部被冻结了。
天快要黑了。
她停驻在静谧的路口,高烧未退,眼皮沉得抬不起来。
呆站了好阵子,她才慢慢地按亮手机,点进微信页面,手指移到那个置顶的头像。
头像里只有一弯简约的月牙,冷白色的月,纯黑色的底,隔着屏幕都渗着冰冷和疏离。
庆幸的是,周枕月的微信和手机号都没有把她拉黑,可是也绝对不会回消息、接电话。她犹豫了一阵,还是戳了进去,试探着给周枕月发了一句——
“在么?”
对方当然没有回复。
穆雪衣退出了对话框,想了想,点进朋友圈。
她发布了一条文字动态,带了地点定位,内容是:“高烧39度,无家可归了”,后面跟了一个[生病]的表情。
穆雪衣抱着手机,祈祷周枕月没有把她的朋友圈屏蔽掉。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才下过雨的天嗖嗖地剐冷风,她被吹得头痛欲裂,眼睛看东西都模糊了几分。嗓子像是要烧着了一样,又干又疼,舌头舔一下嘴唇都能把干燥的唇肉烫到。
现在可能不止39度了。
穆雪衣想着要不要找个便利店避避风,可是又想到刚刚发布的朋友圈定了位,万一周枕月来了找不到她怎么办?于是她只能这么傻愣愣地站在原地,烧到眼睛通红也不走。
又过去一个小时,天黑透了。
穆雪衣实在撑不住了,坐在了马路牙子上。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蠢,周枕月就算看到了又怎么样?现在又不是三年前了,周枕月也不是三年前那个周枕月了。
周枕月或许已经不喜欢她了。
李璐璐说,周枕月是因为放不下她才会自杀。
可是,放不下是放不下,喜欢是喜欢,这是两码事。放不下可能指的是恨、是不甘、是厌恶,放不下不一定就是仍有余情。
周枕月已经不喜欢她了。
穆雪衣苦涩一笑。是啊,已经一个月了,她还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吗?
周枕月现在连看都懒得看自己一眼了,怎么可能还喜欢自己呢?
远处传来由远及近的汽车轰鸣声,靠近穆雪衣后慢慢停下。
白色奥迪的车门打开,下来一个戴着金丝长链眼镜的成熟女人,眉眼润澈如古井之潭。
她走近去,在穆雪衣昏沉倒下的那瞬间扶住了她,温柔地唤:“雪衣?你还好么?”
穆雪衣勉强睁开眼睛,从睫毛缝隙中努力看对方的脸,混沌中带着浓烈的期盼。
辨认清楚后,却只剩失望。
她撑着沉重的脑袋,勉强朝对方颔了颔首:“老师。”
沈怀星弯腰搂住她:“我看到你发的朋友圈了,刚好在附近,就开车过来看看。你怎么烧成这个样子?”
穆雪衣意识都不太清楚了,嘴里嘟嘟囔囔的,说不明白话。
沈怀星托着她起来,抱住她的肩引着她上自己的车,不管怎么样,先把这孩子带回去找个医生给瞧一瞧才行。
看穆雪衣那朋友圈内容,应该是和家人闹了别扭,她身为穆雪衣的大学老师,理应在这种关键时候帮一帮自己的学生。
虽然这学生已经毕业足足六年了。
沈怀星看着怀里眼睛都睁不开的穆雪衣,轻轻叹了口气。
不远处。
黑色的宾利刚刚停稳。
小艾战战兢兢地看着穆二小姐和另一个女人搂搂抱抱纠缠不清,后颈一寒,瞥了眼后视镜。
后视镜里。
周枕月那双眼冷得仿佛要冻出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