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天边甚至出现了滚滚雷声。
小艾的声音从蓝牙耳机里传来:“周总,张副总已经替您赶过来了,正在和合作方的人接洽。您那边怎么样?山上雨那么大,要小心二次塌方啊。”
周枕月瞥了一眼导航,勉强维持着理智的口吻:“还没有联系上她?”
小艾:“打了很多遍,一直是关机,我已经找人用卫星定位二小姐的手机,出结果了就发给您。”她顿了顿,有点犹豫,“其实……二小姐坐的那辆大巴车牌号不在失联的那三辆中,您要是不放心让我去找就好了,又何必……自己开车……”
小艾沉默了片刻,见周枕月没有接话,又小声说:“自从当年您出了车祸后,您还没有自己开过车呢。”
周枕月在那场车祸后留下了一点心理障碍,这三年里,别说是自己握方向盘,就连坐别人开的车也只敢坐在后排。
“……”周枕月没说什么,只是攥着方向盘的手指更紧了一些,“……定位出来了记得发我,先挂了。”
她盯着被大雨模糊的车窗,深深地呼吸了一个来回,强迫自己不去想起三年前的那个过于相似的雨夜。
一样是模糊了所有道路的暴雨,一样是不知所踪的那个人。
而她,她就像个记吃不记打的傻子。不论过去发生过什么,她还是会这样在意和焦急。
十分钟后,手机收到了一个地址。
是临近塌方点的一个小村,放进导航地图里,只有小小的一个点。
又过去几个小时,车子终于开到了目的地。
村子在一个山洼里,积水实在太深,车子进不去,只能步行进入。
雨还在下,村子里没有亮起的灯,应该是雷雨导致的停电。手机信号也非常不稳定,导航一直在提示定位信号丢失,完全没办法再进一步确认对方的位置。
周枕月撑着被狂风吹断了一条伞骨的黑伞,艰难地在淹没大腿的积水中行走。这种时候,伞只能顶顶风,完全起不到避雨的作用了。
冷风卷着大雨,像沾着盐水的刀一样刮割她暴露在外的皮肤。秋雨阴寒,长时间泡在水里的腿与膝盖慢慢地失去了大半知觉,好似只有神经末端还透着痛和麻。
后来她也不记得自己找了多久,只记得后来积水淹没了腰际,每一次闪电都像是流窜过她灼痛的太阳穴。麻木中带着愈来愈浓的昏沉。
一切都好像回到了三年前的那场车祸。
那时候,她趴在破碎的窗玻璃上,雨水把额头上的血带满脸颊。身上很多地方都扎入了车骨的碎片,扎得最深的右胸在极度寒冷的天气下竟也没有想象中的痛。
在意识逐渐模糊的边缘时,她想,如果这辈子再也找不到穆雪衣了,就这样死去也挺好。
哀莫大过于心死。
那也是她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失去穆雪衣的余生,竟是这样无可留恋。
恍惚之中,被大雨弥漫的视线里,一个熟悉的轮廓忽然拨云破雾般出现。
愈行愈近。
像从过去无数个辗转反侧的梦中走出一样,撑着伞,水漫着腰线,仿佛那场永远都等不到的雪。
那个人颤抖着唤她的名字:
“……阿月?”
周枕月花了足足一分钟的时间去确认眼前的人是不是真实的。
等到那个人喊了第二声“阿月”后,周枕月错乱的思绪才缓缓回归到现实。
已经不是三年前了。
她回来了。
她现在回来了,就在她身边。
就在这里。
就在她周枕月的身边。
周枕月攥紧伞柄,眼尾微红,嗓音里是少见的虚弱:
“雪衣。”
穆雪衣感觉自己的心被这一声“雪衣”狠狠揉了一下。
她忙淌着水走过去,用自己的伞罩在周枕月的身上,托住她冻得僵硬的身体:“你怎么……我先带你进屋里。”
周枕月没说话,但也没有拒绝,任由穆雪衣扶着她进了最近的一家民宅。
屋子里暖和很多,主人也很热情,拿了多的毯子与热水过来。聊天之间,他们提到了事情的原委。
他们的车还在山路上时接到了前方塌方的消息,返程回去不太现实,司机只能凭着记忆找到这处村落。被迫停运后,村长将大巴车上的游客们安排在村民家中,穆雪衣和其余两个游客恰好就留宿在此。
穆雪衣倒好热水放在周枕月手边,看到她冻到失去颜色的手指,心里一阵揪疼。
她小心地轻声说出刚刚没有问完的话:“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周枕月握住热水杯,过了一会儿,指尖被暖成了淡淡的粉色。她看了一眼穆雪衣,熟悉的理智与沉静仿佛又重新回到了那双眼中。
穆雪衣心里一沉。
她知道,周枕月不会再像刚刚一样叫她“雪衣”了。
周枕月没有直接回答穆雪衣的问题,只在那短暂的一眼后别开了目光,说:
“……飞机票我不是买不起,你不用给我省这点钱。”
穆雪衣并拢膝盖乖顺地坐在一边,双手握在一起,低眉顺眼的样子,“我也不知道会出这样的事,反而麻烦你跑一趟……”
周枕月打断她:“我们之间是有一些问题,但没必要生疏成现在这个样子。”
穆雪衣沉默了一阵子,低声说:“我知道,可我已经欠你很多钱了,合同上的都没还完,怎么能再花你的钱呢。”
周枕月抿了一口热水,“新欠的我会算在账里,还不起就延长合约。”
穆雪衣:“……我不想延长那么久。”
周枕月喝水的动作一顿。
她扣住水杯的大拇指压得很紧,指甲根都捏得发白了。
“你……很想早点结束?”
穆雪衣垂着眼:“嗯。”
周枕月攥住水杯,手指在颤抖,泛着雾气的水面晃出一圈又一圈波纹。
穆雪衣抬眼看向她,声音和目光一样温柔轻软:“阿月,我想做你真正的女朋友。我只是觉得……如果可以早点还清那些钱,我们或许还有一个重新开始的可能。”
晃动的水面慢慢恢复了平静。
周枕月不着痕迹地吐出一口气,把水杯放回桌面,不置可否。
周枕月没有做出回应,气氛开始变得有点尴尬。
穆雪衣掩住眼底的失落,主动说起别的一些事:
“这家除了我以外还有两个旅客,住的地方很紧张。你如果不想和我一起睡,就睡在我的床上,我在桌子边坐一晚就好。”
周枕月淡淡地嗯了一声。
穆雪衣沉默片刻,轻叹口气:
“唉,我还以为你会不忍心,愿意和我一起睡。”
周枕月:“床板太窄,我不可能抱着你。”
穆雪衣轻轻一笑:“我抱你也行。”
周枕月眉眼间又冷了起来:“是什么让你觉得可以和我开这样的玩笑?”
穆雪衣表情一顿,低下头小声说:
“对不起。”
女主人郭红霞过来送多的被褥,听到了零星两句她们的对话,对周枕月说:
“别这么凶呀。他们那大巴车今儿一路淹着开过来,这小姑娘在水里泡了十来个小时,脚冻得又红又肿,站都站不起来。刚她在窗口望见你来了,大家都劝她别动弹,我去接,可她偏不,非要硬撑着去亲自接你。我看她踩进水里的时候整个人都在哆嗦。你是她姐姐吧?得心疼心疼她呀。”
穆雪衣忙接道:“我已经没事了。”
周枕月依旧沉默,看起来并不怎么关心。
穆雪衣也不知该说什么了,低头绞着手指,对她们之间的冷淡产生了溺水般的无力感。
她们之间,确实有些东西变了。
如果是三年前的周枕月听到这些话,一定心疼得眉毛都皱起来,或许还会用很小的声音说一句:“笨蛋。”
可现在……
脑子里出现“回不去了”这四个字时,穆雪衣突然很想哭。
那种曾经拥有过、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再重现的温情,越是在回忆里闪着光,就越是让人沦入绝望。
周枕月把衣服烘干后就躺上了那个狭窄的床板,裹着她的小西服外套,面朝墙睡下了。穆雪衣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她的背影,揉了揉酸涩的鼻尖,在桌子边上找了个相对舒服的位置趴下。
一开始她还无法入睡,可后来困意卷上来,她便伴着那些摆脱不掉的噩梦睡着了。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到了晚间十一点,郭红霞在睡前来到这边看看客人们还有什么需要。
房子另一头的旅人已经开始打呼噜,墙面上烛光随着窗缝透进来的风轻轻晃动。郭红霞见大家都睡了,便轻手轻脚地走近桌子,想要吹灭蜡烛。
她才走过来,就看见窄床板上的周枕月缓缓坐起身。
郭红霞:“姑娘,你要什……”
周枕月把食指竖在唇边:“嘘——”
周枕月动作很轻的下了床,走到桌边,小心地将熟睡的穆雪衣横抱起来,放到了窄床板上。她弯着腰,很仔细地把被子的每一个边缘都沿着穆雪衣的身体轮廓掖好。
昏黄的烛光里,长垂的黑发几乎没有摆动的幅度,沉默得像死水里的水藻。
掖到穆雪衣的脚踝时,她的动作顿了顿,指尖悬在被子上方,像是不敢去碰。
过了很久,她还是落下了手指。隔着被子,轻轻地、轻轻地抚了一下穆雪衣的脚踝。
郭红霞看到她在黑暗里皱了皱眉。
然后,又听到她用很小的声音说:
“……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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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她们之间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回不去了”
因为阿月从来就没有走远过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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