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侠卿认得此人,那是泰山营里的一个老卒,如今众人都称他为韩巨人,从前两个人曾经一起做过牛马吏。
“老韩兄弟,你怎么在这儿?你们泰山营里断粮了吗?”
韩巨人嘻笑道:“哪里,营里吃的多着呢,可那不是得自己费劲做吗?这多省事儿,有人替咱做饭,直接领了喝了,这几天不少兄弟都在此朝食,稀是稀了点,滋味还不错……就是这队伍有点长,不过咱们兄弟吃个饭,还用着着排队吗?”
他手握住环首刀,恶狠狠地向队伍旁边一站,队里的人全都向后躲,把前面的位置让了出来。
一个轻侠少年路过,假装没有看见,想必也知道惹不起这群大爷。
“你们到哪儿打发时间不好,非要来这儿,你们把粮吃了,饥民吃什么去?”刘侠卿莫名其妙地发火了。
韩巨人却不敢得罪这个大红人,依旧脸上带笑,“老刘,说起来这粮还是从我们营里出去的呢,兄弟们怎么就不能吃一口?再说了,就那么几碗粥,能费多少粮食,陛下不会这么小气吧?”
牛马将军气哼哼地走开,见树下有人向他招手,忙趋步过去,笑道:“侯爷,这地方人员混杂,都是些吃不上饭的叫花子,您这么贵重的身份,怎么到这儿来了?”
前西安侯刘孝悠闲地站在树下,手里摇着一把扇子,扇子上有寥寥几根鸡毛,活像一把掉了毛的掸子,却让他挥出了诸葛亮的感觉。
刘孝脸上春风和煦,冲着刘侠卿呵呵笑道:“哪里,哪里,本侯虽然忝为汉室宗亲,可与百姓一般,皆为大汉子民,民为贵,君为轻,贵重的是百姓,本侯何贵之有?反倒是牛马将军,乃陛下身边之重臣,贵重无比啊!”
“侯爷您可别自谦了,我老刘虽然是陛下唯一亲口封的将军,可也比不过您,您可是皇亲国戚,是当今陛下同宗的亲兄长。”牛马将军在这位前朝列侯面前,多少有点没自信。
刘孝道:“唉,我这个陛下的亲兄长,从前未能好好教导他,以至于他办了糊涂事儿,唉,我这个亲弟弟呀,还是太年轻,他想做仁君,可仁君是那么好做的吗?就说这赈灾施粥,本是天大的好事,可你看这事儿办的……”
“怎么?让大家伙都有饭吃,这不办得挺好吗?”虽然刘侠卿也不太赞成施粥,嘴上却依旧维护小皇帝。
“呵呵,好,好么?刘将军,你好好看看墙边那几个,看他们的样子,像是饥民吗?”
墙边阴凉处坐着几个人,正围成一圈喝粥,一个中年人手里拿着块黑乎乎的咸菜疙瘩,喝一口咬上一口,嘴里咂咂有声,喝完了一碗,向身边的人说道:“这粥干喝着没味,可就着这咸菜疙瘩,我就能有滋有味地喝上几大碗!不过这队伍实在太长了,我领完了一碗,就得立即重新排队,在队伍里就手把这碗粥喝了,如此方有可能再领一粥。这第二碗么,便可就着这咸菜疙瘩,好好享用一番了。好啦,头晌的两碗喝完,后晌再来!”
他旁边一人道:“你这老家伙,家里米缸满满的,还到这儿作甚?是不是贪图便宜,来蹭这不要钱的粥喝?”
中年人唬得脸色都变了,连声道:“胡说,胡说!我家里哪还有粮?我家的粮早献给汉军了,反倒是你家,后院地窖里藏的是什么?你家里有的是吃的,还带着一家老小到这儿排什么队?”
那人忙赔着笑道:“开玩笑,开玩笑!咱们都是穷苦人,家里粒米不剩,哪有什么吃的?多亏陛下施粥,才让咱们保住一条性命。”
中年汉子脸色便也缓了下来,狠狠地咬了口咸菜,道:“一样,一样,都一样!都穷,没吃的!感谢陛下,陛下万岁!”
刘侠卿又仔细看了看饥民队伍,见有的人面黄肌瘦,一副吃不饱饭的样子,也有不少人精神焕发、谈笑风生,不像是来接受赈济,倒像是乡里乡亲凑到一起聚餐一般。
“赶情他们都是来拣便宜的?”刘侠卿禁不住又有些火大。
刘孝叹道:“陛下想赈济饥民,可这里到底有多少饥民?人心不古啊,有多少人来这儿吃白食?便连各营士兵都来凑热闹,真正的饥民恐怕连半数都不到,将军你说,这得虚耗多少粮食?”
“是啊,侯爷说得极是,这帮王八羔子……你说陛下好不容易征来的粮,好好地养兵不好么?”刘侠卿紧皱着眉头。
两人正说着话,刘孝的跟班张五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两手捧着一只大海碗,碗里腾腾地冒着热气。
“侯爷,侯爷!快,今天的粥还挺黏乎,您趁热喝,我去试试还能不能再领一碗!”
张五兴冲冲地过来,完全没注意到眼前两个人在聊天,而刘孝的脸已经瞬间黑了下来。
前西安侯好像学过川剧变脸一样,刚变了个黑脸,转眼间又变了个笑脸,他的脸色变换如此之快,以致于刘侠卿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刚才那张黑脸从来没有出现过。
他自然地接过了大碗,笑道:“与其每日闷在家中替我那个亲弟弟忧心,不如深入民间,真正体会一下民生疾苦。不在这赈灾现场喝上一碗稀粥,与灾民交谈一二,怎知这种种乱象?唉,我那个亲弟弟啊,他就不懂这个道理,每日只是在家中纸上谈兵,哪里晓得他的粥都被那些黑心之人白喝了去?”
刘侠卿连连点头称是,体会民生疾苦嘛,应该的。以前在老家种地的时候,每年春天,县令都会亲自下到田间扶犁耕地,虽然只是比划那么一下子。
张五巴巴地看着刘孝小口地抿了口粥,谄媚地问道:“侯爷,粥好喝吗?”
刘孝没理他。
张五提起地上另一只大碗,急匆匆地要走,被刘孝厉声喝住:“站住,不准去了!本侯喝粥是与民同甘苦,你这狗奴才,家里缺了你的粮吃么?非得跑到这儿来争食!”
张五不敢违抗,停了脚步,低着头嘟囔道:“您不是说不喝白不喝吗?家里又没开火,不领粥吃什么?我还饿着呢!这几天为了给您领粥,我每天起大早来排队,自己只能喝一碗……”
“住嘴!”刘孝的脸又黑了,随即转向刘侠卿,勉强笑道:“这些奴才只知混说,做事不识大体,牛马将军见笑了。”
他将碗向张五手里一放,挥着鸡毛扇道:“似这般不对饥民加以分辨,一体赈济,则饱者亦来争食,饥民反未得利,赈灾无功,虚耗粮食,徒招民怨。待到粮食耗尽,陛下无钱无粮,羽林军势必解散,彼等花了大价钱送子侄来羽林军的各营将军、校尉、大小头领,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真到了那时,陛下便算是将整个军营都得罪光了。那些人可没有一个省油的灯,能吃了这个闷亏,咽得下这口窝囊气?彼辈会将这个小皇帝放在眼里吗?我那个亲弟弟,他的位子还坐得稳吗?每虑及此,我这个作兄长的,都忍不住替他担忧,也曾暗自为他筹谋,可想来想去也是无法,谁让他如此不知深浅,非要养天下百姓呢?”
刘侠卿心里咯噔一下,侯爷说得对啊,再这么下去,恐怕这皇帝都当不下去了,自己这个靠着小皇帝红起来的牛马将军,还能这么吃得开吗?老刘家的未来,刘彪的前途怎么办?
这时他深深地体会到,他们老刘家已与小皇帝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陛下蹦不动了,他也蹦跶不了几天了。
“侯爷,您是有学问的人,你说说,这事儿该怎么办?这么多人里头,怎么把饥民分辨出来?”
刘孝的眼睛突然瞪得老大,大喝道:“分辨饥民,惩处白食者,就是一个字:打!胆敢抢食者,棍棒伺候!打得这些刁民再不敢过来为止。”
刘侠卿被他的突然发飙吓了一跳,没等反应过来,刚走过来的钱有接话了:“打不过来啊,这种人太多了,一万?两万?我这一共就几百号人,怎么管得过来?八个施粥点,从这儿赶走了,从那边又冒出来。”
刘孝又冷笑道:“若实在人多,法不责众,那只有杀一儆百。那本侯再换一个字:杀!附送两个字:抄家!抓几个刁民,斩首示众,家财充公,用作赈灾之用,看何人还敢再来!”
钱有道:“你说得倒轻松,杀头,抄家,那得多大的罪过?乡里乡亲的,不过是贪图些小便宜,哪里就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若真将他们杀头抄家,乡亲们的口水都能淹了我钱有。”
刘孝摇着扇子道:“即如此,那便无法了,无雷霆手段,要想辨出饥民,绝无可能。”
三人正聊着,忽见翟兴带着人,赶着几辆牛车过来,钱有忙迎上去招呼,翟兴道:“在下奉皇命,为尔等送粮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