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深平时为人低调,不甚出头,族中邻里有什么难办之事,却都向他来问计,此时他也不推托,往往欣然答应,而一旦郑深出手,事情都能妥善解决,众人无不心服口服。郑县人都叹曰:“郑氏之子可宰天下,惜生不逢时,时乎?运乎?”
更始兴起,百姓皆以为天下有主,儒生齐向长安汇集,试图借机入仕,在新朝廷中找到一席之地。郑深的弟子们劝他出山,他只淡淡地说道:“更始虽为汉室之裔,其重臣多为盗贼,虽侥幸上位,只知劫掠,不能治国,其势不能长久。吾等文人必不为其所喜,何必去遭人厌弃?即便侥幸见用,为其臣子,食其俸禄,待其败落之时,守之不智,弃之无义,岂不两难?”
他不为所动,闭门谢客,埋头在家治学。反倒是他的弟子们,许多人都奔去长安寻找机会。
等到儒生们不被朝中新贵所喜,纷纷铩羽而归,灰心丧气之余,不免想起郑深当时的话来,若早听了他的,何必去碰这一鼻子灰?
儒生钦佩他的见识,更愿与他亲近往来。郑深却常常回绝,门户关得更紧,平日也少与人交际,只埋头在家读书,几乎是足不出户。
赤眉军西来,兵锋直指关中,众人不知所归,有弟子来问计,郑深叹道:“更始不久矣!关中不免矣!传言青州军暴虐更胜绿林军,如此则百姓苦矣!此地已非久留之地,若欲避乱,恐只有去往河西、陇右之地,或可保全。”
弟子劝他一道出走,郑深道:“吾老矣,不忍远离故土,寄食他乡,亦不愿受道路颠沛之苦,汝等且去,不必以吾为念,贼兵至,吾有自全之法。”
郑深命长子郑清带着家眷出走河西,自己却不肯离乡,他的幼子郑白不愿父亲独居险地,执意要留下来陪伴,更有一些弟子愿随老师留下。
郑深带着子侄和门生,在宅中挖了几座隐蔽的地窖,将粮食全埋了进去,却将大半金银布匹留在明面上。郑白还要再挖两座收藏金银,被郑深制止。
“若贼兵破门而入,劫掠无所得,免不了拷掠众人,催逼财物,甚至于杀人害命。必令其有所得,方能保家宅平安。彼得金银,吾等保身。而吾等有粮,足以度过兵乱。”
等赤眉军占领郑县,暴虐城中百姓,郑深让子侄和门生不要反抗,任由他们抢掠,郑宅被搜刮一空。赤眉军掠得大量金银布匹,人人欢喜,果然没有再为难郑家人。
而当城中百姓饿肚子的时候,郑家却将地窖中的粮食挖出来食用,一直未遭受到饥饿的折磨。
郑深预见了一切,甚至料到皇帝可能会征召他,但他没有料到,小皇帝竟如此倚重他。
刘盆子命郑深主持少学,教羽林将士学文化,并且让他一力主持赈灾事宜,这几乎是把财权全部交给了他,皇帝除留了数千石粮军用,其余粮食都交给了郑深用于赈灾,这一交就交得彻底,从此皇帝对钱粮之事再不过问。
刘茂问过小皇帝,为何如此信任这个儒者,刘盆子道:“我不是信任他,我是信任他的名声。郑深是有名望的大儒,人人说他品德高尚,有宰辅之才,说明他确实有本事,也很爱惜羽毛。儒者将教化一方视为已任,将仁德和百姓时刻挂在嘴边,主持赈灾、教书育人,是他们最乐于做、也无法推辞的事。为了他的理想,为了他的名声,郑深一定会尽心尽力去做,而依照他的能力,他也肯定会做好。”
事实证明,郑深确实尽心尽力,也的确能干,赈灾的每一笔钱粮都从他的手上过,却杂而不乱,物资调配秩序井然。这不仅是他一个人的统一协调,也依赖他的人才资源,郑生的名望发挥了不小的作用,儒生都乐于在他手下做事。郑县百姓听说郑深主持赈灾,人心大定,郑县迅速恢复了平静。
可他在小皇帝面前从未表过忠心,郑深总是温文而雅、就事论事,绝不多说一句。他样子恭顺、礼数周到,让人挑不出毛病,却总是让人感觉到距离。
他好像时时刻刻都在说:你让我做什么我都做了,但我们是合作关系,我只是临时帮忙,并不是你的臣子,也不会对你效忠。
这几天牛头和马面因为竞争上岗的事产生了矛盾,二人争宠,互相看不顺眼,但对于郑深,看法却出奇地一致:不喜欢。虽然当面挑不出他的毛病,但就是看着别扭,因为对于他们无比崇拜的英明神武的大汉昏君皇帝陛下,郑深显得不够热情。
他们哪里知道,郑深曾私下对其子郑白叹道:“身居盗贼之中,不失其赤子之心,以一已之力,施仁德于万姓,其圣君耶?惜哉,处此必死之地。”
郑深虽然认为皇帝不错,但他并不看好赤眉军,不愿将自己的命运与没有前途的小皇帝绑定,他只想埋头做点实事,为家乡尽一分力。可看着迅速消耗的粮食,郑深越来越忧虑,这么赈灾,就是坐吃山空啊!
自从施粥以来,郑县仿佛活过来一般,大批民众被从饿死的边缘拉了回来,靠着这施粥吊命。最近两天甚至出现了外地的饥民。
赤眉军进入关中以来,百姓破家者不计其数,无数人沦为赤贫,到处乞食度日。饥民若知道郑县有粮,定会蜂拥而至,郑县会出现一波人口大爆炸,人数或许会突破十万。
要供养这么庞大的人口,即便是稀粥,每日耗费也无法计数,一万多石粮食又能顶多久呢?待到粮尽之时,郑县必定饿殍遍野,沦为人间地狱。
因为郑深管理皇帝的钱粮,组织赈灾,被一些人私底下称为小司农。可郑深知道,自己这个小司农名不符实,他没有筹粮的手段和职责,要筹集钱粮,还要依靠那个没长大的孩子。
十五岁的小皇帝才是赈灾的主心骨,是所有饥民的依靠。
郑深的眼前浮现出那张英气勃勃、稚气未脱的脸,心中充满疑虑,这个没有实权、只是一个摆设的小皇帝,真的靠得住吗?
郑白快步走了进来,施礼后垂手道:“父亲,今日钱有领粮两百石,耗粮一百二十石,剩余八十石,他说明日只需领五十石便够了。”
郑深惊诧道:“为何如此之少?”
郑白道:“听说陛下在粥中加了料,领粥的人便跑了一半,那些有粮的都回家去了。”
“哦?”郑深奇怪了,冒充饥民蹭粥之事禁之不绝,管也管不过来,每日都要虚耗许多粮食,他也曾为这事儿头痛,可是却没什么好办法。小皇帝加了什么料,居然让这些人自愿离开?
“陛下居然派人拉了几车沙子过去,在每锅粥里都加了少许,今天喝粥的不知有多少人要崩坏牙齿。”郑白摇头笑道:“这招数,真亏他想得出来!”
“加沙子?”郑深沉吟片刻,捋着胡须叹道:“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
他哪里知道,往粥里加沙子是一部老掉牙的清朝电视剧里的情节,剧中的大奸臣和珅便是用这个法子分辨饥民,小皇帝只是照搬过来而已,没想到还真是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