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良成校尉魏兴正在此做客,蒋震作为主人设宴款待。这个宴会很奇怪,即没人作陪,也没有歌舞助兴,只有这两个曾经一起战斗过的兄弟相对饮酒。
魏兴道:“老蒋,这几年的富贵侯爷日子过得咋样?比起当年东奔西跑的时候强多了吧!”
蒋震呷了一口酒,咂着嘴道:“日子是不错,天天有吃有喝有钱花,就是没事儿干,觉着没意思,不如从前打打杀杀来得痛快。”
魏兴嘿嘿笑道:“老兄弟,你还想着打打杀杀啊?那种日子过去喽!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咱们当年起事,从东跑到西,吃了多少苦!一直盼的不就是过这种太平日子吗?又不用干活,又不用操心,天天吃了睡,睡了吃。。。只要别惹事儿,顺着朝廷里那些贵人的心思,就能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多好!”
“好个屁!”蒋震啐道:“当年老子横行天下的时候,那些贵人们都一个个地猫在家里装孙子呢!老子要是不顺意,一刀就将他们砍了,如今倒一个个人模狗样的,仗着小放牛的撑腰,骑在老子头上拉屎!”
“你看,一提这事儿你就生气了,人家也是维护国家法度不是,并不是专门拿你开刀。”
蒋震原任即墨将军,入长安后受封为列侯,食邑两千五百户,在各营将军中算是一般水平。可是他总改不了从前的强盗性子,时不时地在长安城中撒撒野,强买强卖,占人田地,这些事情没少做,樊崇等大头领每次都护着他,替他遮掩说项,皇帝看在老丈人的面子上,也没太跟他较真。
年初的时候他微服去东市闲逛,与人争执,失手打死了一个小贩。堂堂列侯打死个平民,按理说能轻松摆平。可是该着这个蒋震倒霉,不知怎么的竟被御史们盯上了,把这事儿捅到了皇帝那儿。
刘钰发怒,要拿蒋震开刀,将他下狱论罪,以樊崇为首的赤眉系大佬们苦苦哀求,皇帝虽然答应留他的性命,但是一定要褫夺他的爵位。
这时事件发生了神奇的反转。
蒋震花了大笔的钱,获得了被害人家属的“谅解”,家属竟出头为其“鸣冤”,说被害人不是被他打死的,而是两个人争执之时,自己摔倒,落地时脑袋撞在石头上而死。并且又有新的目击者出来为其作证。
一般来说,一个小民的死活,朝中的大人物都不太放在心上,如今证据链齐全,被害者家属都不想追究了,这事儿意思意思惩处一下,也交待得过去了。
可是皇帝像是着了魔一样,一直不松口,皇帝的意思是,什么“谅解”?蒋震是拿钱摆平,以势欺压,一个平民之家还敢跟堂堂列侯争斗?肯定是随他怎么捏扁搓圆。皇帝就要扭转一下这种不公平的现象,不能让那些权贵们以为有权有钱就能逍遥法外。
这事儿闹得挺大,后来还是尚书令郑深亲自去劝说皇帝,把这事儿上升到了政治上,说是朝中有一种说法,就是皇帝这次就要小题大做,想要借这件事打击赤眉系,如果坚持重处,会引发朝局动荡。
皇帝这才稍微松了松口,却坚持夺了蒋震封地两千户,这下子差点把他这个侯爷给干秃了,如今下密侯变成了只有封地五百户的最小侯,损失可着实不小。
从此蒋震把那些御史恨到了骨子里,和那些老兄弟们一道聚会的时候,少不了要骂上几句,有时说吐噜嘴了,甚至连皇帝也捎带进去,吓得那些老兄弟们不敢和他来往,生怕什么时候吃了他的瓜落,惹祸上身。
所以今天魏兴上门,蒋震还挺高兴,虽然这个家伙比他还要失意,现在只是一介平民,但终究是从前一起玩过命的兄弟,见了面可以吹嘘曾经的光荣岁月。
魏兴倒霉在撞上了严打的风头,当年皇帝进入长安,与长安人约法三章,明令不准掳掠,得到了赤眉军几大头领的支持。
但是掳掠的事儿并没有完全禁止,还是有人在皇帝关注不到的角落干些抢劫的勾当,只是人家都知道背着点羽林军,小打小闹而已,只有这个良成校尉魏兴,好死不死的,竟然跑到高官云集的尚冠里,公然去抢劫那些豪门大户,被羽林军给抓了个正着。
皇帝正好拿他来立威,对他重重地惩处。本来以魏兴的地位,混个关内侯不成问题,这下子什么也没捞到,堂堂校尉就变成了一介平民,只能仗着一张厚脸皮,终日在曾经的兄弟处打秋风度日。
两个难兄难弟推杯换盏,在烈酒的刺激下,话说得越来越露骨。
蒋震用手指着空中,大着舌头说道:“那个小放牛的,要是没有咱们兄弟为他卖命,他能有今天?如今他坐稳了皇帝位子,就不拿老子当人看。。。什么东西?”
魏兴给蒋震倒上半碗酒,似是不经意地瞅了他一眼,说道:“贺长年也是不服啊,他苦哈哈地去种地,每年好好地上缴粮食,可放牛皇帝还要寻他的岔子,贺长年不想受这个气,所以要起兵搏一把。”
“他这是卸磨杀驴!”蒋震有点醉熏熏的,嗓门也大了起来,“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臭放牛的就是要收拾咱们青州军!”
蒋震一拍酒案,力气大得把案上的碗都震翻了,酒洒得到处都是。
他树起大拇指道:“贺长年好样的!老子要是手里有兵,老子也反了!掀翻狗皇帝,杀了那些狗御史!”
魏兴看着他,忽然说了一句:“老蒋,谁说你没兵?你有兵啊!”
蒋震摇着头道:“老魏,你别拿我寻开心,老子已经是拔了牙的老虎,哪里还有兵?”
魏兴突然凑近了他,低声道:“这长安城里有许多当年的兄弟,你即墨营的老人很多在城中做生意,把他们重新拉出来,兄弟们再一起干一把!”
蒋震有点糊涂,“怎么干?”
“老蒋,实话跟你说,贺长年让我拉你入伙,我已经在城中联络了些当年的弟兄,有几百个人,你再去拉些人,咱们一起干大事!”
春秋时齐相管仲大力发展工商业,造成齐地工商业十分发达,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即墨是个极为富庶繁华的地方,可与大都会临淄城媲美。当年蒋震的即墨营中多是破产的工商业者,在大军解散之后,大部分留在了长安,除了做官的之外,基本都操持旧业,逢年过节的还常有当年的老兄弟登门造访。
魏兴的意思是让蒋震再去发动他的旧部,招集人马,大家一起扯大旗重新开张。
蒋震好像突然醒了酒,瞪着魏兴道:“你想拉老子一起造反?”
“不是造反,是拿回本该属于咱们兄弟的东西!”
魏兴从一个掌管万人大营的二把手变为平头百姓,这个落差实在太大,这些年他一直心中不平。贺长年和他关系不错,知道他的心思,造反前特地来长安联络他,让他作为内应,两人里应外合,拿下长安。
魏兴势单力薄,要找帮手,当然是要找那些在朝堂上不得志,对皇帝有怨言的人,因此他找上了蒋震。但是蒋震还是和他有点不同,魏兴是什么都没有,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可蒋震虽然被皇帝收拾过,可多少还是个五百户侯,还能过自己的舒服日子。
蒋震扶着额,皱着眉头挥了挥手,“你等会儿,你先别说话,让我想想。。。城里有十万大军,几百个人能干成什么事?”
一落实到具体的行动上,蒋震还是挺清醒的,当年他打仗就是一把好手,深得樊崇器重。
“咱不跟他十万大军斗,只要进了宫门,他外面有再多的兵都没有用,对付狗皇帝,只要一百个人就够了。”
魏兴伸手在酒碗里醮了醮,就在案上画了起来,“咱们就从南宫门进去。。。”
蒋震直接打断了他,“南宫门怎么进去?”
“沈中不就南宫门的守卫吗?我已经联络好了,我对他比亲儿子都亲,他还能不听我的?”
沈中是一个孤儿,从小被魏兴带在身边,真像是他的亲儿子一样,进入羽林军后,沈中一直在王猛军中,王猛如今是执掌宫廷禁卫的卫尉,沈中在他的手下做卫士令,南宫门正是在他的执掌之下。
蒋震一听沈中答应了,心里就活动了起来。只要能打开宫门,几百个人杀进去,猝不及防的,这事儿还真就有门儿。
魏兴见他心动,更是怂恿道:“老蒋,你打仗行,兄弟就信得过你,等这事儿成了,咱们把三老往龙椅上一摁,让他做个大皇帝,你做个大司马,兄弟我有个九卿就行了。”
一提到樊崇,蒋震才想起来,不光是要杀掉狗皇帝,杀了之后还有一摊子事儿呢!
樊崇如今被皇帝供了起来,当朝太师,大汉第一侯,人家还是外戚,女儿是皇后,人家能淌这浑水?
“老蒋,你想那么多干嘛,先杀了狗皇帝要紧,三老要是当皇帝,咱们就是拥立的功臣,三老要是不干,咱再找别人呗,阉人巷里姓刘的多了,随便抓一个,咱们兄弟就当个背后的太上皇,谁敢不遂咱们的意?”
蒋震闷着头嗯了一声,又默默地喝了一杯酒,忽然将杯一放,说道:“我去和左大司马说说!”
自从陇西和汉中平定之后,陈仓不再是边境关卡,征西大将军逄安被调回了长安,他的队伍一部分由诸葛稚带着入蜀,一部分东进洛阳,但是仍旧有数千人驻扎在长安城外。
魏兴道:“左大司马从前和小放牛的不对付,要是他能参加当然好了,他的话还是有不少人听的,而且他和三老最近,说不定就能说得动三老。可是自从狗皇帝亲征陈仓,解了左大司马的围,好像他们的关系变好了。左大司马对皇帝客气多了,也不再提什么三老应该做皇帝的话了。”
蒋震道:“我就去试一试,左大司马不答应也没事儿,以他那个脾气,顶多是骂我一顿,绝不会告发咱们。”
逄安是出了名的讲义气,对待兄弟朋友最实诚,能把心窝子掏出来,这是他最大的优点,也是他最大的缺点,虽然讲义气可以附众,让他受到大家的爱戴,但是也容易被人利用。
蒋震和魏兴两个人嘀嘀咕咕商量了一夜,第二天蒋震就去逄安府上拜见。
逄安从陈仓回来之后,一度向皇帝提出要出征关东,带着兄弟们打回老家去,皇帝好不容易把这尊神的兵权解除得差不多了,哪里还肯让他带兵?以他身上有伤,应该好好静养为由,把这位赤眉悍将留在了长安。
从此逄安在长安过起了悠闲日子,没事出去打打猎,和老兄弟们喝喝酒,日子过得十分滋润。当然最快活的是听到关东的战报,一听说打到了陈留,逄安激动得眼泪都要下来了,到了陈留,离青州就不远了,看来在他的有生之年,还能再踏上家乡的土地,喝上家乡的井水。
逄安离乡十几年了,当初是被逼无奈,想出去找条活路,没想到这一出来就再也回不去了。虽然在长安已经过上了好日子,但逄安还是心心念念地想要回家,每次和樊崇在一块,两人说的全是当初的青州往事,最期盼的就是哪一天能回到家乡。
这天他正要出门散心,却被下密侯蒋震堵了回来,蒋震是他的老部下,一向对他十分尊敬。这次来说是有最要紧的事,要请示左大司马。
逄安呵呵笑道:“什么大司马,我早就不干了,如今我就是个闲人。”
“大司马,”蒋震恭恭敬敬地道:“在我眼里,您永远是大司马,这事儿我想了很久,非得找您来拿个主意不可,您要是说不行,我是说什么也不会干的。”
蒋震拐弯抹角的说了大半天,终于把要造反的意思说清楚了,他看着逄安,说道:“大司马,您看。。。”
话没说完,突然迎面挨了一拳,蒋震被打得一下子倒在地上,逄安不解气似的,又上来补了一脚,大骂道:“混帐东西!你还会造反了,跟谁学的?我让你造反,看老子不打死你!”
蒋震向前一扑,一下子抱住了逄安的腿,哭道:“大司马,您别打了,您消消气,我听您的,您说不行我绝对不干!”
逄安指着他道:“皇帝陛下哪点对不住咱们了?他让大家都过上了好日子,你当初在海边撅着屁股晒盐的时候,能想到现在能当上侯爷?有那么多人家供养你,不够你吃不够你喝吗?怎么还嫌不知足!陛下马上要一统天下,让咱们能回到家乡,让全天下的人都过上好日子,你这狗东西,竟然想从中捣乱!你的良心被狗吃啦!”
蒋震抱住逄安的腿不放,只是哭泣哀告,赌咒发誓地说要忠于大汉皇帝,请逄安看在兄弟一场的面子上饶过他。
最后逄安说道:“这次就饶过你,要是再敢起这样的心思,老子一定亲手宰了你!滚!”
蒋震知道逄安嘴硬心软,这话的意思就是放他一马了,以逄安的性格,绝不会了卖兄弟。
他爬起身,狼狈逃出了逄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