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设想了很多种再跟家里小女同志见面的场景,譬如,她跟来狗猫蛋一起跳皮筋过家家,说不定跳得比猫蛋还高。
又譬如,她在婆家待不住常往娘家跑,听说她姐姐姐夫待她比亲生儿女还好。
无论哪一种设想里,都是不懂事的小女孩样,唯独不是这样……砍刀抡得比人还高,六棵枣树死伤一片。
“奶,奶,我大伯家来哩!”来狗气喘吁吁跑进门,一把抱过大伯的军旅包,沉得他踉跄。
季老太其实一直在看珍珍砍树,背对着大门口,听这嗷的,赶紧扔下锯子,“哎哟渊明,你啥时候回来的?咋到了也不吱一声,吓死个人。”
“珍珍快快,别砍了,给你男人拿包啊。”老太太一把抢过大包,不忘狠狠瞪孙子一眼,别以为她不知道,这小子跟他三叔一样,包到他手里准没好事。
林珍珍早吓傻了……悬在脖子上的刀终于是落下来了。
“害,这丫头,咋不说话呢。”季老太恨铁不成钢,都说小别胜新婚,她咋就是根木头桩子。
珍珍怎么敢说话,她怕她一开口就让季渊明识破啊!人家是子弟兵,是作战经验丰富的营长,到时候人家不会信什么穿越什么鬼神,只会把她当女特务处理。这年代的特务可没好下场,搞不好还得连累林丰收一家子,本来林大哥的国.民.党逃兵身份就让他们举步维艰的,要再加她……珍珍不敢想象。
而且,这男人虽然面上温温和和的,可眼神深不可测,让人一点也看不出喜怒,不像其他季家人表情摆脸上她能揣测着来,即使猜错了也还有补救机会。
“哎呀老大赶紧回房换身衣服。”老太太回头对珍珍说,“看吧,老大他就是话少,其实心里惦记你呢,一收到电报就往家赶。”这才说起当晚她让老三发电报的事。
珍珍脸一红,原来是流产乌龙给闹的。看来果真人品不错,听说“妻子”流产,立马就赶回来了,比平时还早到了半天……可问题是,她没怀啊,他估计都失望坏了吧?
好歹也让她有个心理准备啊,刚适应环境,“丈夫”就回来了,真是不够她糟心的。
季渊明来到屋里,一进门就发现不对劲。靠窗的地方多了一张松木桌子,很明显是新打没多久的,还有一股青松味,桌子上一个洗干净的罐头瓶里,插着一把嫩黄色的野菊花,每一朵只有指头尖大,还间插了两根狗枯黄的狗尾巴草……稀奇古怪,但别有一番情趣。
原本光秃的黄泥炕,铺上一套大红牡丹囍字的铺盖,被子折成长条状紧靠墙壁,炕桌上插着两支马鞭草,开紫色的细小的花。
屋子还是那间屋子,可……就是不一样了。
季渊明心里叹息一声,这要是自己的妻子该多好,把大后方交给这样的人,他心安……可惜啊,那只是个小女孩子。他脱下草绿色的军装外套,摊开放在炕沿上,最后看了一眼有了人气的房间。
该说清楚了。
进村路上,老二已经跟他说了,林珍珍“流产”是乌龙,他倒是松了口气。虽说这年代妇女也能顶半边天,可嫁过人又流过产的女同志想要再找个好丈夫还是挺难的,他希望她好好的来,全须全尾的走,最好能有个好前程。
其实,他每个月的津贴有三十五,给家里寄二十,自个儿留十五块花销,另外还有五块伤残津贴……算起来,这么多年也攒下八百多块了。
他路上已经想好了,八百块全给她,就当是补贴她结这场婚的名声损失,以后桥归桥路归路。
“你……你回来了。”忽然,身后传来一把清脆的女声。
季渊明不用回头也知道,“嗯。”
珍珍咬着嘴唇,到底要不要跟他说点啥,不说吧,会不会显得反常?说吧,万一哪句话不对让他听出来。
“在我们家还习惯吗?”季渊明回头,看着她。
她的脸还没他一个巴掌大,粉□□白的光泽不错,细腻得一个毛孔也看不见,眼睛又大又圆,两颊肉嘟嘟,是天生的小女孩样。
季渊明也是男人,虽然对她没想法,但心里也不由得赞叹一句“漂亮”。
珍珍总觉着他的目光里有东西,很像一位严格的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数学老师,或者物理老师,让她即将脱口而出的假话咽回去,“刚开始不怎么习惯,现在觉得也……也挺好的。”
季渊明温和的笑笑,似乎是鼓励她再说,“家里人对你都好吧?”
“都挺好的。”娃娃脸上又荡出两个小酒窝,显得特别真诚。
季渊明挑挑眉,家里所有人的脾气,他虽然不常在家,但都清楚,别的不说,单老二媳妇和老三媳妇,就算不上“好”。他以为,她会借机说几句什么,像受委屈的小孩。
他那些结过婚的战友,收到家信最怕的就是媳妇告状,婆媳矛盾,妯娌不合,家家户户都有难念的经。
林珍珍见他不说话,不知道为什么觉着他笑起来很好看,也挺温和,小嘴就自动的叭叭叭开了。
“我建议家里种苹果枣,好吃还能卖上价,到时候开介绍信咱上市里卖去,肯定能创收。”未来的万元户同志对挣钱的话题应该会感兴趣。
然而,他只是温和的听着,不置可否。
珍珍一急,“对了,就……就你妈妈帮我去队长家说情,看能不能让我在村小学当个代课老师,虽然钱不多,但能挣满工分。”
终于,他点头了。
珍珍心一横,在心里默念三遍“反正是夫妻,问他要钱天经地义”,才红着脸道:“还有就是,我有个好朋友在北山县,我有事经常会去找她玩耍,你能不能……就是……路费……”
季渊明果然不让人失望,递过来厚厚一个报纸卷。
沉甸甸的,珍珍以为是报纸多钱少,倒不好意思当面数,只甜甜的道谢:“谢谢你哦,我会省着点花,会为你守好大后方,你在外头别担心!”
季渊明抽了抽嘴角,这是放她自由的,还守什么大后方。“我希望你能多学点知识,最好能上个工农兵大学。”这笔钱虽说是补偿她的“嫁妆”,可他还是希望她能花在学习上,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小姑娘猛点头,“嗯嗯,你放心叭。”
季渊明正想趁没人把离婚的事说清,狗蛋却跑进来:“大伯大娘吃饭咯,我奶炖了肉可香哩!”两只小眼睛在报纸卷上瞟了一眼,就跟不会动似的粘在军旅包上。
季渊明虽然还带着笑,可抬了抬眼皮来狗就立马噤声了,乖得鹌鹑似的看着他拉开大包,拿出几个油纸包,里头是上次就买好的烟酒糖茶。
珍珍注意到,他的左手似乎有点别扭,但只持续了几秒钟不到就迅速的掩盖过去,她也不好多问,心道等他走了她抽空从碎嘴子猫蛋那儿套.套话。
今儿的晚餐格外丰盛,一大簸箕冒尖儿的金黄色玉米馍,一盆腊肉炖白菜粉条花菜啥的,又名“自留地里有啥炖啥”之大乱炖,关键还烧了七八根大茄子。那是把茄子放炭火上直接烧烤,烤熟后撕去皮儿,茄子肉又香又软糯,再打个辣椒蘸水滴点儿米醋,简直爽翻了!当然,白天买的猪肺那都不算肉,血糊糊的,季老太嫌弃,不让吃。
珍珍把玉米馍掰开,夹点大乱炖,再加一条蘸过的茄肉,一气吃了四个馍!季渊明一开始没注意,当她准备拿第五个馍的时候,挑了挑眉头,看来,这个小女同志来家里是过惯苦日子了。他记得,结婚那天晚上,他给她端了一碗细面条她只吃下三分之一,跟小猫儿似的,细声细气一根根挑着吃。
当然,季家其他人倒不觉着奇怪,在这人人都得下地劳动的家里,女同志跟男同志干一样的活儿,吃一样的饭。没看见王丽芬和曹粉仙,也吃了五六个吗?人还专捞腊肉哩!
虽然大伯淡淡的,也没板着个脸,可猫蛋就是怕他,偏偏还又想讨好他多得两颗糖,“大伯知道茄子是谁做的吗?”
季渊明停住咀嚼的动作,“???”
“是我大娘,是大娘教我奶烧茄子,特好吃!”以前都只知道煮和炒,又舍不得放油,跟好吃可不沾边。但自从大娘病好后烧了一顿,一滴油不放,辣椒葱姜蒜都是不用花钱的,那香得!
“可不,你媳妇儿不止书读得好,拾掇饭菜也有一手。”季老太很满意,“赶紧的,没事就多家来看看,给我抱个一儿半女我这心也……”
话未说完,季渊明“嗯哼”咳了一声,愣把一朵鲜花插牛粪上,这不胡闹嘛!但他不习惯八字没一撇就张扬出去,更何况关乎女同志名声,“离婚”不能轻易提,寻思着晚上先跟爹娘说一声。
吃过晚饭,王丽芬抢着收拾碗筷,珍珍无事可做,又怕婆婆再提敏感话题,赶紧洗刷干净,早早的躺炕上去。他们的炕宽一米六,平时一个人还挺宽敞,今晚……珍珍又是尴尬,又是紧张。
虽然没吃过猪肉但她见过猪跑啊,人是原主名正言顺的丈夫,两口子躺一个炕,还能不干点啥?而且吧,听说当兵的,体力都挺好……她装来例假可以吗?或者装吃多了,撑得难受?不信的话还能干yue两声,男人再高的兴致也没了叭?
第14章 014 回娘家
季家老两口没想到,他们盼星星盼月亮盼回来的儿子,居然要跟他们最满意的儿媳妇离婚!
“老大你说啥,妈没听清。”
“我要离婚。”
老太太脚下踉跄,“离……你放什么屁,珍珍哪儿配不上你?你不会是在外头有人了吧?我可警告你啊季渊明,外头那些小妖精你敢带家来我就……”
季渊明皱眉,“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到底是啥样?”就连季老头也憋不住了,敲着烟枪问。
季渊明仰头看黑漆漆的屋顶,长年累月烟熏火燎,屋子也没个屋子样,这样的家庭,这样的男人……他动了动一直藏在身后的左手,“我们不合适,不想耽误她。”
本来还想一哭二闹的老太太,忽然也不说话了,眼睛像被刺了一下,疼得她立马就红了,“老大……呜呜……”
季渊明倒是看得开,笑笑,轻轻拍了拍母亲的肩膀,“妈别哭,我这不是换来军功了嘛,还有津贴,以后不会再让你过苦日子。”
季老太的眼泪却更止不住,强忍着呜咽,泪水很快打湿了衣襟,她最懂事最明理最孝顺的渊明啊,怎么就……
季老头也红了眼眶。
“我只上过扫盲班,年纪又大,还是半个残废,她……你们也看在眼里,是个好同志,值得更好的人,咱不能自私,用咱们自以为是的‘好’把她拴在身边。”
老太太脸红了,她一直以来的小心思原来早被儿子识破了。世界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她为啥对林珍珍这么好?好到白水沟的小媳妇们都羡慕嫉妒恨?这不就是原因嘛!
找个没爹没娘没兄弟撑腰的,还没见过世面的小女孩子,只要自家对她好,就是石头也能给捂热,到时候等她发现老大的手有问题,那也不好翻脸走人不是?
果然,小珍珍确实啥也不知道,随着她渐渐融入这个家,老太太的心也落下两分,原等着生下一儿半女彻底拴住她的心,俩人也就稳了,哪想到儿子居然要离婚。
季渊明什么样的观察力,通过家里人对小妻子的态度,立马就推断出来母亲的“怀柔政策”,只是母亲越这样,他越觉着对不住“鲜花”。
“妈你别哭了,我这不好好的嘛,又不是缺胳膊少腿,我先跟你们通个气儿,明儿跟她回一趟娘家,也跟那边赔个不是。”
总不能人家闺女好好的没啥过失就离婚吧,事情总得说清楚。
***
林珍珍好容易睡着,居然又梦见季小牛。
自从找到奶奶,有了新生活的希望,她就再也没梦见他了。
季小牛垂头丧气坐石坎上,支楞个脑袋,周围是骂骂咧咧的村里人,骂他小小年纪不知感恩,胳膊肘往外拐,这下村里未婚男青年都让他害惨了,他对不住他死去的爷爷巴拉巴拉,林珍珍小暴脾气,气得也跟他们对骂起来。
于是,季渊明进屋,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小女同志裹着半条花被褥,双手举至头顶,一张小嘴红嘟嘟肉乎乎的,还叭叭叭说梦话,仔细一听……像骂人?
天太热了,她只穿一件灰不溜秋的女士衬衣,衣领袖口都是毛边,两肩上是红、蓝、灰的补丁,层层叠叠。很明显,这是他妈的旧衣服,宽大得都卷到肚脐以上,露出……嗯,一把纤细的白晃晃的腰肢来,只有小孩子那么细,却还有点小肉肉。
季渊明赶紧调开视线,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出去洗了个冷水脸再进来,他不敢再往那个方向看,目不斜视直奔炕尾,从那里抱出一套薄被褥,铺在杂物间地上将就一夜。
可怜小珍珍,舍不得张开手脚,把炕给他留了大半,早上醒来发现身边没人,自己“睡衣”也完整,长裤好端端的,对着镜子检查半天,嗯,也没那啥之后的可疑痕迹。
看来,是她多虑了。
“这几天也没啥要紧活儿,老大你跟珍珍回趟娘家,昨儿买的猪肺还有一副,你们提着去。”季老太眼睛肿成核桃,还硬撑着从鸡窝里摸出两个蛋,凑足十个。猪肺不是肉,要不是珍珍喜欢,她还嫌带的礼轻了呢。
季渊明把篮子递到珍珍手里,“等一下。”
三分钟后,推来一辆陈旧的永久牌自行车,“上来吧。”
珍珍开心,本来还担心走山路的话要受罪,有车不坐白不坐。
林家在离白水沟三十里之外的满月生产队,虽然同属于城关公社,直线距离也不远,可路线曲折,足足颠了一个钟头才看见村子。珍珍跳下自行车,悄悄揉了揉开花的屁股蛋儿,疼得她龇牙咧嘴。
上次林丰收靠步行能在中饭前赶到季家,真乃能人!女能人!
“哟,珍珍回娘家啦?这你姑爷?”村口有老人一眼就看见他们,大家纷纷交头接耳。
“这姑爷长得可真俊!”
“这个头,打着灯笼也难找,小俩口可真般配!”
“听说还是在部队里当营长哩,你没看自从结婚后咱队上都没人提她大哥的事了吗?”有人小声说了句。
那位早逝的,倒霉的林大哥,不就是她们姐俩被批.斗的由头嘛。林珍珍心情有点复杂,要说血缘吧,她跟林丰收不是真姐妹,可心里总有点不得劲,她现在村里的处境跟上辈子的奶奶和季小牛一样,都是大家奚落的对象。
“小姨你回来啦?!哎呀,妈我小姨和小姨父来啦!”忽然,一把清脆的如同小溪流水的声音自村里传来,也没看清人在哪儿,就见一道闪电冲过来,一把抱住珍珍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