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赵煦躺在病床上,开始接见群臣。
等到臣子们都走了,苏油才最后进来。
赵煦神色很好,手里还吊着京师大学堂医学院最新研发出来的葡萄糖生理盐水吊针:“司徒。”
苏油躬身:“陛下大安,臣等不胜欣喜。”
“司徒坐。”赵煦微笑道:“若非仙卿,这关难过。”
“倒也不然。”苏油谢恩之后,在病床前的椅子上坐了:“这主要还是得益于近三十年来大宋医术的蓬勃发展,其中天方医学、黑汗医学、吐蕃医学的参赞之力也不少。”
赵煦点头:“司徒还是那么谦逊。”
苏油从袖中取出那条项链,塞到赵煦的枕头底下:“这是陛下送给皇后的陨铁项链,皇后以之召臣,故臣不敢不星夜而至。”
“不过此事大违规矩,陛下将之收好,一会儿皇后来探视,便交给皇后,万不可落旁人口实。”
赵煦说道:“为了这点小事,耽误司徒节制前方军务,是我君臣夫妻之失。”
苏油说道:“这一节倒是无碍,我朝早已占据对辽的绝对优势,依照之前的战略计划一步步来,本来就出不了什么大差池。”
“就算是这次不行,我们再组织一次就是,大宋如今也具有这样的实力。”
“故而在臣心里,陛下的安危,远过于收复幽云。”
“事实也是如此。刚刚收到前线奏报,种谔的战术大获成功,西军截断了断云岭、鸡鸣山、石门关三处要隘,将和鲁斡的军力切做了五段。”
“耶律淳大军过得居庸关后,被种谊堵截于石门关下,不得寸进。李纯元、曹南、折可大三路大军又紧追不舍,从后掩杀。”
“耶律淳见事不可为,只得率大军折向北方,散从龙门、望云出塞。”
“八万大军翻山越岭,一日崩散,俘降者十之七八,随耶律淳得脱者,不过一二。”
“给陛下报喜,幽云战局,已经进入收官阶段。”
“好!”赵煦兴奋得想要坐起身子,结果扯动伤口,“哎哟”一声痛呼。
石薇赶紧进来看顾,又检查了赵煦手背上的针头,嗔道:“你们君臣俩说事儿就好好说事儿,再要这样,我可就要将小油哥哥你给赶出去了。”
苏油缩了下脖子,待到石薇再次出去后,才对着赵煦吐了下舌头。
赵煦幼年时,苏油时常带着他搞些不靠谱的事情,比如领着光着小屁股的赵煦在田里一起抓泥鳅,变成一大一小俩泥猴。
石薇知道后就会嗔怪,而苏油当时的应对,就如现在一般。
这是三个人之间的常态,赵煦多年不见这一套,现在突然看到熟悉的一幕,却也忍俊不禁。
见到赵煦重新安静下来,苏油才说道:“所以陛下要谨遵医嘱,早日调养好身体,接下来还要去紫宸殿接受群臣朝贺呢。”
赵煦说道:“收复幽云,乃祖宗夙志,能在我手中实现,司徒实在是居功至伟。”
“待事了之后,司徒就可以回到京师,继续襄助于我,我必洒扫郊迎,给司徒最大的体面。”
苏油摇头:“陛下,这正是臣今日要和陛下商议的大事,臣,其实已经不适合再居于朝堂了。”
赵煦顿时大急:“司徒要弃我吗?”
苏油赶紧安抚赵煦:“不是这样,陛下且听臣道来。”
第一千八百四十章 坦荡
“陛下,臣几日之前从霸州起身,十五个时辰抵达御前。其间让巢谷暂代四路转运司职务;入京后又直入军机处料理军务,叮嘱章楶接手指挥;再其后入宫陛见,中间竟无一人阻挠。”
“虽然臣得到了皇后的项链,算是奉了密旨,可一直没有示人,旁人也无从知晓,而臣,竟然就这样做到了。”
“或者陛下和群臣都不以为异,然臣心底,却不禁大为惊惕——臣之权势,何时大到了如此程度?”
赵煦手指颤动一下,显然他也才想到这个问题。
苏油继续说道:“臣幼受昌期公之教,世人对他多有误会,以为诋毁周公,其实是未明昌期公深旨。”
“昌期公曾经屡次同臣说过,‘世无周公,则亦无莽’。”
“任何人,都要接受制度的约束,如果出现了不受约束的人,那这个人,就不应当拥有权力。”
“故而这两日里,臣反复思量,越想越害怕。臣一生行端履正,怎么到了今天,成了师尊最痛恨的那种人?”
“能从千里外直达御前而无人节制,这绝不是什么正常的好现象。”
“司徒之大德精诚,纯仁坦荡,令人感佩。”赵煦心中感动至极:“换做旁人,却只会悄然享有这份荣遇,甚至心中暗喜,又岂能又岂敢,以自身直谏于君上?”
“臣之待陛下,亦如陛下之待臣。陛下从未疑臣在前,臣亦不敢有隐陛下于后。”苏油躬身道:“然制度就是制度,既然有此漏洞,未作弥补之前,臣绝不敢再承担任何朝廷授职。”
“司徒不必如此。”
“必须如此。”苏油正色道:“而且除了这些顾虑,还有一节。”
“是吗?”
“臣脱离指挥之责,孤身返京,此举大违制度,本该接受惩处。”
“若今日不处置为臣,后日有临阵脱逃者,举臣为例,陛下何由惩戒?”
“故臣将上表请罪,陛下亦当命两府集议,免臣一切职务,以儆将来。”
“可这是皇后的意思。”
“可制度上没有任何行文。”
苏油这是主动替皇后背锅。
先将陨铁项链交还,苏油手里就再没有“奉召”的证据,如果朝廷论罪,这就是擅离职守,是必须要处置的。
不过这处置注定不会过于严重,毕竟有收复幽云的大功打底。
而且苏油进京,目的也是为了解决皇帝和朝臣之间的对峙,之后石薇还亲自将皇帝救治了回来,解除了朝廷的绝大忧患。
苏油不将陨铁项链留在手上,也是表示对皇帝的绝对信任。
见赵煦一脸的不开心,苏油笑道:“其实臣又如何舍得陛下?”
赵煦顿时露出一丝希冀:“司徒回心转意了?”
“当然不是。”苏油微笑道:“臣是想说,就算不在朝中担任职务,臣可以为陛下做的事情,一样非常多啊。”
“比如去胶州搞搞盐化工基地,去兰州搞搞机械,去徐州搞搞煤铁,留在河北接着搞铁路……”
“太辛苦,不合适。”赵煦直接否决。
“那么……去杭州搞搞海贸?在两淮搞搞船务?”
“太远,也不合适。”
“啊,那臣还有很多的计划,比如提举京师大学堂,推动我大宋文化和科技的发展;比如司农寺,研究高产作物和经济作物;比如将作监,修桥造路,研发机械;比如钟山观象台,研究天文数学。”
“也可以提举皇宋银行,替陛下看管投资;还可以著书立说,大宋还缺几部经济著作,战略著作……”
“臣还可以写小说、戏剧、丰富百姓生活;还可以提举《汴京时报》,为陛下把好舆论关口;还可以搞一个‘军烹校’,传授军中退伍转业的低阶战士厨艺,让他们有一技之长……至不济,我还可以给夫人打工,帮着管理宁善堂嘛!”
“这些在汴京,中牟,最远不过郑州,江宁就可以做,陛下,这样可以了吧?”
赵煦不禁哭笑不得:“其它宰执荣退之后,可是玩不出司徒这么多花样来,准备这么充分,司徒这是早就计划好的夙愿吧?”
“不敢隐瞒陛下,还真是。”苏油赧然道:“陛下也该知道,臣最快乐的时候,却是带着你们,在中牟抓泥鳅,在东明挖山药,在尉氏钓鱼摸虾的时候。”
“臣性本散淡,除了口味挑剔,喜欢读书,其余衣室车马,一无所好。”
“仪状粗野,不习典章,多次进对失仪,若非仁皇、英祖、先帝、陛下包佑,逐于蛮荒,不为过也。”
“入仕三十五年,多蒙圣恩,不次提拔,年资浅薄,就位极人臣。故不敢不兢兢业业,理政安民。”
“经年宦游,于家人亏欠良多。如今幽云已复,天下咸安,明君良臣,荟萃朝堂。臣也想着,可以好好陪陪家人了。”
“老妻豪爽任侠,为了苏油,拘了自己几十年,我也想着是不是能抽些闲暇,陪她游历天下,寻访名山大川,让她舒展舒展平生意气。”
“现在有了照相机,陛下将圣旨焚毁之后,还可以将密折匣子还与臣,臣还可以继续给陛下拍些各地风物景观,写写游记,为陛下采察民情嘛……”
“无论在朝在野,臣能为陛下效力的地方,也还多着呢。”
苏油最后抬出石薇,赵煦就再不好拒绝,沉吟良久终于松口:“茂儿今年五岁,到十二岁入中学还有七年,司徒与仙卿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想实现的愿望,我们以七年为期。”
“待到茂儿十二岁时,司徒与仙卿必须长守京师。茂儿的立身处世,眼界学识,交由他人教育,朕断不放心。”
总算是松口了!苏油心中不禁舒了一口气,起身对病床上的赵煦施礼:“臣苏油,恭谢陛下圣恩。”
……
三月,甲午,提举河北四路都转运司,司徒苏油以身体不适为由,上章请求交卸职务,并举荐巢谷权提举四路都转运司,种谔提举四路都经略司,章楶于京中密切掌控,全占燕云。
丁酉,判御史台张商英,右正言孔仲武,弹劾苏油懈怠机务,疏忽大事,恃宠而骄,轻慢朝廷,乞下诏责罚。
苏油乞退,其家已先出张知白故宅,帝乃令约拦行李,章惇、苏元贞勿得受司徒乞罪章奏,且召苏油回京,并遣太医按视。
诸军闻之,攻伐愈急,庚戌,种诂奏种谊克桃山、野狐;李纯元克奉圣,曹南克归化,擒仁圣伪朝太上皇和鲁斡、太子耶律大石。
范龙山取儒州;折可大取怀来、昌平;田遇取檀州、姚古取古北馆。
幽云全境,尽入宋军之手,燕山要地、长城五关,各遣大军扼控。
伪朝太上皇、太子以下,妃嫔、宫人,俘获一千四百余员;各路官吏、头下军州大小使臣,计七百有奇;灭敌两万余人,降俘六万以上。
两京府库、图书、地册、民籍,并伪朝宫室、仪仗、符印、车辇、甲仗、金宝,尽数缴获。
不日将使槛车叩阙,昭宣大捷!
消息一出,汴京城顿时陷入了疯狂的欢庆当中,人们纷纷涌上街头,朝着宣德门齐聚。
景阳宫与汴河码头大钟楼上,大钟开始鸣响,内皇城紫宸殿,也开始传出《破阵乐》的管风琴奏章。
满城飘洒起大胜的传单,赵煦坐着轮椅登上宣德城楼,接受臣民们山呼海啸一般的拜贺。
皇宋百年来的耻辱,一朝洗雪,中原门户幽云要地,从此回归!
在如此大的胜利之下,御史台的弹章变得悄无声息了。
癸亥,诏进章惇官三等,章楶二等,苏元贞二等,天下官吏一等。
克复幽云前方将领,诸路军伍,进职有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