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殊坐在大厅的联排椅上,方怀宣就在旁边。
“这种局面真好笑。”林殊打了个哈欠之后忽然笑起来。
方怀宣神色平静。
一群上了年纪的白大褂从眼前路过,其中一个看见方怀宣,停下来打招呼。
“小方,请假看病啊。”是串医院开会的妇科主任。
方怀宣站起来,应了一声。主任一眼就看出林殊和他的关系,老眼并不昏花,反而很毒辣。
“这是你女朋友?”
林殊站起来,默认了:“您好。”
主任满意点头,似乎对方怀宣的终身大事很满意,也就不用应付天天找来要给他介绍对象的病人了。
方怀宣露出一个罕见的笑容,主任没说什么,拍了拍他的肩。
林殊等主任走了,才问:“你又笑什么。”
“笑你。”
“我怎么了?”
“你告诉他,就等于告诉了全医院,你是我女朋友这件事。”
“除了他还有人认识我么?再说了,我怕什么。”
“你忘了,你在我们医院看过病。”
方怀宣的笑容扩大:“主任记性好,他一定会想起你是谁,然后满科室满院地跑,如果有人提起我,他就肯定会提到你。”
“得了吧,没人关心你谈不谈恋爱。”
“我以前和你谈恋爱就是这么传出去的。”
“我怎么不知道。”
“你又没找过我。”含怨带讽。
“连我结婚也知道?”
“你最好祈祷我们叁个人不要同时出现在医院吧。”
“医院不止一家,没有这么巧。”
“今天不就很巧么,选了离你家最近的医院,却碰到我们妇科主任。”
“消息灵通的人,不分科室。”
林殊才不相信有人这么多管闲事。
她没想到,有些话一说出口就不属于自己了,更无法控制,它会根据自己的特性和时机沿着一张每个人都难以想象其复杂性的关系网飞快地溜出去。
主任开会前处理手机消息,顺便给老婆发了微信:
“一手消息:别打听了,我们医院的适婚大夫又少了一块金招牌,人家早就有主了。对了,我好像在哪见过小方女朋友。不就是……那一个?”
放下手机,主任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安静地打盹儿。
“怀宣,你今天不值班?”
“调休了。”
“待会儿和我去找林知疑吧。”
“嗯。”等等——
“你丈夫怎么办?”
“他才五岁?找不回家?”
“等你要甩掉我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个说法。”
“当然不是。”怎么可能这么单调,她还有好多新鲜的说法。
方怀宣平静地看着她,林殊感觉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齐恒被打发走,方怀宣开朗了一点,开车的一路上都在瞧着林殊的反应。
林殊叹了一声。
方怀宣紧张地问:“怎么了?”
“这一路电子抓拍,拍到你肯定都斜着眼。”
方怀宣转过脸去,专心开车。
林知疑并不在综合医院,在明大上课。所以实际上方怀宣开车起到的作用像是专门去接林知疑下班,于是他不大高兴。
他们在校门口捎上了林知疑,去了他家。
方怀宣没有立场打听他们之间的事,却仍然突兀地问:“好巧,你们都姓林。”
林殊笑了:“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
方怀宣做了一个惊讶的表情,没有说话。
林知疑听了却只是奇怪地盯着林殊,仔细观察她的每个表情,甚至是脸部细微的肌肉动作。
林殊改口:“骗你的,我们确实碰巧都姓林。”
她不看着诧异的方怀宣,反而对着林知疑说出了这句话,回应他的目光。
方怀宣被关在书房门外的时候,不但坐不住而且非常想不合时宜地偷听。
他艰难地克制着卑劣的念头,如果丈夫因妻子行为不检所以被默许抛开礼貌和教养的话,那他一个情人有什么立场和资格做同样的事?
情人的占有欲仿佛从来只针对丈夫,却不会过分计较其他的情人。
因为越不过一道困境的阻拦。
他欺骗了一个丈夫,为什么就不许别人也欺骗他?但只要一想到齐恒,瞬间涌上喉咙的反感就减轻了些正拧成一团、不可开解的道德困境。
“激情是每条规律的例外,而嫉妒心是所有激情中最大的例外。”
他做得没错,毕竟还是齐恒更让人讨厌。
方怀宣不再去想,就这么一心一意地等待。
和进行着心里斗争的方怀宣不同。
书房里的谈话很平静。
林知疑一身休闲西装站在满墙的黑胡桃木书架前,审视着坐在对面的林殊。
“最近状态怎么样?”
“没什么变化。”
“如果真是这样,我也不要求你来找我了。”
“所以你当面看出什么来了?”林殊静静地盯着他。
“你看起来很正常。”林知疑把单手敲了敲桌面,强调着接下来的话:“但对你来说,表现正常才尤其不正常。”
“你在教训我吗?林老师?”
林知疑很年轻,身上带着一股讲究的味道,从他的精心打理的头发丝和全身衣装的色调,再到脚上那双便鞋无一不精,都搭配得恰到好处。还有带着香味的手帕和干净修长的手。
当然林知疑长得不错,但被精致掩盖了样貌的底色,她总觉得,林知疑本人的性格不是他展示出来的样子。
她不怎么关注不想关心的人。这时候打量他纯粹是她同样厌恶被这么审视。
就算他是个心理医生,关她什么事。别人的头衔砸不到她身上。
“我在尽我的责任,你也不想她知道你拒绝心理干预吧。”
提到“她”林殊没了反驳的理由,绷着脸不说话。
林知疑有些好笑。他很熟悉林殊,她刚来到这个城市,就是为了见他,当然是在那位“她”的促进之下。
林知疑当时只知道要接手一个很奇怪的案例。没有详细的背景资料、教育经历、甚至也没有家人陪伴,林殊像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块小石头,靠他当时的手段当然敲不动也扣不开。
然而几年过去,林殊确实慢慢变得行为规矩、外表随和、大方得体了。
林知疑对自己的理论体系很自信,他相信自己治疗的结果,也想到林殊当时那副孤僻、沉默、抵触社交、恶狠狠的样子。林知疑除了感到小有成效以外,似乎还和她亲近了一点。
比如他现在就相当有理由认为自己可以介入林殊的心理状态,甚至是生活方式。
这会让林殊很不快,他却可以借机观察林殊是否真的消解了大部分心理创伤。
虽然他都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按他的经验左不过是出于父母关系、同龄排挤、恋爱经历。但在和林殊的交谈之后,他立刻抛弃了这些平常的推测。
林殊显然具有相当冷静的判断力和观察力,她表现出来的极端冷漠和抗拒似乎只是想切断外界的干扰,但并没有停止她自己对外界的观察。
她很少谈自己,却问林知疑很多。
林知疑也就慢慢引导她在他自己的问题上表示意见。
人这种自我中心的生物即便谈论别人的时候其实也只是在谈自己,就好像别人永远是一个问号,他自己却是一个巨大的感叹号!
林知疑慢慢推进,林殊的心防却纹丝不动。却从很突然的一天开始,她终于不耐烦了,似乎想赶快摆脱自己这个烦人精,林知疑于是觉得机会到了。
那天他们谈论的是上个世纪的性格分类:“多血质的人气质活泼,开朗热情;粘液质善于倾听,性格安静;胆汁质感情强烈,脾气急躁;抑郁质的人敏感脆弱,思想透彻。你觉得我是哪一种?”他让林殊开口谈她自己就只能侧面引导。
林殊想了想:“表面看,你是多血质;实际上,你是胆汁质和抑郁质的结合,病态、克制、过分理性。”
林知疑揉了揉太阳穴,似乎很疲惫:“我不这么认为。那你对自己的气质类型怎么看?”
“我什么都不是,这些都不能概括我。”
“那你是什么?可以具体举例或打个比方吗?”
林殊摇头:“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只知道自己不是什么。”
林知疑明白又走进了死胡同,她不肯继续敞开心扉。
林殊准备离开的时候却把一本书还给了他,书签夹在其中一页,林殊很期待他打开。
于是林知疑如她所愿翻开那本书,林殊每次交谈过后都要从他这里借走几本书,他不知道林殊是否都认真看了。
林知疑打开那套小说全集第一卷,从夹着的缎面书签处翻开,哑然失笑。
那页刚好是《气质》,其中一行写着:“【多血质的人】:……他有了钱就讲究穿戴,穷了就生活得像猪一样。”
怪不得林殊说他表面上是多血质,原来她在观察自己。那么实际上他真的如林殊观察的那样吗?
病态、克制、过分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