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然说,他喜欢萧泰来那首词。在这个悄寂无人的夜里,沈紫嫣轻轻吟诵,“千霜万雪,受尽寒磨折。赖是生来瘦硬,浑不怕,角吹彻。 清绝,影也别,知心唯有月。原没春风情性,如何共,海棠说。”
沈紫嫣轻轻叹了口气。像李安然那么含蓄而儒雅的人,为什么偏偏爱这首直抒胸臆,略显粗犷的词。千霜万雪,受尽寒磨折,今日名满天下的李安然,也有他为人所不知的艰辛磨难吧。清绝,影也别,知心唯有月。那么受人赏识和倾慕的李安然,也有他内心的寂寞和幽独吗?
恍然中,仿似一身白衣的李安然,在梅影婆娑的月下微笑。
她听到爹爹的咳嗽声,冷不丁回过神站起身来。沈复走过去,怜惜地责备道,“你这孩子!大冷的晚上跑出来干什么,还坐在秋千上,当心受凉!”
沈紫嫣展颜道,“爹!我看见这月光很亮,想到梅花已经都开了,就想着来看看。”
沈复叹了口气,说道,“你若有赏梅的兴致,也该叫上爹爹和小童,一个人,连火炉都没带,着了凉怎么办!”
沈紫嫣温顺道,“爹爹说的是!”
沈复笑。问女儿,“这大深夜的跑出来,一定有心事。是不是,又在想李安然那小子!”
沈紫嫣的脸刹那红了。嗔道,“爹爹!你又这样口无遮拦的!”
沈复道,“你这个九曲回肠的样子,为情相思,也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既然他说你身体已无大碍,不如爹爹就和他挑明了吧!”
沈紫嫣一把拉住爹爹,急道,“爹!你又来!这种事情,怎么可以,可以,……”
沈复不以为意道,“傻丫头,你们认识也不少时间了,他对你有没有意,你一点看不出来吗?”
沈紫嫣黯然地叹了口气,说道,“我真的看不出,他的眼里或许有刹那惊艳,但是没有爱慕。他对我虽体贴,却是出于礼数。”
沈复叹气道,“时也,命也。我就不相信,我这般颜色的女儿,难道竟爱上对她不动心的男人!”
沈紫嫣语迟道,“爹,你,……”这时一阵夜风吹来,寒冷拂面,沈紫嫣不由打了个寒战。沈复担心爱女受寒,忙催着回房,沈紫嫣突然看见,梅花在星星点点地落了。
那天夜里,沈紫嫣又梦见李安然拥她入怀,望着她,垂下头吻她。
她在梦中醒来,□已湿了。
唯有清冷的月光洒落在床上。风,一定在吹散落梅。
她痴痴落下泪来。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会这般渴望情爱,这么渴慕,那个男人的亲近与温存。
李安然,你知道我在爱你吗?我可以,求你像我爱你这样爱我吗?我求你。沈紫嫣想着,将头埋在被间,热泪横流。
菲虹山庄的午夜,一片寂静。冰儿悄悄起身,溜出屋子,钻进梅园。
月下梅花,无疑是更多了几分韵致的,何况梅花已经星星点点飘落,风过拂面,卷着落花,好像温柔的雨点留下一丝冰凉的气息,转瞬无迹。
冰儿静静站在梅园中,聆听花开花落的细细的声音。
她的面庞渐渐流下两行清泪。
她轻轻地拔下头上的一枝珍珠发簪,轻轻一按,发簪上的珍珠一下子打开,里面鹅黄色的粉末随风轻轻的飘散出来,空气中是一点淡淡的香,和梅香混合在一起,很快消融不见了。
冰儿将粉末洒在一条梅花的枝干上,然后拍拍手,钻进梅树下,转个弯准备回去。
不想从梅树下突然走出个人,他一身月牙白的长袍,嘴角噙着笑,手里托着盏茶,茶里还冒着热气。
冰儿一下子怔住,那一刹那,她的脸比树上的梅花还白,她慌张地垂下头,唤道,“少爷!”
李安然笑得如沐春风,他瞥了眼冰儿,说道,“夜深了睡不着,就想着到梅园里走走看看,喝杯茶。白天这里人来人往,终究是太吵了,没想到,这么晚了,还会碰上一个和我一样爱清静的人。”
冰儿垂着头没有说话。
李安然倒像闲聊一样道,“怎么了?突然撞到我,坏了兴致是不是?那就这样好了,这么大一个园子,这么好的月亮,我们一人一半好了,我在这头,你在那头,互不干扰,如何?”
李安然说完喝了口茶,却并不走,只是看着冰儿,笑。
冰儿好像刚刚才反应过来,说道,“奴婢该死,打扰了少爷的雅兴,这就离开,少爷继续!”
她说着快步走过李安然的身边,不想李安然淡淡地喊住她,“冰儿。”
她一下子定住。李安然还是原地站着,话里还带着笑,对她说,“你怎么,手里拿着簪子?”
冰儿垂头道,“奴婢一时顽皮,看见梅花在月光下开得实在可爱,就把簪子拿下来,放到梅花旁边比一比,看是哪个更美。不想遇到少爷,一时惊慌,就一直拿在手里了。”
李安然笑道,“那你觉得梅花和珍珠那个更美?”
冰儿道,“珍珠有光华,却没有香气,梅花光华清香兼有,却因为有生命的缘故,转瞬凋谢。这样看来,倒是珍珠更美,鲜活的东西,都是太短暂了。”
李安然道,“我本来想杀你,现在看来,倒有点下不了手了。”
冰儿神色如常,李安然道,“懂得生命短暂,为什么自己还不好好珍惜?”
冰儿没有说话。李安然道,“你果然是个聪明的丫头,心思灵巧,这‘随风散’的毒被梅花的香气掩盖得滴水不露,我都差点被你毒到了。”
冰儿幽幽道,“只是差点,还是没有毒到不是吗?”
李安然转过身,微笑着望着冰儿,柔声道,“你今年几岁了?”
冰儿怔了半晌,轻声道,“十四了。”
李安然道,“我今夜放你走,只是,以后不要来菲虹山庄下毒了。”
冰儿猛地抬头,望着李安然含笑的温柔的眼睛,突然只是一片迷茫。
李安然看见她迷茫的样子,忍不住笑道,“怎么了,以后还要来吗,那我可不会像这样轻易饶了你了。”
冰儿仍旧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李安然低头轻轻喝了一口茶,笑道,“你的药力还真猛。我这已经是喝了第三口茶了。”
冰儿轻轻垂下头去。
李安然走上几步,从不远的树上拿下一个包裹,递给冰儿道,“这里面有几件衣服,还有些银子,你连夜走吧。剩下的事,你不用管。”
冰儿没有接。李安然道,“出去了就不要回去了,我会让他们不去找你的,你到外面找个安静的地方安定下来,碰到意中人,有了家,相夫教子,开开心心过一辈子。”
冰儿突然流下泪来。
李安然望着她。良久才道,“走吧。跟我走。”
冰儿没有动,李安然走出十数步,站定,回头望着他。
他的目光没有悲悯,却有着淡淡的温情。他没有说话,但充满了问询。乃至他仅仅是敛住笑,却生出了不可违抗的指引,好像他是抓你回家的长兄。
冰儿静悄悄跟上去。
一路梅花,一路香。月色忽明忽暗,树影斑驳。
冰儿有些晕了,李安然却驻足,在一棵老梅树黑色的枝干上敲了三下,前面突然露出一个门洞来。李安然道,“你走吧,出了这个门,直接走三里路,就离开菲虹山庄的地界了。那边有很多安静的小镇,风景很好,你多走走,自己选个落脚处吧。”
冰儿迟疑着,望了李安然一眼,又低下头去,轻声道,“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来这里?”
李安然道,“我知道,你来杀我。为了十年前的预言,或者是,江南白家。”
冰儿的身体轻轻地抖。
李安然道,“其实没什么。你不过是一颗小棋子,没有出色的武功,最大的优长就是看似普通,处事冷静,心思细腻。他派你来,可能是希望我百密一疏吧。”
“少爷,早就看出来了?”
李安然道,“没有,我只是赏识你,你那夜赏梅会的表现甚合我意,故而让你每天为我剪梅插梅而已。”
冰儿垂下头,目光掠过李安然波澜不惊的眼眸。沉默无语。
李安然道,“你走吧。你其实不用感激我,我本来想杀你的,是你自己感慨生命短暂,对既定的命运心有不甘,才引起我的恻隐之心。你不过才十四岁,和若萱一般大,在家里,还是个孩子,……”
冰儿的泪悄然滑落。
李安然牵过冰儿的手,将包裹交给她,温柔笑道,“走吧,我不能远送了。”他将冰儿送出门,外面一片苍茫的原野,苍穹浩渺,月亮似乎一下子小了,暗了。
李安然回去了,门闭上转瞬间不知消失在何处。天地间似乎只有冰儿一个人。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冰儿打开包裹,却见两件新作的棉衣、两套八成新的外衣,还有五十两银子。
冰儿突然想起,李安然说本来是想杀了她的。可如果他是来杀她的,他又怎么会那么从容方便的拿出包裹给她呢?
冰儿再一次想起李安然那双温柔含笑的眸子,想起他英俊的回首的样子。不禁眼眶一热,泪水长长的流了下来。
第二天,据说菲虹山庄一个叫冰儿的婢女早晨在井台打水时因为珍珠落水,探头寻找,井台冰滑,不小心落井被淹死了。李安然为她厚葬,并且赔了她家里一笔钱。
李若萱在中午休息的间隙跑去问哥哥,她懒洋洋喝着半杯半凉的茶,对李安然不解道,“哥哥,你说,冰儿那么灵巧的丫头,就算早晨井台上有冰,可是她怎么就会掉下去淹死呢?”
李安然似乎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听了李若萱的话,也懒洋洋地说道,“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我要是知道,就不会让她掉下去了。”
李若萱道,“可是我们的井台也有护栏的,她怎么就掉下去呢!”
李安然道,“早上不是说了,井里面有三颗珍珠。她一定是打水时不小心把珍珠掉下去了,所以探头进去张望,连人也不小心掉进去了。”
李若萱道,“不就是三颗破珍珠嘛!还至于为了它把命搭上吗!”
李安然一下子笑出声,“三颗破珍珠!你说得轻巧,知道那值多少钱吗?”
李若萱道,“再值钱,也没有命值钱啊!”
李安然道,“你别喝那茶了,都已经冷了,去,拿热水去,给哥哥也添杯热茶。”
李若萱倒像是很喜欢做这种丫鬟的活儿,乖乖地倒好热茶给哥哥捧过去。李安然接了,抚着李若萱的头道,“最近若萱怎么这么乖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丢了要和我说啊?”
李若萱的表情非常奇怪,半是羞涩半是娇柔讨好,有一种被看穿心事的尴尬,她对李安然道,“啊?哥哥,真的是你,我,我……”
李安然道,“什么你呀我的?是不是什么书不见了?”
李若萱的脸一下子红得像熟透的柿子!
李安然的语气好像冷了下来,对妹妹道,“是不是找遍了所有地方,问遍了可能去你房间的人,求了晓莲千百遍,也没有找到的东西?”
李若萱把头垂得低低的。李安然突然重重地将茶碗放在一旁的茶几上,伸手从书桌上抽出一本书,重重地扔在地上,问道,“你是不是在找它?”
李若萱见了那书,脸一下子白了,七手八脚跪在地上,不敢说话。
李安然道,“你倒是也真沉得住气!三天了,才想起来可能是我拿走了,是不是?”
李若萱见哥哥气得不轻,垂着头不由自主地发抖,泪就要流出来了。
李安然却半天不理她,当她不知所措,心虚地想偷望哥哥一眼时,正好对上李安然的目光,吓得她赶紧规规矩矩垂好头。
李安然轻轻笑了一下。问道,“你自己说吧,偷偷看这种书,弄得在真正读书的时候心猿意马,呵欠连天。怎么办?”
李若萱支支吾吾道,“哥哥,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我,……”
李安然道,“我问你怎么办!”
李若萱一下子噤声。怎么办?她哪知道哥哥想把她怎么办啊!打一顿?罚跪?还是罚她背书?她偷偷地望着哥哥的腿,什么话也没敢说。
李安然道,“你不说,那就得听我的了!”
李若萱乖乖低头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