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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祖宗……”曹半安又要劝他。
    傅元青在凳杌上抬手按了按他的胳膊:“半安,少帝总不喜你,想着法子发难,我是看在眼里的。今日交代你的差事,若没有着落,怕你受罚。不用劝了,我们过去吧。”
    他眼神清澈,曹半安从里面瞧见了自己,于是微微垂下头,移开视线,低声说了声是。二人护送着傅元青折回头往司礼监值房方向过去。
    说是去司礼监值房,可一行人才拐过内右门,就看见会极门的当值的廖姓随堂送了奏本过来。廖随堂见到傅元青,躬身行礼:“老祖宗,曹秉笔,方秉笔,万安。”
    “今日会极门奏本怎么这个时辰送来?”傅元青问。
    曹半安说:“早晨已经送过一次了。这是第二次。”
    “出什么事了吗?”傅元青问。
    廖随堂道:“不太清楚,下午礼部上上下下都递了奏本,还有翰林院的邓掌院领衔上了一份奏本,是以堆积了不少。琢磨着这事儿少见,不敢耽搁,只能再送一趟。”
    傅元青沉吟了一下,对方泾说:“你回监里候着,万一有个什么差遣,监里不能没人。”
    “是。”
    “若陈景下学了,便让他早些回听涛居吧。”
    “不用他等您吗?”
    “今日若有事,便不会消停,不用等了。”傅元青说完这话对曹半安道,“送我去养心殿。”
    曹半安看他颜色,知道不对,便让脚夫加紧了,又片刻便到了养心殿,收了凳杌,几个人入内,就瞧见翰林院掌院学士邓譞带着侍读、侍讲等约四五人,正在阶下等候。
    廖随堂还愣了一下:“怎么人比奏本快?”
    邓譞年龄与浦颖、於睿诚相当,比傅元青稍微年长几岁,是於闾丘关门弟子,为人严格,将翰林院众人管理的服服帖帖。因翰林院之特殊,与朝中诸位尚书、重臣交好,满朝年轻一辈多有他的门徒。
    他面容清瘦,精神矍铄,傅元青一入宫门,他视线便毫不客气的扫了过来。
    “邓掌院。”傅元青躬身作揖。
    邓譞抬手回礼,冷清清的,分外疏离。
    早有德宝下面的当值宫人收了廖随堂的奏本进了养心殿内里,过了一会儿德宝出来了,对邓譞道:“邓大人,陛下他说此时忙着,不想见您。”
    “哦?”邓譞淡淡的开口,“陛下不想见我?”
    “是。”
    “陛下身边成天被你们这些居心叵测的谄媚之徒围绕。心思都不在朝政上,不见我乃是情理之中。”邓譞说,他扬声,仿佛要说给殿内的皇帝听,“那我们今日便在此等候!”
    德宝脸都皱了:“掌院,您看您这……”
    邓譞冷哼一声,不理睬他。
    傅元青叹了口气,对曹半安说:“你今日当值,进去跟陛下说一声吧。说是我过来谢恩。看看陛下见不见我。”
    曹半安应了一声是,便入了大殿。
    一群人在门口继续等着。
    翰林院众人站在左边,傅元青站在右边。
    泾渭分明。
    德宝苦着脸过去给傅元青行礼:“老祖宗。”
    “出什么事了?”
    “前几日给太后上增徽号的事儿,那奏折不是留中没发吗?”德宝低声道,“后来几个礼部主事上折子又催促。催促的折子刘厂公直接就留中了,连批红都没有。后来浦大人入阁后,下面儿人多有不服的,又上了一波折子。说浦大人失人伦大节。昨儿个翰林院几个大人上奏本,不知道怎么的就跟太后这事儿挂钩了。有个姓卢的大人,那奏本里骂的可难听了。说陛下心中没有太后,浦大人心中没有族亲。都是一丘之貉,正好凑做一堆,做禽兽君臣。”
    “翰林修撰卢学贞?”傅元青说。
    在内书院讲《奸宦录》的那位卢学贞。
    “就是这位卢修撰。”德宝道,“曹爷刚去接您了,主子爷等的不耐烦,拿起奏本一看,结果就翻到这个了……直接气炸了,当场就让锦衣卫去翰林院抓了人,压在东交胡同口儿上扒了裤子打了三十杖,光屁股蛋子,白花花的,打的肉烂红肿的。听说六部衙门里的人都出来围观呢。羞得卢大人要跳金水河自尽。”
    德宝讲得活灵活现,仿佛自己瞧见了一样,傅元青脑子里不由自主的浮现当时的场景。
    读书人的斯文面子被这顿棍子打得一点儿不剩。
    确实丢人。
    也难怪邓譞气势汹汹的过来养心殿。
    “怎么,这么大的事,朝野上下都传遍了。傅掌印不知道?”邓譞问他,“还非要让掌殿太监在我面前叙述一次?”
    “今日仁寿宫办筳宴,我刚从筳宴上回来。确实不太清楚。”傅元青道。
    “呵……东厂监听京畿官员,所说所言一字不漏都抄录在册,瞧谁不顺眼了就让锦衣卫抓入诏狱。京城官员人人自危。一到这会儿傅掌印就不知情了,有意思。”邓譞冷笑一声。
    提督东厂的权力早就给了方泾,他已多日不过问东厂密报。
    然而说出去,邓譞也是不信的。
    傅元青便当没听见这几句,掖袖躬身道:“傅元青确实不知。只是劝掌院一句,这会儿陛下应在气头上,掌院还应避其锋芒。若有什么谏言,可容后规劝,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邓譞讽刺的重复了一次,“就像傅掌印这十三年以来一样吗?”
    傅元青便沉默了下来。
    既然话不投机,便无需再说。
    又过了片刻,曹半安出来,对傅元青道:“陛下让您上值,召您入内伺候。”
    “好。”傅元青说,“你回值房吧。若有事我差人去唤你。”
    “是。”曹半安有些担忧,却还是听了令,安静退出了养心殿。
    傅元青入养心殿。
    这一次,距离他上次离开,已经有十五天。是开春以来最长的一次。当时在东暖阁发生的事情还历历在目。
    这会儿太阳西照,光影从他背后照入中正大殿,里面香炉正焚香,香薰过的各类家具带着一种沉暮的气息,与被宫人们擦拭得锃亮的各类宝器放在一起。
    这里供奉了一代又一代的大端朝帝王。
    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带着自己的目的。
    欲念被衣冠遮掩的严严实实,却在数百年的时间里,缓缓渗透了这里的所有一切。于是再道貌盎然的言辞都无法遮盖内心的那些经营算计,都在这恢宏的大殿内展露无疑。
    很奇怪。
    这里本应该是最庄严肃穆的地方。
    可是偏偏流露出岁月的痕迹,又年轻又苍老。
    携带着即将无法遮掩的爱欲和扭曲。
    向着傅元青扑面而来。
    *
    少帝与十五日前也没什么不同,身形看起来有些消瘦和憔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没在东暖阁,这会儿他移驾西暖阁,阴沉着脸,正在翻阅廖随堂刚送过来的奏本。
    “起来吧。”少帝又翻开下一本,冷淡道,“你在太后那里瞧见自己推举的皇后人选了?”
    “是。庚家小姐也在场。”
    “怎么样?满意吗?”
    傅元青犹豫了一下,答道:“庚小姐为人善良温和,举止大气有风度。有其兄风骨。”
    少帝手里那奏表啪的一声合上,阴阳怪气问他:“看来傅二公子是看上了庚琴。待她入宫后,这宫中孤冷,正好安排你去与皇后对食,如何?”
    傅元青跪地:“奴婢不敢。陛下谨言。”
    “还是你更喜欢陈景这样的。”少帝又问。“你喜欢男人,多过女人。是不是?”
    傅元青垂首:“陛下……”
    少帝没打算听他应对,他又继续去翻奏本。
    “奏表,请安折子,奏本……看这个……都察院上的《阁臣廷推折》。”他摊开来道,“臣等闻内阁辅臣缺,遂举荐推之,在京官员逐一梳查。唯刑部侍郎严吉帆操守合一,众望所归,遂推之。伏请圣裁。”
    少帝读到这里,冷笑:“圣裁。都察院总宪喻怀慕原来就是从工部出来的,是於阁老的学生。这究竟是请朕裁定严吉帆,还是已内定给朕个面子过过眼。”
    他把《阁臣廷推折》扔到远处角落,这才抬头看跪地请安的傅元青。
    眼神里神情复杂,说不出是什么意味。
    只是傅元青看不到。
    “外面是谁在?”少帝问。
    “是翰林院邓掌院,及翰林院中侍读、侍郎数人。”傅元青回道。
    “好哇,邓譞也是於闾丘关门弟子吧?”少帝笑了,“於阁老这正是将自己家底儿都供了出来啊。两个弟子开山,一边儿斥责皇帝不忠不孝,一边儿吹捧严吉帆,着急把严大司寇【注1】塞入内阁。你说他这算不算是猖狂肆意?比你傅掌印一手遮天逊色几分?”
    傅元青决定忽视少帝的怒言,直切主题:“卢学贞奏本之事,奴婢已知晓。邓譞又上了联名奏本,主子可先阅览再定夺。”
    少帝翻了翻,找到了那本厚实的奏本:“是这个吧?”
    傅元青看了一眼,上面有邓譞的私印,遂道:“应该是了。”
    少帝抬手便撕成几半,打开香炉盖子,扔进去烧了个精光。
    傅元青:“……”
    “还用看吗?”少帝道,“上面的狗屁言论,朕都能猜到。六亲不认,不守孝道。禽兽尚且知道舐犊之恩,皇帝却枉顾人伦,太后增个徽号怎么了,多加几个字而已,竟然吝啬不给。还任用浦颖这般不守丧礼的大臣入阁。简直昏庸堪比商纣,社稷倾覆,我端亡矣!”
    少帝说话阴阳怪气的,处处顶着来。
    傅元青不知道怎么回话了,然而与皇帝应对,不可不回话,他想了半天谨慎道:“邓掌院才华横溢,于朝政卓有见地,在朝中与诸位大臣深交甚广。如今其有怨言,恐牵扯奇多。主子请他入养心殿,应其问询,礼贤良臣,君臣和美,此事便大事化小,消磨殆尽了。”
    “朕听闻,邓譞当年与京城四闲齐名。”少帝道,“可才华短你笑闲几分。你二人同入翰林院,你为翰林编修时,他不过是个庶吉士。要不是你家遭难,翰林院掌院学士这个位置轮得到他?他善妒,对你多有微词。你籍没入宫后,他没少编排你坏话。你还这么维护他?”
    “主子,奴婢维护的不是邓譞。”傅元青道,“奴婢维护的是江山社稷。”
    江山社稷四个字,这会儿听起来,从未有过的刺耳。
    少帝心头酸楚,过了好一会儿才能撑着咬牙道:“不见!”
    “主子……”傅元青还欲再劝。
    就在此时,殿外邓譞高声道:“陛下真不愿见臣等吗?陛下一刻不见,臣就等一刻,陛下一日不见,臣就等一日。陛下若铁了心要回避臣子奏请,臣等就在此地坐死,博个千古直臣的名声!”
    煽风点火火焰高。
    傅元青顿时头痛欲裂。
    果不其然,少帝当场震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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