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次了,路柔低脸,把裙子轮廓顺好。
裙子的米白色,还有其上几朵碎花,她还没适应。
头发也是,起了早染回黑色,扎马尾,鞋子也文气,指甲卸得透明。一切外表都清淡了。
她站在这条路的拐角,拐了弯,是他家的范围。
站着站着,不知多久,黄昏了。
黄昏越来越重,红色的云松松垮垮。路柔把手机亮屏,解锁,点击,慢慢向上滑动。她看那晚的对话依然新鲜:大二音乐系的江漫。
他说您好,很抱歉向别人要了你的号码。他礼貌地说我想认识你。最后,她的目光长长地停在“想邀请你来我家,请问可以吗?”
这些话一本正经、有涵养,却在热热地进犯她。
她深喘一口气。
把手机关上,路柔的目光一寸一寸从那道隔阂的铁门往上爬。空空的窗。
江漫…
他什么心思?会跟那颗痣一样坏吗?
昨晚他让她超常的敏感。她想让他多说几句,又想让他别说了。她的喉咙一直紧得痛苦。一会儿想怎么被他发现了?一会想儿还是他跟她一样也在暗中关注?他不藏了。
也许还有她想不到的曲折?
下一步,他又会对她做什么?下下步呢?
为什么是她给了他认识欲?
问号在绕,绕成一团乱丝。路柔被乱得失去警惕了。
等她清醒她只问出一句:“几点?”后,于是闭屏,她一下把手机扔远。
起床,去倒水。
水很快润过干烧的喉咙,她竭力只往最浅层去想:他在同一个小区,认识一下不是很正常吗?他多有礼节,不就是疏离的暗喻吗?他怎么可能会对你有什么。想想他的环境,想想他的生活。再想想你。你知道的,你和他有一百重不可能。
你只是好奇他长什么面孔。
这个理由把她说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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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柔第一次穿淑女裙,外表乖了。
理由:毕竟是他请客做主,她不能让他的眼睛不舒服。
她拐过弯。走十几步,去按门铃。
系白色围裙的阿姨笑着给她开门。“你是路柔吧?”
后来江漫说:她是第二个他主动邀请进他家的女生。
阿姨领着她,她恭从在身后,小步小步地走。
嵌在草坪中的石板路干净,转弯,木板路下是水道,水道通去养鱼的池塘。院墙内侧都是花,靛色花瓣铺得文静。最左,一座乘凉的古筝亭。
抬头看。两层楼,飞阁流丹。右侧,敞宽的落地阳台,一台偌大而满满当当的书架。欧式简约的桌椅,一杯下午茶放在杯垫上。
这里雕梁绣柱,奢雅得她不太好受。
阿姨倒了杯椰汁,让她在阳台的椅子上等等。
“抱歉,小江在楼上练习。”
她以为会听到“少爷”。
阿姨解释:“他最近一天必须练到九个小时。”
她摇头:“没关系。”
路柔捣着杯中的水,听阿姨的闲聊,听关于他的碎片。
江漫真正的家距离国门十几分钟,世家传承。爷爷打六七年仗,参加抗外时已是团长,回国后成为副师长,后来当了将军,离休时副兵团军校教员。
他从小军院长大。老幺。一个哥,一个姐。哥哥江廷沿海行商,曾市场垄断到国家整改,现在依旧产业郁葱。姐姐江阴一级建筑师,协会金奖不计其数。
阿姨说这套就是他姐赠给他的。为了清净,现在他一个人住。
她含糊地唔一声。
阿姨问她住哪?
不远。
用手指了指。
阿姨从楼栋再看到她身上,眼神更和蔼了,里面的倾向变化她意识到了。
她忽然烦恼现在过度敏感,敏感得心虚发涩。她不属于这昂贵的地段,她不过只是一个借住的平民租客。
租和买,可以描述那么多的贫富差距。
路柔缩紧身体,看水,顺时针旋转。
“你住这啊。”
嗯。
她觉得水渐渐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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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筝声在上面响,路柔想象他十指的从容和低头沉浸的儒雅。知觉缩得越来越小,只剩音乐和脑子里的画。
阿姨说:江漫的教养在骨子里。
路柔认同。
从不乱丢乱放,只要被给予了一定会说谢谢。一向女士先行,常做最后一个善后的人,走之前也会摆好凳子。
他从不表现愠怒的情绪,平心静气与人说话,永远和蔼可亲。做事专心致志,绝不旁骛。不鲁莽不粗俗,也从不允许自己汗流浃背、狼狈万状。
一切讲究得挑剔。
她一直用勺子转水,慢慢的。
今天太闲了,阿姨继续炫耀他的雇主:
过世的奶奶曾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把规矩传给了他。
五点准时起床,无论出不出门永远穿戴整齐。衣服不能褶皱,没有灰尘。白天不能床上睡,因为被骂没骨头。被子早上迭好,不到晚上睡不能铺开。站有站姿,坐有坐相,在外在里都得仪表堂堂。
混什么人群,衣服什么料,用的品,细到水杯的花色。一切必须有雅的规矩。
她却喜欢在家散头发,乱得随意。
徐妗说的对:疏离出于他的昂贵,优雅自律使他高不可攀。
一百重被一下塞到了一万重。
勺子转水,更慢了。
路柔后来还知道:为了压抑一切过瘾的动物欲望修身养性。江漫从不碰色淫、鄙视色欲。
他不喜欢野蛮做事,时刻谦逊。
再后来他这么强硬地占有她,她怔了很久。被他吻着同时被他驾驭,她绷紧了身体。他像蜕去人皮的凶兽,失去控制地一次、一次索取她。
她说疼。他说这样疼你一辈子不得忘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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筝音停了。
路柔渐渐听到他下来的脚步。声音越来越清晰,接着,他停了。
她搅动水,喝一口。
路柔抬头看去。他背对她,和阿姨小声说些什么。
江漫的站姿是艺术修整过的挺立,宽肩健腰,修长笔直的腿优越得醒目。
她抬高看他。
背影是个成型的男性。一八九,身高威胁而人惧,又被他柔软的颈子冲淡了。
他说着说着,脖子低下去。
小痣妖冶。
阿姨走了。
江漫转身,向她看来。
阔达的无意识,潮一样一下涌来。她失焦了。一下失守了。
“您好。”他用敬语。
英俊皮囊,出色风骨与古典气色。清冷出尘,气质慈悲。见过他,其余真的看不进去了,一生仅有这个人让她惊艳了。当二十五岁回想这一幕,她仍旧好笑又心酸。
她第一次渴望无偿的给予。
江漫离她两米远,微笑自然。他礼节性的客套已炉火纯青。他的笑像在欣赏你,这种欣赏是从上往下赏的,却并不让人觉得难堪。
她能感觉到他善于肆应,八面玲珑。
路柔把声音压着,滚出粗音:“学长好。”
他手骨很白。“还需要加点水吗?”
不用。
谢谢。
他体贴她。“热不热?有冷饮,或者我叫阿姨买些冰淇淋。”
“不热…”
她不敢与他对视。
这么近。她远远窥探了叁个月的人,真实真切地站在她面前。他的声音、味道正慢慢有形地啃咬她。她牙关咬着,发现快乐的那一头是细细的痛苦。
对一个人的好感到喜欢到爱,层次不一样。好感图个心情快活,没有痛苦。
喜欢是一半自投罗网,另一半害怕靠近。怕靠近,就是灰烬。
那爱呢?
路柔悄悄移远了椅子。
江漫坐下。调好姿态,坐相美观。
“是不是吓到你了?”
“没…”
他低着眼。“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
荒诞。
她含糊了声:嗯…
他谈吐文雅:“我哥新开了游泳馆。下次我带你,和你的朋友去玩。”
路柔搅了一下水。
她这下明白了,他的猛厉瞒在他的柔和下。江漫说话做事的确温柔,绵绵如雨。但刻骨的强势是改不掉的。不需要问你,他已大半替你做主了。
还知道用“朋友”介入,破坏她对他的拒绝。
所以她这反抗,多无力。
路柔晃了眼。“不…”说不出口。
江漫突然抬眼。这一眼交给她,眼睛的幅度恰到好处。那种让人心酥的清幽轻轻地交给她,再真挚、柔情地笑。
“我想认识你。”
她看他睫毛那么密、那么长。
这句话就这样潜入她的呼吸。
潜入让路柔的呼吸沉甸,整个人里面、外面从头到脚发烫了一下。
“好…”
她小声,迟钝地点头。
江漫与她说起了学校事,内容风趣。因为嫌弃她的声音,路柔半搭少语。
阿姨给她换了第五杯水。
他放出一个饵。“我平时也喜欢打羽毛球。”
鱼上钩了。
路柔:“怎么不加入羽毛球社?”
“好像最近人满了。”
她慢吞吞。“社长跟我挺熟…”
他说是吗?
“谢谢。”
“不用…”
路柔喝光水,几乎美妙的绝望:只见了他一面,她却变了好几个面。
不该这样,不该说这些话,不该做这些事。
什么好奇,什么眼睛不舒服。这些理由都是借口。
这些借口,太借口了。
江漫看了看手表。“天晚了,我送你回家吧。”
他与她并肩。一路上她沉默地看着地,江漫送她到楼栋门口。
一个包装精美的锦盒递给她。
“一个见面的小礼物。”他的笑温暖和睦。
路柔:“…谢谢。”
拒绝不了,拒绝后他也会用其他途径让她受下。她叁个月前就不是他的对手了。
回到窝,坐在椅上。
桌上一串嵌着白珍珠的细链条,锦盒在旁。
她抱着小腿,头慢慢地低下,挨上膝盖。
江漫只让她待在阳台。他每次距离她超过一米。她知道,他不肯让她跨进他真正的地方。他明明对她抱有抵触。
路柔深深埋进双腿间。
所以…
他到底要她什么?
可她又能给他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