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楼点了点头,薄唇轻启,吐出一人的名字:陶栗。
恐怕听到这里,才能明白他们是在谈论书房杂乱之事。陶栗虽掩藏迅速,令人短时间内难以找寻,但早在看到内室情形的刹那间,师徒二人就暗中互相点头。
散落一地的书册,虽有花瓶碎片作掩饰,但处处怪异之处还是表明,行事者并非只是想要捣乱。尽管那人为了隐藏自己,还营造了一种是长老们毁坏的氛围,但怎可能骗得过仙君。
这是贺听风给徒弟下达的命令,让其在私下注意无上晴弟子的行踪。
果不其然,陶栗露出了马脚。
闻言,贺听风似乎也有些压抑,随即像是感慨似的,将手指轻轻搭在自己的眼帘:原来他也是
他也是什么,贺听风却不再说出口了。但慎楼能明白师尊此刻的心情,因为连他,都对这个结果有些接受无能。
从前在无上晴,就算是对着他这个废物,陶栗都能够规规矩矩地拜礼,说实在的,慎楼一直将那人的好记在心里,且屡次暗中相助。
纵然陶栗身份成谜,无上晴却并无避讳,正大光明地朝向大众开放,能力者都有机会进入求学,没有阻碍。
贺听风也没有一刻亏待过对方,甚至因为陶栗对慎楼的善意,赐予其独立居所,平日里的功课也是亲自考勤,不曾藏私。
但很可笑的是,他们为数不多的相信的弟子,却在最后关头腾然露出尾巴。
他在找什么?
仙君并不清楚。
若是需要什么武功秘籍,应当不用费这么大的功夫,直接向自己讨要说不定更加便捷。如此,对方既然这么慌张,事后还光明正大地出逃,好似根本不在意其他人发现。
种种迹象,似乎都在说明,陶栗想要寻找的东西,是他或者他背后的那个人极为在意的,并且有八成以上的可能性藏于无上晴。否则,陶栗不可能冒险至此。
思来想去,贺听风打算开启神识探查一番。但他刚聚起神力,便被安静已久的徒弟握住手掌。
师尊,你身上还有伤。慎楼皱起眉头,似乎对师尊如此不在意自己身体的行为很不赞同。
仙君哭笑不得,他的腿伤虽是断玉所致,比起寻常伤势要严重许多。但毕竟只是为了给仙门世家解释和威慑,更多的,还是后者,贺听风怎可能罔顾性命,重伤自己,定然是避开了凶险地。
况且经过裴颂的治疗,已经接近痊愈,实在没必要被徒弟这么担心。
他刚想开口,额头上就触上一抹温热,紧接着,脑海中像是续接了段陌生的神识大约是属于慎楼的。
两人靠得极近,因为没有料到徒弟的行为,仙君尚且有些讶异,眼眸微微睁大,其中满是懵懂。呼吸缠绕着,他们互相对望,看上去也许下一秒就会吻上。
但慎楼没有这么做,他只是握住贺听风手指,不容置疑似的:都交给我,师尊只需好好休息。
徒弟的神识近乎霸道地进入脑海,将贺听风的记忆一扫而空。仙君能明白对方的用意,慎楼是想获取他的记忆,用作探查缺失的书籍。
但如此亲密的做法还是有些难捱,毕竟几百年来,还没有一人敢如此行径。贺听风只能自发放松身体,以便让慎楼更好的索取,莫名地,记忆被抽取剥夺的感觉让他有些头皮发麻。
就好似回到了在边境混乱疯狂的那一夜,他狠狠咬住慎楼的肩膀,在对方的脖颈留下过鲜红深刻的印记。
贺听风无意识攥紧床单,大口地喘气,于是难忍的折磨终于逝去。
汗水已经覆满了仙君的额头,眼中迷茫放空,只能下意识抓住慎楼的衣袖,只是一瞬,就与对方十指相扣。
他的身体好像被剥夺了什么,但更多的,却是获得。慎楼看着师尊的胸口起伏,明明没有欺负对方,贺听风却一副失神的模样,忍不住,轻轻吻了吻仙君冰凉的指骨。
短时间的亲密过后,慎楼随即开始用神识探查起来。根据师尊的记忆,在无上晴内全范围搜索,不放过一草一木。
良久,他收回神识,微微向贺听风摇头。
除却一些古籍,并没有什么东西被销毁或带走。
陶栗还算聪明,临走前知道撕毁些古籍。若是普通人,难免不会被怪象蛊惑,以为盗贼只是想要偷取秘籍,但仙君入世已久,断然不会被瞒过。
他不可能为了小小秘籍而暴露自己,那么究竟有何目的,就有待思索。师徒二人沉思片刻,突然抬头望向对方眼里。
段清云!
仙君这才明白自己长期以来刻意忽视了什么,段清云侥幸逃脱,现如今行踪不定。而陶栗莫名叛变,只有唯一一个解释,那就是他为段清云安插的棋子。
且若非别无他法,段清云不可能提前使用自己的救命稻草。
何况陶栗尚在五洲,这是否也说明,对方就躲在五洲某个角落?
思绪在心里掀起惊天骇浪,仙君仍旧不太能分清自己心里是怎样的感受。对于这个好友,他们早在段清云挥出那一掌时就恩断义绝,要说有多么舍不得,倒也没有,只是觉得可笑罢了。
见师尊神情有异,慎楼的手忍不住用上些力,迫使贺听风微微抬头。
师尊,我们说好先复活师弟的。
这几句话让贺听风的思绪回归,他点头闭眸,身体泛起点点金光,光晕从他的袖口钻出,落入慎楼的手里。
仙君睁开眼,直直与徒弟对视,并没有把那句麻烦你说出口。他们已经熟悉到神魂交融,往往只需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所想。
慎楼将那些看似透明的光晕握在手里,按照师尊所说的步骤慢慢施行。他所用为魔力,其实无法与功德融合,但有了仙君助力,极为轻易便避开天道窥探,顺利与之结合。
他在回想董宜修的容貌,原本以为这些记忆已经被自己遗忘,但脑内的印象却清晰无比。
无论是董宜修初至无上晴的表情,还是禁渊内天的种种,都无一例外从头脑中翻涌出来。慎楼直到现在才发现,其实他对于师弟的离世也不是毫不动容的。
慎楼缓缓伸出手掌,其上光晕点点便逐渐散于天际,伴随着他推掌的动作,功德尽数消失,几息之后,两人眼前再次迸射出现金光。
似乎是想要勾勒出一个人的身影,可那金光实在移动得太慢,这并非是运用魔气的原因,若是换作仙君,恐怕也是相同的境遇。
毕竟让一个人死而复生,不论是在哪个时代都是骇人听闻的。
慎楼只能保持冷静,生怕自己丝毫的抖动让好不容易聚拢的功德挥发。其实他根本不用这么小心,但灌注了复生人心血的功德,想来也会较之寻常要好太多。
因此,贺听风并未阻拦。他只是默默握住徒弟的手,无声地给予对方精神上和物质上的支持。
灵力渗入体内,慎楼的魔气没有排斥,反而灵活地将其包裹,顺利吸收,眼见着那些金光移动速度逐渐加快。
他们还是耗费了近乎半天的光阴,才最终将董宜修的灵体凝结。
熟悉的少年就在面前,金光勾勒出对方的身影,显得炫彩夺目。他紧紧闭着眼睛,对外界一切都毫无感觉,仿佛沉睡多年。慎楼收回手,与师尊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眸子里看到了欣喜。
或许对方化形还需要很长时间,但这第一步已然做到,于是往后再多的艰苦都将不为所惧。
师徒二人没有选择在第一时间通知邹意,因为日后有多少变数尚且未知,给人希望又经受失望,那是绝顶的打击,所有的忐忑还是交由实施者承受为好。
他在赎罪,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慎楼。
能够想到,在无数人面前自爆身亡的董宜修若是复活,会在五洲甚至整个大陆掀起怎样的浩波巨澜。
千万年来人们探寻长生之法,就是为了让自己的生命有机会永世延续。如果能得到重生的方法,那些长命丹就将再无作用,不知会损害多少人的利益。
未来结果如何,慎楼并不清楚。但只要师尊想做,他可以永远充当一个保护者,哪怕只能居于人后,也毫不后悔。
第八十七章
扣扣扣
有人敲响了破庙的门,极富有节奏。段清云从血泊中站起身来,对着空气无声说了句进来。
他明明连声音都没有发出,门外的人却好似什么都懂,将大门轻轻推开,显露出陶栗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这是段清云与他约定的暗号,除非两短一长,其他人都不被允许进入。然而,陶栗在看到段清云真身的刹那,眼中好像挣扎了一秒,紧接着再次堕入黑暗。
他就像是彻底沦陷为了傀儡,只能任由对方操控,身形稳定之后,陶栗机械似的垂头,低声道:主人。
东西呢?
陶栗顺从应答:没有找到。
因为对方是自己的有物,段清云并不怀疑陶栗言论的真实性,只是反复咀嚼这几个字,面上看不出喜怒。但陶栗只觉得全身被冰雪冻住,从骨髓上升的寒意迅速包裹全身,来自对方的威慑没有实体,却令人更加痛苦。
段清云看似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自顾自嘟囔着席地而坐。放在往日里,他是绝不肯就这么坐在草席之上的,不仅觉得污浊衣袍,也不符合自己的身份。
也不知是不是差点丧命的缘故,他对于这些身外之物就没那么看重了。唯有禁书,是他剩下的为数不多的期冀。
段清云沉默片刻,突然抬眼看人,陶栗脸上未曾消散的惊慌就灌入他的眼里。少年面色惨白,只能依靠狠掐自己站稳,这副强装镇定的模样,倒是有几分记忆中那人的影子。
可惜了,你一点都不像他。他突然出声,让陶栗微微一怔。
可对方说完之后就收回视线,针扎般地痛感消失不见,让陶栗终于能够成功呼吸。
段清云好像并没有面前的少年当作人,只是一直自言自语着:无上晴都没有的话,会藏在哪里呢?
这几乎让他思绪混乱,根本无法分清楚现实与梦魇。事到如今,连段清云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些什么。
究竟要亡命天涯还是其他。
段清云仰躺在草席之上,看着头顶高悬的房梁,破庙内只剩下寂静。
陶栗也不说话,不论是被控制还是自发,他都尽力把自己的存在感降低到极致,直到现在,他都不太能接受自己的身份,接受作为傀儡的事实。
他又怎么可能接受,十多年辛勤练功,并且尚未及冠就成功拜入无上晴,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荣誉。可现在有人告诉陶栗,他这短暂一生中走的每一步,都是早已被人规划好的。
但他无力反抗,毕竟作为一个傀儡,也只能为主人用。对着段清云那张脸,陶栗只能拼尽全力压抑自己他实在没办法向着对方第二次叫出主人。
那不仅仅是背叛正道,更是背叛人格。
好在段清云没有在意这点小插曲,他与周嬴的暴虐不同,哪怕结果不合自己心意,也懒得牵连下属或仇敌,因此,陶栗现如今尚且好生站立原地。
破庙内安静了好长一段时间,静得陶栗都快怀疑段清云睡着,良久,只见青年缓缓抬起手掌,他的掌心随即燃起一团黑色火焰,是陶栗熟悉的魔气。
其实他原本是不熟悉的,可惜连日来他被这东西折磨太久,现在仅仅只是用肉眼看,也生出些许无端的恐惧。
段清云只是注视着手中黑色,陷入自己的思绪之中,与陶栗相反,他好似对这个被天下人诟病的东西并不害怕,毕竟它曾经救了自己一命。
就在陶栗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忽而见段清云掐灭了魔息,霎时狠狠闭紧眼眸。他绝对没有错过,对方闭眼前眼中闪过一抹阴狠和悔意。
悔意?
陶栗只觉得更加糊涂了,这种感情怎可能出现在段清云身上。
换句话说,这家伙才是真正的十恶不赦,与被揭开十方狱魔头身份的大师兄相比,甚至是段清云的手段更加残忍。
他掩去眼眸中多余的动作情绪,陶栗知道,自他被迫从无上晴逃跑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仙君和大师兄应该也不会接受这样的自己。
莫名地,陶栗觉得自己生来就是个笑话,明明是段清云的傀儡,却终日醉心于修炼正道。
你叫什么名字?段清云突然开了口,他好像并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般冷静,连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只短短几个字就喘了口气。
陶栗将头低垂,面上卑微,语气却是不卑不亢:我名陶栗。
言罢,他也不敢抬头去瞧段清云的表情。只是空气安静得太久,陶栗忍不住稍稍仰起头来,想要知道对方的态度。
然而,原本在他面前表现得极为镇定的段清云却闭上了眼睛,呼吸微弱,脸色好像短时间内就融于微红。他将全身都蜷缩起来,想要以此获取温热。
陶栗突然发现,这个在有人面前都表现得十分狂妄的青年男子,竟然也会发热。他毕竟被慎楼费去了全部的修为。仅凭借微末的魔气,根本不可能治疗成功。
直到刚才,其实都一直在强撑着。
段清云整张脸烧得通红,仔细看时,他的身体还在轻微颤抖。嘴唇干燥起皮,泛着显而易见的白色。
陶栗非常想一走了之,但若是他放任段清云不管不顾,保不齐对方就会死在这一场风雪中,日后对他有的控制都将消失不见。
不得不说,这个方式对陶栗来说有着十足的诱惑力。
但正如他能在崇阳峰会上,面朝被天下人奚落的慎楼遥遥相拜,现如今,眼看段清云面临死亡,陶栗也同样是无论如何都狠不下心了。
他叹了口气,心知是自己是主动入虎口,却别无他法。陶栗抿唇,从掌心凝聚出灵力,缓缓输送至青年的身体中。
熟悉的暖意袭来,段清云感觉自己被包裹在阳光之中,全身逐渐舒展开来,冻僵的骨头也重新恢复知觉。
他下意识嘤咛一声:听风
陶栗顿了顿,倒是没停止自己的动作。心说你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在段清云毫不留情朝向仙君挥出那一掌的时候,你有没有过丝毫的悔意呢?
段清云伤得很重,一方面是慎楼下了死手,虽然没有第一时间让人直接丧命,那是他为数不多的清醒。一方面则是很可笑的,他好似也与贺听风相同的,患上了难以治愈的心病。
因此到现在,这个疯狂了一百多年的男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陶栗没有办法丢下对方不管,尽管他也清楚,依照段清云逆天的生命力,对方很可能会强逼着自己清醒。醒来过后做的第一件事,恐怕就是抽去他的意识,彻底沦为对方的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