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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问杀神色微微一变。似乎是没想到少年能说出这样一番见解。
    复而再问。
    若有违天道,为何天道不诛杀那样的仙。
    谢秋脚步停下。恰恰停在光影交错的位置。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知道那是错的。所以,我不会那样去做。
    问杀眼光深切地盯着这位盲眼的小道士。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希望九重天上所有飞升的仙,都是你这样的。缄默良久,终归自嘲一般地笑了笑,才说,你要问什么,就问吧。我愿意将一切都告诉你。
    清了下嗓子,谢秋终于可以将话题引到正路上,开门见山地问:你朋友为什么挖你眼睛。他用那只眼睛做什么了竟惹来如此大的怨念和戾气。
    说来话长。
    没事儿,我们有的是时间听。谢秋淡然一笑。
    **
    这个故事,果然很长。
    五万三千多年前,那时候,问杀还是九重天上赫赫有名的战将,二十四上仙位面,排名第三,仅次于忘川河神清夷,和九尾神狐织羲。
    他和那二位生来仙骨不同。
    初降于世时,只是位法力低微的仙灵。
    修炼了上万年,才终于到了上仙阶品。
    独来独往,孤僻,冷漠,且能打。
    在一次去幽都山附近镇压邪魔时,他遇到了一位瘦弱的少年。少年堪堪仙人阶品,法力甚至还不如厉害些的邪灵。
    可这股气息很熟悉,惹得这位上仙的注意。
    幽都山作为下界不起眼的一座荒山,竟然还有人会在这里设下仙障。
    靠近了,问杀闻见淡淡的花香。可他分辨不出是哪种花。
    守住幽都山的法力十分熟悉,问杀只放出一丝灵力探了下仙障的虚实,便发觉这是九离仙尊设下的。
    九天玄仙,为什么要在下界设下仙障。这里面有什么。
    而感受到仙障被破开一道口子,那少年开心地从山顶岩洞里跑了出来,赤足,单衣,刚睡醒的一样子。
    一边披着外衣,一边揉着眼睛:哥哥,你来
    发觉认错人了,少年怔在当场。
    你不是九离仙尊,你是谁。问杀惊异于眼前少年与那位九天玄仙一模一样的容貌。
    可他周身的法力如此低微。
    你走吧。哥哥不让我跟天上的仙人聊天。
    问杀皱眉:你哥哥是谁。
    少年不说话了。
    是九离仙尊吗。
    他还是没说话。
    怎么回事儿。九离仙尊怎么会有个一胞所生的弟弟藏在人界凡尘。守着一座不起眼的荒山,当个无所事事的山鬼。
    最奇怪的是,偏僻山林之上,竟有重重仙障。
    他进了那岩洞,发觉山内果真什么也没有,魔,仙,人,都没有。偌大的一座山林,只有这个少年守在此处,也不知道守了多少年。
    我法力低微,借着哥哥的荫庇才能飞升一个小小的地仙,成了山鬼。你们都是九重天上厉害的仙君,不用在我这里浪费时间的。
    若元,你既为九离同胞弟弟,应当仙缘深厚才是。为什么不好好修炼呢。
    少年烧起一堆篝火。
    将幽黑的洞穴照出些许暖意。
    没用的,我身体不好,没办法再往上飞升了。这样就很好。若元很乖巧地回答。
    你一直在这里,没有出去过吗。
    没有,我已经在此处三千年了。没人知道我,也没人找得到我。你是第一个闯进这里的。
    问杀看着他单薄瘦削的背影,感到少年身上笼罩着一片化不开的孤寂。
    火上烧着一锅水,少年用竹筒盛了一杯,放上些花叶,递给问杀。
    你身上有血的味道。
    问杀接过那杯花茶,看着茶杯水面上倒映着自己染血的发丝,答道:嗯,我受九重天诏令,镇压幽都山下暴起的邪灵。
    少年若有所思,抬头看着天上。
    说什么镇压,其实,全都杀掉了吧。
    问杀惊愕地抬头:镇压就是镇压。就算是仙,也不能随意杀魔的。
    是吗。
    一声,明显是不信的样子。
    少年像是忍了很久的样子,最后还是不能保持沉默,低声说:可是我听到了。
    听到了什么。
    他起身,俯瞰着这位法力强大的上仙,却没有丝毫惧怕退缩:九重天上的上仙们,不断地杀死邪魔。
    问杀豁然而起,手中滚烫的水洒了一地:不可能。
    不可能,怎么不可能。
    天色渐黑,若元手下的篝火显得愈发明亮,篝火前的少年面色漠然,像是在讲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
    这就是你们的天道吗。上仙。
    魔的存在,就是为了成为你们飞升的垫脚石。他们的恶不值得救赎,他们的命,永远只能被践踏。是这样吗。
    少年的嘴角甚至带着些许的凉薄的笑意。
    我觉得,你对仙有所误解。问杀没有喝他的茶,而是蹲在着破败的岩洞中,与他说了很久。
    那是问杀第一次和人说那样多的话。他从人间世讲到九重天,从仙界讲到魔界,将他万余年的所见所闻,飞升之路,都细细说与面前这小山鬼听。
    小山鬼听得很认真。
    当提到仙人对待有恶行的妖魔,都是镇压为上,诛杀为下时。他发觉那少年稍稍抬眸,凝视着自己。
    他还没讲完,但是九重天上响了雷鸣,他必须离开了。
    上仙,谢谢你和我说这么多。你是一位好仙。
    少年笑容里带着一丝释然。
    他困在幽都山三千多年,第一次笑得如此轻松。
    你还会来找我吗。少年幽蓝色的瞳眸似一汪深潭,你能记住我的名字吗。
    若元。问杀笑道,我会记住你的名字。如果你愿意,我会再来找你。你要记住,不要因为你暂且被困在这荒山里,就觉得三界都只有这么大不是的,世间之广袤,那是几万年都看不尽的
    嗯,我知道了。
    少年和上仙成了朋友。
    彼此,唯一的,朋友。
    这样平静的时光,只过了约莫两三百年。
    少年并未走出幽都山。可幽都山近魔界,他总是能在半夜听到那些残酷的哀嚎,那是邪魔被杀死的哭泣。
    不是。
    九离说过,只要有他在,三界就能太平。
    问杀说过,天下之大,不止一座幽都山。
    要相信他们。
    那是一个漆黑的深夜。初一无月,星辰隐没在乌云下,伸手不见五指。
    若元被那些仙障外刺耳的哭喊惊醒,第一次走出了幽都山。
    ***
    故事讲到这里,那缕幽魂顿住了。
    谢秋隐隐觉得这里有重大转折,可又觉得不能轻言催促,只能等待着问杀自己平复好心情,继续讲述。
    他走出幽都山,看到了什么。
    白衡却没有耐心,左手扶着树干居高临下地问。
    那一缕幽魂近乎透明,神识的不稳让他似乎下一刻便要彻底魂飞魄散。他只能躲在晒不到日光的茂密榕树下,蜷缩往更深的树影里。
    他看到了,仙在杀魔。
    谢秋脸色一变。
    白衡却微微眯眼:亲眼看到?
    亲眼。
    白衡从树上跳下,他和谢秋不同,直接走进了那一片黑暗里,与那一缕残魂近在咫尺地交谈:所以他认为天上仙人该杀,堕仙入魔,杀死了四十七位玄仙?
    你知道他。
    问杀退了两步,眼神警戒起来,你是谁。
    白衡想到自己最初也是以为九离残杀仙人,以为织羲迫害师尊。
    原来,神君的伴生之劫,真的是天生恶鬼。
    白衡如此,若元也是如此。
    总是会不断地将恶念拉深,放大。总是会怀疑天上的仙人,质疑天道。总是会手染鲜血,犯下不可饶恕的杀孽。
    他看错了,是不是。白衡想起往事,只觉得一切都像命定,不由得眼神黯淡,一切都是他搞错了,到头来,这个世界没有谁对不起他,也没有仙人有过什么恶念,只不过是他过于偏执的臆想而已。
    自己与若元结局的差别。
    可能就在于九离和云栖。
    白衡转过头,看着站在日光下的谢秋。
    九离没有救下犯错的若元。而云栖,舍弃了自己的性命,一次又一次救下罪恶滔天的自己。
    他的神君。
    如此温柔。
    不是。
    问杀的回答,让白衡倏然僵在当场。
    他将头一点点扭过来:你说什么。
    我之前和你想的是一样的。认为若元因为过于孤寂,性格逐渐乖戾,而导致他变得扭曲黑暗但不是的。我也好,九离仙尊也罢,久居高位之上,的确有很多东西根本看不到而看不到,并不代表它不存在。
    有一些错误,若元在很早就跟我说过,也跟九离提过。但是我们都没有相信他。于是那个错误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后带来了灭顶之灾。
    白衡愣在当场,还没听明白问杀的言外之意。
    但是谢秋很敏锐。
    他懂了。
    你的意思是。天上真的有仙,是屠魔正道青云直上?
    问杀点头。
    谢秋踉跄两步。
    你也曾是问剑山的弟子,是不是。问杀沉声,你难道不知道,那位莫尽染莫仙师,三个月前飞升成仙了吗。
    谢秋仿佛血液都逆行,手脚也瞬间麻木冰凉。
    心口更是如锤击似的疼起来。
    他躬下身捂着胸口,思绪又被拽回八年前那不堪回首的回忆里,挣扎在泥沼中难以求生。
    我知道你善良,我也是。但只有爬得够高了,你的善良才能荫庇人世间只有更果断地诛杀该杀的魔,才能换取更大的力量,去护佑该护的人与仙。
    莫尽染八年前的话,再一次回荡在耳畔。
    混着那邪眼刺入身体嘈杂的嘶吼,吵得他脑袋像是要裂开。
    这是对的吗。
    莫尽染那种方法,难道才是真正的修仙之道。
    小秋!
    白衡眼疾手快,冲到他面前一手托住他的胸前,才没让他踉跄之下跪跌倒地。
    谢秋手指紧紧揪着白衡的玄色衣袖,喉头冒出一丝血气。
    我是胡说吗?
    我如果错了,天道为何不罚?
    人要护,仙要护,魔也要护。
    什么都要护的人,往往什么都护不住!就像你的师尊,就像你的师兄师姐!谢秋,你要跟他们一样以身殉道,维持着你所谓的绝对高尚去死吗?!
    哇地一声。
    一口鲜血喷在白衡手臂上,将玄色染得更深。
    他飞升了。
    谢秋双目尽失,此刻竟连哭都哭不出来。
    践踏了他师门十几条性命的莫尽染,竟然能不被天道惩罚,成功飞升。
    他他飞升了。谢秋抖如筛糠,整个身体失了最后的力气,倒在白衡怀中。
    初冬的竹林里,再一次下起瓢泼大雨。
    淋湿了那一身白衣,将血色洗净。
    白衡将他抱得很紧,好像害怕他下一秒就要断气。
    不是七岁的劫吗,这个劫怎么这么久,还没渡过去吗。
    小秋,你看着我,看着我。白衡撑起一道魔障,又将谢秋一身潮湿吹去,将那瘦若无辜的身子摁在怀里,不要想了,小秋,我们不想了
    忘掉好不好。没关系,我们忘记吧。
    手捏了个决,意图将谢秋的记忆抹去。
    再这样下去,他会被这道怨憎会的劫难拖到死的。
    他渡不过去。
    真的渡不过去。
    可是手上决刚刚捏成,便听到云雾里传来玄龙的低吼警告。他不能插手云栖的人间劫难。
    云栖仙尊,必须熬过三劫。
    手中成决的光芒渐渐熄灭。
    他只能紧紧地抱住他,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贴着他的额头,一遍一遍地说:小秋,你没有错。你不是说过你一定能成仙吗,怎么能在这里倒下。
    可是他们都死了。谢秋声音很低,三师兄死了,莫尽染却能飞升。他真的渡过了三重天劫,他真的飞升了。他明明有罪,为什么
    为什么天道,看不见。
    谢秋一个翻身,轻咳着,斑斑点点的血洒在青苔上。
    白衡住了谢秋,手心魔气渐渐盛,琥珀色的瞳孔渐渐染上深红,他紧着牙,一字一句沉静得过分:没关系。天道不杀他,我杀。你放心,我现在就去替你
    闷雷顿起。
    没事的,莫尽染不过是一位小小的仙人。杀了他也不过是挨一道三重天劫。杀了他,他的师尊才能渡过这道劫。
    杀了他吧,杀了他。
    反正他也该死。
    天上闷雷愈盛,像是在警告白衡,不要再次做出逾矩的行为。
    问杀看着面前的谢秋,仿佛看到很多年前的若元。
    一样的通透,也一样的善良。
    可是这样的人,往往背负的是最沉重的命运。
    雨势渐大,遮住刺眼的日光。
    你听过伴生劫吗。问杀嗓音喑哑。
    白衡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将目光投向问杀。
    我的这位朋友,就是赫赫有名的九离仙尊,那位三界之主的伴生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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