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饼的对手是个大块头。潘达罗斯将军的堂兄弟弥纳斯。
他也是去年的冠军。最好成绩据说能把四斤重的铁饼掷出七十余步。
短跑用过的忽悠人的招,铁饼项目不能再用。
一来弥纳斯是个粗人对沉思不感兴趣,二来铁饼丢出去是远是近明明白白,谁也没得争辩。
阿饼站到弥纳斯的身边,只够着他的肩膀,从观感上就输掉气势。
围观的人群笃定,这轮肯定弥纳斯赢。
前面两轮初赛,弥纳斯分别掷出六十九和六十八的成绩,都比阿饼的成绩好。
阿饼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子,不像阿短那么自信。他看着身边的庞然大物,心里生出怯意。
弥纳斯傲慢地拍着比他个头小的对手的脑袋:你们只管好好种田,王室卫队不该你们去当。
阿饼敢怒不敢言,他怕挨打。
弥纳斯越发狂妄:告诉你吧,我的成绩不止七十步。我在家里都能丢出九十步的距离。
他家真的很宽,宽到能在家里掷铁饼。
至于有没有九十步谁也不好说,要找矮个子的人去量,没准还能量出一百步。
弥纳斯指着刚才丢掉冠军的短跑运动员:瞧见那家伙没有,让半步,输了。我兄弟说过,这轮上场绝不让你。
顺着弥纳斯大拇指的方向看过去,潘达罗斯也混在人群里。
他也要培育自己在王室卫队的势力,对这次竞技十分重视。
方澄穆在台上发话:两位运动员,请保持镇静。镇静之人,必为神灵眷顾。
这话主要说给阿饼听的。阿饼这孩子看着特慌张。
方澄穆的鼓励总算叫他心情平复一些。按照方澄穆的计划,比赛前热身时,他轰然将铁饼砸碎,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
指尖轻弹,巧用腕力,石子射出七十步的里程。
弥纳斯嘲讽道:我的大铁饼都比你的小石头丢得远。
阿饼深吸一口气,不叫弥纳斯看出破绽:是吗?可你丢的小石头未必有我的大铁饼那么远。
弥纳斯生气极了。他连大铁饼都能丢出九十步,何况是一枚小小的石头!
他一拳将铁饼打得粉碎,捡起当中一块,原地转上几圈,跟掷铁饼那样把石块远远抛掷出去。
他丢得虽高,石块却飞不远。落地时还不到三十步的长度。
弥纳斯不敢相信他的眼睛。小石头的重量分明不足铁饼的二十分之一,怎么反而丢不远呢?
不服气的弥纳斯再捣碎一枚铁饼。再拾起一枚石块。
同样的姿势,更大的力度。
不巧这回半空中起了些风,小石块因为轻,受到风的阻力更大,反倒比第一次丢出去的还要近。
其实,小石子该像阿饼那样用弹的才能射得远,似弥纳斯这般往高了抛,只会遭遇更大的阻力。
弥纳斯不懂得这些道理,按照常理,越小的越轻的该丢得越远才是。他嘴里喃喃:不可能啊,不可能啊。
方澄穆突然宣布比赛开始。
阿饼赶紧趁着弥纳斯恍惚的时候抓起一块铁饼猛力掷出!
成绩有效!
方澄穆斩钉截铁。
掷铁饼不似赛跑,没有叫两位选手同时投掷的规定。
况且现在判的是阿饼的成绩,只要他没异议,其他观众也不会有异议。
轮到你了,弥纳斯。
裁判点弥纳斯的名。
用兵之道,攻心为上。
方澄穆要攻的就是弥纳斯一瞬间的心神不定。
要抓紧时间,要步步紧逼,不能让他把弯转过来。
弥纳斯纹丝不动。
他手里握着铁饼,心里不住嘀咕,到底哪里出错了呢?
为什么他忽然连一块小石头都丢不远了?
是他的方法训练错了吗?
强壮的弥纳斯,请你掷出你的铁饼。愿神之力充盈你身。
方澄穆念起他的祝祷词。
听见方澄穆那一句以神为名的祝福,弥纳斯反而跌倒在地。
方澄穆名为祝祷,实则诛心。
是神遗弃了他!神的力量已经从他身上移走,所以他才连一块石头也丢不远!
笃行神灵的弥纳斯想到这层,他就立马失去了全部的力气。
掌中的铁饼变成千钧般重,要将手臂举起来都很艰难。
他已经听不到观众的欢呼,整个人昏厥过去。
方澄穆在高台上连喊三遍弥纳斯的名。
弥纳斯还是没有醒来。
方澄穆赶紧宣布:令人遗憾,弥纳斯放弃了竞赛。冠军属于平民阿饼。
平民们再度欢呼。这已经是今天他们的第二次夺冠。
潘达罗斯领衔的贵族突然闹腾起来,大骂裁判不公。
方澄穆很淡定:你们说我不公,到底哪里不公?
潘达罗斯让他的代言人申诉:好好一个人,怎么突然跌倒?一定是你们使坏。
方澄穆理直气壮:我高坐飞台之上,怎有暗算他的机会?众目睽睽之下,也不见阿饼触碰他的身体。倘若真有原因,定是神灵弃他不顾。
昏厥在地的前冠军突然坐起,发出一声哀嚎:我的阿瑞斯,求你不要遗弃你的子民,求你必定接受我的祭祀。
贵族们看到连弥纳斯自己都承认被神抛弃,实在无话可说,只得找几个人把他拉下去,承认阿饼的胜利。
方澄穆和平民们再夺一筹,士气正旺。
长跑决赛随之拉开帷幕。
这一场,方澄穆不担心,也没准备什么计谋。
阿长经过东土的内功修炼,气息十分平稳,他的每一步都以气带路,虽然不快,贵在绵延。再跑个四十里仍旧神采奕奕。
他的对手从开跑前就满头是汗,站都站不大直。
连普通公民都能看出阿长稳赢,方澄穆更是放了一百个心。
该拼实力的时候,咱们就拼实力。
两位选手在赛道上并肩而立,做好了预备起跑的姿势。
方澄穆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
贵族的运动员给人脱胎换骨的感觉。他两眼放光,呼吸加促,十指不受控制地婆娑着,像中邪的模样。
方澄穆头一个想到的是,难道有神灵来干预赛事。
他的目光扫向四面八方,没看见任何神灵的踪影。
围观的贵族们显得十分急躁:怎么还不宣布开始?裁判官,你到底在等什么?
方澄穆不是特别想开始这场竞技。贵族选手的状态叫他很不安。
阿长对自己很有信心,冲方澄穆竖起一根食指示意可以开始。
方澄穆只好念起他的祝祷词:健足而耐久的勇士们啊,请为神灵向前奔跑。生生不息,永不停止。
两名运动员开始奔跑。
观众间接二连三地发出惊叹。
原来贵族派出的那位长跑健将竟跑得比短跑的还快。
顷刻间他已冲完一个赛道,回头折返,差不多又要完成第二个赛道。
而讲究缓发慢收的阿长,此时才跑完半个赛道。
他跑这么快会很快没力的吧?
是啊,这么跑准输。
人群里议论纷纷,并不看好贵族选手。
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少,到最后没人再敢说话。
贵族选手已经用短跑运动员的速度整整跑了三十一个赛道。
他的速度还在不断加快,他的双腿好似永远不知疲惫。
围观的人们看痴了眼睛:他是神吗?
阿长的心也在动摇。
他已经整整落后对手二十二个赛道。
初赛的时候他总能蓄势待发后来居上,可即便再怎么蓄势,也不会被人甩开三个以上的赛道距离。
对方一定有神灵在庇护他,凡人怎么可能斗得过神灵!
心动摇,气亦动摇。
气动摇,疲惫就裹挟起整个身体。
阿长觉得,他的步子已快迈不开了。
他也要像刚刚的铁饼选手那样跌倒在地。
一个愈冲愈勇,一个摇摇欲坠。
胜败之势,瞬间逆转。
潘达罗斯冲高台上的方澄穆递去一个挑衅的眼神。
方澄穆没有理他。
口中高念:恬淡虚无,真气从之。精神内守,病安从来。
这不是特洛伊人的诗言诗语,唯有认真跟着方澄穆修习东土内功的阿长,才能悟得其中真谛。
即便是阿长,单这一句心法也花了他一天一夜的功夫。
他被要求盘腿打坐,口中默诵心法真言。诵一遍,在脑袋里想一遍它的意味。
什么都不要想,任凭气流穿透你的身体。收住胡思乱想的心,什么病邪都无路可侵。
初习时,阿长不断地念,越念越烦,烦到极致时浑身发痒,连带着腰酸腿麻,总要起来动一动。
他只要一动,方澄穆就用伞柄敲他的背,把他的心思打回去。
后来越坐越长,越想越通,阿长总算明白,既然什么都不想,那么连这句话也不想才是对的。
他的灵台总算变得清明,身上的那些痛痒酸麻总算慢慢消散不见。
方澄穆对阿长的进步很满意,否则绝不会对他这般放心。
可是人的身体总是欲念的主宰,真到了紧要关头,那些心法要诀准被抛诸脑后。
方澄穆将口诀念出来。
这口诀就像一道光穿透阿长的欲念。
阿长回忆起无数个日日夜夜参悟要义的苦闷,想起挨过许许多多敲打背脊的痛楚,那么久的磨难都挺过来了,何况短短的四十八个赛道呢?
没有神灵的庇护。
我就是庇护我的神灵。
第28章
月色如水, 火盆通明。
水火交融的赛道上,两个选手往复奔跑。
贵族的长跑者已经跑完了二十三次赛道来回,只稍再来回一次, 冠军收入囊中。
阿长才完成十六次来回, 还有三分之一的路途。
观众们早已对阿长不抱任何希望。哪怕是阿长的平民同伴们, 也把欢呼献给阿长的对手。
特洛伊人没那么多弯弯肠子。
谁跑得快, 谁就是被神祝福的人。被神祝福的, 理应受到万民敬仰。
哪怕这会儿他们信奉的战神, 正在小蓬莱与特洛伊交界海面的云端,同酒神举杯畅饮。
阿长定住了心,胸中气息流顺, 脚下奔跑不停。
方澄穆也定住了心。他知道他更不能表现出一丝慌张,他一乱,阿长必乱。
不论何时, 只要不乱, 就还有希望。不到终点,还能翻盘。
贵族的长跑者发出一声嘶吼。
他只剩最后一条赛道的脚程!
他的嘶吼引来场外观众彻天欢呼。
可人群的热闹劲儿还没过,长跑者双膝一弯,面朝下扑倒在地。
怎么回事?他怎么躺下了?
躺一会算什么。后边那个平民小子还差八圈。
等他跑到第七圈突然起来冲过去, 这才叫那小子绝望。
贵族们纷纷称赞同伴的机智,向着阿长嘲讽起来。
喂,种田的, 别跑了。他一伸手就能到终点。
明年再来吧。你还得多练练。
人家练多久你练多久。别比啦。
就连围观的平民们也劝阿长歇着。比赛已经没有悬念,看下去没意思。
阿长的心再度受着动摇。
他虽是平民出身, 他也像贵族那样具有荣耀感。这般在终点前趴着等他过去,实在侮辱人极了!
一胡思乱想,他的气又乱了。
方澄穆只好再念三遍口诀。
东土内功的初学者往往如此。起心动念易, 收心定神难。非时常把口诀挂在嘴边不可。
阿长可算再次稳住他的气息和步伐。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看,怎么嘲讽他,他都充耳不闻。
眼下只有一件事值得他专注,那就是跑完二十四个来回。
他不跟任何人比,他就做好自己。
阿长越发觉得整个身子轻飘飘的。四周变得无比静谧,听不见任何欢呼,甚至看不到任何观众。
他仿佛独自一人,就着月,踩着光,在田间乡野的小路奔跑着。如同他还是个孩子时,常赤着脚漫无目的地跑,那时真是永远不知疲倦。
他压根不知道当他跑到最后一圈时,场外的观众差点挤破赛场的栅栏。
人们高呼地上的贵族选手:起来!他要到了!
那人没有起来。
阿长甚至没注意到他躺在一边。
稳健的平民选手跨过横倒在地上的人,率先跑过终点。
这个结果谁也没有料到,甚至连高坐裁判台上的方澄穆都没有料到。
方澄穆甚至来不及宣布冠军的名字。
焦躁的人群涌入赛场,将阿长和躺在地上的贵族选手团团围住。
当人们愤怒地叫醒贵族选手时,却发现可怜的年轻人早已气绝身亡。
贵族的长跑者死得极惨。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两只眼睛还睁着,定住。眼眶却凹陷下去,现出厚厚的乌黑的眼袋来。
他的身体僵直绷紧,断气之后竟还有些小小的抽搐。他躺下的位置流出一滩水,是失禁的排泄物。
他是一个贵族。一个贵族怎么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像那些没有理性的动物那般肆意排泄?
人们不能理解。
但凡他们不能理解的东西,他们就归诸众神。
大家想着,贵族的青年男子必定不知何时得罪了神灵,所以才趁他长跑时降下诅咒。既夺去他的荣耀,也夺走他的生命。
死亡不是件可怕的事,可怕的是被神诅咒而死。
一想到这层,围观的人们纷纷往后缩,生怕因为同情死者也遭到神灵的惩戒。
只有方澄穆不这么想。
他始终瞪大眼睛关切周遭,没见到什么神灵。
既然不是天灾,必定只有人祸。
联想起死者生前突然变得神采飞扬气力炽盛,方澄穆立马回忆起曾叫阿基琉斯发狂的罂粟毒酒。
定然有人叫选手服用令人上瘾的药物,这才叫他跑得比野兽还猛,最终耗干气力猝死在赛道上。
方澄穆想起赛前潘达罗斯曾命人把选手带离赛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