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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宇青听得神采奕奕,他大学读的是舞蹈专业,现在还没毕业。前几年被周源山发掘出来后就一直给他当广告片的男主角,虽然在表演上很有天赋,但因为没经过系统培训的缘故,他看重的也是感觉和天赋带来的灵光一现。所以周源山用感觉来讲戏,十分合他的胃口。
    感觉,感觉
    眼见着他俩相谈甚欢,自己却一头雾水的宋书文只能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宋书文还是更习惯用提前写好角色小传的方式来帮助自己代入人物,虽然他没大看懂剧本,但搜集了不少那个年代的资料。
    他扮演戏中的徐春树,黎宇青扮演的则是江路,他们都是那个年代县文工团的职工,主要任务就是下乡慰问演出。平日里要排练节目,练习唱歌跳舞甚至是诗朗诵。在搜集这些资料的时候,宋书文总是忍不住感慨这些人简直是国内的第一批文艺青年,什么电影、歌曲、写作,各种艺术形式样样精通,而自己装文艺青年的时候,也就是拿起手机拍个四十五度角的明媚忧伤上传XX空间
    坐完一圈轮渡回来,宋书文还没弄明白自己究竟有没有找到那种感觉,周源山已经风风火火地准备开拍了。
    姨,还没做好?
    宋书文穿着件土土的,有点洗褪色的黑运动服,斜靠着门框上,正端着个大瓷缸子喝水。
    屋里的大妈哐啷哐啷地踩着缝纫机改裤腿,没好气儿地接道:你一下午啥也不干,就等我把裤子改完?
    跟宋书文搭戏的这位大妈其实是剧组的服装师,她改的裤子在以后的戏里可是要真穿的。她虽然之前没演过戏,但状态特别松弛自然,就是在改裤子,训孩子,完全是本色出演,生活感十足。
    大妈的表现让宋书文瞬间进入到了角色之中。对他而言,表演的三要素是体验,相信,想象,他当然不可能穿越到那个年代去体验生活,但是眼前充满年代感的房间,哐啷作响的脚踏式缝纫机,都让他开始相信,自己就是戏里的徐春树。
    县文工团的活动越来越少,团长隔了几个月才想起号召大家丰富一下表演内容。宋书文扮演的徐春树是团里唯一的舞蹈教练,也承担着编舞的工作,甚至还得负责设计演出服。江路是团里的台柱子,而改衣服的大妈正是江路的母亲。
    咱是文艺工作者,负责脑力劳动。宋书文一手拿着缸子,一手敲了敲头,笑得很憨。
    大妈拧过身子,薅着他的裤子将他拽到了缝纫机前,另一只手抄起卷尺在他腿上比了比:啥文艺工作者,我看你们的破团也干不了几天了。
    她似乎嫌弃宋书文乱动,顺手在他腿上拍了一巴掌:
    你们这些伢儿我有阵子没给小路做衣服了,忘了他啥尺码了。唉,你别乱动,你俩身材差不多,我量量你就知道了。
    宋书文撩起运动服下摆让她量,声音有点低:那文工团要是散了,我可就拉着你儿子到社会上混去了。
    你敢?
    大妈的眼睛瞪了起来:我可给我儿子找好单位了,文工团一解散就让他上班去。他都这年纪了,可不能再跟你瞎混了,必须得准备相姑娘了。
    停!
    好,这一条过!
    周源山坐在监视器点了点头,这是宋书文拍的第一场戏,他给了宋书文他和黎宇青极大的自由度,只要不偏离大方向,细节方面可以任意发挥。
    黎宇青是他早就看中的男演员,这就不用多说了,而宋书文的表演自然松弛,符合他要的生活化。
    《江城码头》几乎都是由黎宇青和宋书文的视角展开,他们的戏份差不多一样,而刨去他们单独的戏份,剩下的都是和两人搭戏的部分。按照周源山的安排,接下来一段时间两人人还是各拍各的,暂时没有对手戏的出现。
    以他们俩的状态来看,周源山应该对两人放心。但想到他们的对手戏,周源山又皱起了眉毛。
    那种感觉
    周源山觉得黎宇青调整得很好,但宋书文似乎一直没摸着头绪。他担心到时候宋书文演不出那种他穿插在两人之间的一种隐晦关系。
    但他也没法给宋书文说戏,这种事不是嘴上说就能通透的。而且周源山更怕自己虽然讲了之后,让宋书文的表演变得刻意起来,与他想要的自然感不一样了。
    毕竟在他看来,黎宇青是个很感性的人,宋书文却是个很理智的人。前者来拍《江城码头》这样的文艺片根本是如鱼得水,只要肆意地挥洒自己的灵性就好。而宋书文还需要思考,需要酝酿,需要一个更深刻的,能够说服自己去那样表演的理由。
    如果时间允许,他当然希望给宋书文更多的时间来思考和酝酿,但现在周源山带着一整个剧组,哪敢因为宋书文一个人的感觉不对就拖延进度。
    很快,拍摄进度推进到了对手戏的部分。
    对手戏了,行么?周源山问了一句。
    行
    宋书文其实有些迟疑,他总觉得自己还没弄清楚戏里徐春树和江路两个人之间的关系。
    他私下里给徐春树写了快一万字的角色小传,仔细地研究过这个人物,但在角色演绎上总是差了那么一点感觉。他隐约觉得徐春树和江路不只是剧本上写的好友,文工团舞蹈教练和演员那么简单,他们的矛盾也不仅仅是时代变迁下,现实和理想的冲突而已。
    但现在,宋书文也只能这么去演了。
    各人员就位!
    周源山让摄影机对准了文工团练功房的旧木门。
    a!
    宋书文推开门走了进来,他还穿着那件土气褪色的运动服,从门口走进来时一路逆着光,越发显得身上色彩黯淡。
    而另一边,黎宇青的衣服色彩鲜艳,属于在那个年代十分时髦的穿搭,和宋书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看着宋书文走进来,声音带着细微的担忧:你去见咱妈了?
    黎宇青的脸很小,是一张很适合放在大屏幕上的脸,而当这张脸上出现表情时,瞬间变得灵动起来。
    嗯,咱妈挺好,答应给你做演出服。
    黎宇青没立刻接话,只是低着头嗯了一声,用鞋尖划拉着练功房的地面。
    这段戏剧本上写的台词就这么多,但周源山却在剧本边上写了个即兴发挥,现在也迟迟没有喊停,直勾勾地盯着监视器屏幕。
    而导演不喊停,摄影师也不敢停下来,只能将镜头对准两个人不动。
    这要是放在别的演员身上,非崩掉不可。好在宋书文表演的想象力十足,他就当自己是在练功房里消磨时间,双臂松松垮垮地环在身前,身子靠在墙边站在那不动装深沉。而黎宇青继续练基本功,在原地转了几个小圈后却脚尖一掂,正面对着宋书文。
    要是文工团真没了,你咋整?黎宇青开始即兴发挥。
    还没想。宋书文接住了他的戏。
    明天我妈让我去见个女的。黎宇青忽然低声道。
    宋书文跟黎宇青对视一眼,表面上不动声色,但原本松垮环在身前的手臂却紧了。
    我妈说,他是个护士。
    宋书文的手臂又放松下来,低着头,踢着地板:
    好,挺好。
    过了半晌又接了一句:
    护士挺好。
    黎宇青的手也像是没处放一样,在身上搓了半天才收进衣兜里:
    你咋就觉得挺好?
    不咋。
    宋书文说完这话,正好迎上黎宇青的眼睛。
    黎宇青的眼睛大而有神,每一点细微的情绪变化都在眼中分明可见。
    而他就用这双眼睛盯着宋书文,等着宋书文的反应。
    停!
    还没等宋书文作出反应,周源山已经喊了停,接着宣布这段戏过了。
    在他看来,两人的对手戏能拍成这样,已经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期,甚至还给了他不小的惊喜。尤其是黎宇青的眼神,让他觉得停在这里刚好。
    好!你们的即兴发挥都不错。周源山夸了他们。
    黎宇青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连忙道:都是宋哥接得好,我还不行呢。
    自从试镜见面之后,黎宇青就一直喊宋书文宋哥,而宋书文纠正几次无果后,也腆着大脸接受了这个称呼。
    这场戏顺利结束,意味着剧组今天就可以收工了。
    灯光师开始安排收光,黎宇青习惯性地走在宋书文后面。
    宋书文想起件事,转头想要问问黎宇青,却刚好看到最后一束强光落在黎宇青的背后,将他本就颜色鲜艳的衣服衬得像是在他身周镀上了一层强烈的色彩。
    他在那一刻怔住了,好像突然明白了那感觉究竟是什么
    戏里徐春树和江路的对手戏,就是一个色彩黯淡的男人遇到了一个色彩鲜明的男人。
    那么然后呢?
    宋书文生出了一个在他看来近乎荒诞的念头。
    然后,应该是爱情吧。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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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江城码头(3)
    宋书文又一次翻开了剧本,原本崭新的本子刚过了半个月就被他翻出了毛边。
    他知道自己拍的《江城码头》,是一个和江城,也和时代有关的故事。
    从某种意义上讲,作为编剧的周源山是异常冷静客观的,他只是随手塑造了两个男人,然后用两个人的经历和遇到的矛盾来讲述时代的变化。
    周源山说过,他小时候就愿意一遍遍听老人将过去的事情,虽然后来做了广告导演,但他真正想拍的却不是那些光鲜亮丽的都市故事,也不是拍那些奢华浮糜的商品,而是想将镜头对准两个他印象很深的,在时代中碰得灰头土脸的人,娓娓道出他们的故事。
    宋书文突然顿了下,然后提笔在已经密密麻麻写满注释的剧本上又加了一句:这是周导印象里的两个人,他们应该是鲜活的。
    再次将剧本通读一遍后,外面连续下了几天的雨总算停了,宋书文换上衣服想要出透口气。
    他已经在江城呆了两年,但他始终不适应这里。这里不像北方老家,冬天没有雪也没有暖气,好像无论哪个季节都是在不停地下雨,潮气也在往骨子里钻。
    站在影视城的高点,正好可以看见远处的楚江。可惜宋书文不是周源山,没在这里度过童年,感受不到江城和楚江带给他的回忆和唏嘘,在他眼中,江城就是个讨生活的地点,楚江也就是条普通的江水。
    但在雨后微晴的影视城仿古风区向楚江眺望,再配上宋书文的长相,哪怕是毫无目的地发呆,看上去也特别文艺。
    更何况,宋书文身边还有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跟过来的黎宇青。
    宋哥,出来看风景?
    嗯,又看了遍剧本,出来透口气。
    黎宇青从背后来到他身侧,笑道:你今年二十五?
    宋书文瞥了他一眼,反问:我长得不像二十五,像三十五对吗?
    黎宇青的笑点很奇怪,听到这话噗地笑出了声。
    宋书文看着他没再说话。
    其实,宋书文有点害怕他。
    宋书文是兽医出身,后来又去当了演员,这两种职业都很需要和别人沟通的能力,而他也很清楚该如何跟人打开话题。比如和周源山聊,就聊自己从解读类up主那里听来的文艺片见解,和经纪人老许聊,就说最近谁家的经纪人又签了个新人。
    但宋书文不知道和黎宇青应该聊什么。
    在剧组待到现在,宋书文也大概知道了黎宇青的经历。比如他是某院校舞蹈系的大四学生,被周源山发掘后就成了他多支广告的男主角,平时没戏的时候要么在练基本功,要么就在读一些让人看不懂的大部头。
    宋书文第一次见到黎宇青读《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时过去打了个招呼,顺口提了一句这书不错,结果被黎宇青误以为他对这本书有兴趣,于是他只能听黎宇青兴致勃勃地给自己讲了十几分钟的形而上学传统的主客体二元论的反思。
    而十几分钟后,宋书文知道了这本书真的不是摩托车维修手册,还知道了黎宇青的声音很好听,讲解时认真的样子也很好看。
    在宋书文看来,黎宇青这人很仙儿,他活着完全就是为了追求自己的精神充实,比如生活,比如感觉。
    宋书文有点怕跟这样的人打交道,倒不是他矫情,而是他作为一个偏理性的人,对这种异常感性,异常讲究感觉的人非常不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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