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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景云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她一把捂住鼻嘴,生怕哭出声音,起身拉开大门奔了出去。徐蓁和徐蘅吓了跳,连忙追下去。
    冯超悄无声息站到徐正则和安歌之间,他怕徐正则对安歌动手,有意无意隔开父女俩。
    徐正则气道,“上班请假干私活也对?”社会变了,一切在向钱看,他觉得心寒,“我累死累活,在家里连句话都不能说?”
    安歌把徐正则扶到椅子上坐下,“爸爸,你累是你自己找的,我们没有要求你为家庭牺牲。”
    一听这话,徐正则差点又蹦起来,“不是为了你们,我用得着下了班还去维修电器!买房子的钱大头是谁出的?!”
    “这个确实......要谢谢爸爸。可是爸爸,干吗不从厂里出来?”
    徐正则梗着脖子,“没了单位,医药费谁管?”
    除了每个月工资,单位意味着各种各样的福利,医药费、儿女的教育费、老人去世的慰问金、夏季劳保冬季劳保、高温费取暖费……甚至洗澡,都可以从单位领到票,免费洗澡。这种什么都有组织安排的安全感,连儿女将来的工作都能解决的便利,使这个年代的人怎么也舍不得离开单位。
    可是,安歌知道,父亲是累死在工作岗位上。
    “爸爸,大姐和我能考上大学,不用担心我们的工作,二二能自己养活自己。你和妈妈想做什么就趁年轻赶紧去做,别耽搁了。”父母的青春大部分留在插队的土地上,仅余的也被孩子们绊住了,“爷爷也快退休了,我们对得起自己,不值得为闲言碎语浪费时间。”
    “妈妈原先不喜欢我,直到那年电影院那件事她才改变,因为没了就真的没了。同样,如果你们身体不好,我们怎么办?”
    “你是单位的元老,一砖一瓦建起来有你的血汗,爸爸你舍不得离开单位我们理解。可是时代不同了,与其在厂里被领导穿小鞋,干吗不出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帮人修电器,装修,你喜欢做的这些,也能挣到生活需要的钱。不想做,还有我呢,从小到大我除了学习最擅长的就是赚钱,不会让你们没有保障。”
    徐正则默然听着她说,直到最后一句打断道,“你还是孩子,好好学习就行,不用操心别的。”
    “好的,爸爸。”安歌软软应道,“现在你去跟妈妈道歉吧。”
    徐正则不动。
    明明已经后悔,还不肯道歉,真是……做人不要那么嘴硬,有点情商好吗,该低头时就低头。
    安歌给冯超一个眼神,两人拉起徐正则,“走,一起去。”
    有什么办法,当大人像小孩,小孩就只好赶紧长大了。
    第一百零九章
    安景云只是一时情绪激动, 这里是家属区, 闹大了让别家看笑话。再说还有徐蓁和徐蘅绊着, 大人吵架,吓着的可不是孩子。
    但她也不想回去面对徐正则。多年夫妻,平时小事多是她说了算, 但遇上大事, 哪件她不是顺着徐正则,他不想读大学、不愿意跟厂里申请调岗、不肯利用资格老安排外甥、……
    徐蘅哭得一抽一抽。还好有她做幌子,偶尔经过的以为她又闯了祸, 还随口安慰她两句,“二二伤心来,快回去吧, 外头蚊子多。”
    还好没多久,安歌拖徐正则来了。
    三个孩子把父母拱回窝。
    这么一闹,徐蓁完全没了复习的心情, 也不知道父母会不会又争起来。侧眼看去,两人也不像完全和好的样子, 各自默默洗漱。她憋了一肚子话, 偏偏身边是徐蘅, 神经粗大的二二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居然洗完钻进帐子,睡了……睡了。
    徐蓁拿了本书溜进小房间, 又是一个打击:毛毛若无其事在做题。
    “你怎么……”她气鼓鼓地说, 自言自语道, “没心没肺。”
    这就不行啦?看着她满脸气胀无处发作的样子,安歌抿嘴乐。讲真,今天这种级别的争执小意思了,以前在生活的压力下父母吵得更凶,多次嚷过要离婚。说是这么说,两人心里很清楚,分开的话只会更难。他俩有感情基础,唯一问题是缺钱,同一屋檐下还能省点钱。婚姻吧,有时候也是合伙过日子。
    “说吧,我听着。”安歌放下笔。
    说什么呢,徐蓁想了一会,爆发出一声闷嚎,自个及时捂住了嘴,往后栽倒在安歌的小床上。
    小房间面积小,自从又放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书柜后,床就只能贴着墙,否则放不下小写字台。
    安歌过去躺在她旁边,两人一齐望着天花板。
    从前不讲究装修,拿了房子就是刷个白水,打扫下,拉个电源。小房间没吊顶,还是原始的人字顶,一天下来吸足太阳,热烘烘的,降温措施只有拉在半空中的微型风扇。没办法,朝北的房间冬冷夏热,注定没有朝南的大房间舒服。
    徐蓁良心发现,“哎你应该跟老太太回海市,可以住五姨夫的大别墅。”那里住着外婆、舅舅一家、小阿姨,外公也去住过一阵子,帮忙把小楼前后种了花花草草。如今围墙上爬满香水月季,碗口大小的花,盛开时每天足足有上百朵,美得像童话里小公主的花园。
    “五阿姨和五姨夫都没回去。”卫采云在厂里有宿舍,生孩子前想办法在市区买了套二室一厅的小户。
    “那也是。”徐蓁老气横秋地说,“妈妈说了,好男不吃爷娘饭,好女不着嫁妆衣。”
    安歌瞄了她一眼,又偷偷乐一下。好吧,其实徐蓁刚参加工作时挺积极,勤力肯干,又是过了预考的高中生,要不是运气不好遇到大幅减招,考上大学的概率很大。厂里把她当培养对象,很快做了小组长,没几年又升到车间副主任。只是在车间小金库问题上栽了,她和正主任意见不一,被斗了下来,然后……失了心气劲,就开始混了。
    那年啊,唉。
    以前高考之前还有预考,过筛选线的高中生才能参加正式高考。预考也相当于毕业考试,没过筛选线的同学们收拾收拾可以准备复读或者参加工作。城市孩子占便宜,高中也包分配,但热门的单位,像银行、公交公司之类的需要考试。不热门的单位是纺织厂、国棉,大家都知道里面累,而且做久了有劳动损伤,会轻度失聪,宁可在家闲着也不去。
    徐蓁在银行录取榜的孙山之外,只差一点,最后进了一家装配厂。这厂的老板头脑很活,改制后把手下几家厂发展成全国闻名的集团公司,给所有中层配发了一辆私车。
    不过凡是做生意么,难免有做乙方的时候。徐蓁被正主任整得重新当一线工人的时候,安歌在一个国际大集团身居要职,跟这家的销售厂长提了一句,销售厂长很识做,让厂方主动取消跟徐蓁的劳动合同,不然她辞职的话得赔二十万车款。厂里统一买的,说就是这个价,不干了得赔。
    自家大姐脸皮薄,心不黑但心气高,那一跤摔得很重,付出的青春和热诚收不回来了。
    “笑什么?”徐蓁瞄回去,“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不知道怎么在笑我。”
    “是啊。”安歌也不掩饰,“你到底烦恼什么?进来这会,一个念头跳到另一个,够忙的。”
    徐蓁伸手轻轻打她一记,哼哼着说,“我羡慕你,长得好,读书又聪明,招人疼,老太太、五阿姨把你放在心尖上。”想起来就气,“我们在太阳下大雨里疯跑,老太太全不管,随便我们怎么样,你只要站到屋檐下,她就开始紧张,毛毛别晒黑了,毛毛别淋着了……”
    以前做小孩时不懂,后来早就懂了,大姐就是妒忌,才撺掇二姐找她麻烦。
    徐蓁见安歌不吭声,怕她多心,连忙又解释道,“我现在不了,你有老太太,我有妈妈,妈妈什么都帮我想到了……”
    真不会说话,安歌无语,幸亏自己不是孩子,否则不闹矛盾才怪,这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徐蓁见她还是不吭气,用胳膊撑着爬起来挠妹妹,“干吗老是我说,你也说啊。”
    安歌怕痒,躲避着魔爪,笑着问,“说什么?”
    她勉强忍笑,雪白的脸便浮起了红晕,粉扑扑的特别可爱。
    徐蓁撑住头,“干吗要当飞行员?”
    “小时候的理想。”
    “小时候,还不是说着玩的,我还想当电影院领座员呢。”
    “是理想,兴趣,我喜欢刺激,高速,全神贯注的掌握感,正好又有这个身体条件。”
    徐蓁哼了一声,“不觉得浪费?你这头脑可以当科学家。”想想又觉得有必要劝妹妹,“女飞行员说起来好听,很多时候只是摆设,为了表明妇女能顶半边天。你看除了三八妇女节,别的时候大家提到女飞行员吗?根本捞不着飞行任务。”
    “姐,看不出你挺懂的。”
    徐蓁骄傲地挺起胸,“那是!妈妈跟我分析过,哪些行业适合女性长久发展。你看方家伯伯、伯母,同一所大学的同学,伯母职称还比伯伯高,可职务高的是伯伯。为什么?就是因为他们的行业对女性不友好。如果学医,女的该去学妇产科,比在外科更有前途。女的学会计也不错,像秦阿姨,就是何明轩的妈妈,已经拿到中级职称,好多人请她兼账,比科长还牛!”
    安歌笑得不行,滚来滚去。
    没办法,徐蓁越大越像奶奶,小圆脸,圆眼睛,圆鼻头,偏于稚气的那种,但神情很老气,这会又讲着特别现实的话语。
    “不做编剧了?”
    “穷……”徐蓁惆怅地说,“别的都在涨,就是稿费不涨,你不是也不写了。一千字才十块钱,我一个月才写得出千把字,还不如二二做手工,恐怕会饿死。”
    那倒也不一定,只是写作属于典型的金字塔形,顶儿尖儿少,最底下的最多。
    徐蓁闷闷叹口气,“这年头,搞原(子)弹不如卖茶叶蛋啊。”
    安歌乐得不行了,抓过枕头按在自己脸上,免得笑得太大声吵醒家人。
    好半天才抽着气伸出头问,“那你还考大学?”
    “大学当然要上。”徐蓁翻着白眼,要不是怕父母听到,很想捶妹妹,有什么好笑。“妈妈说了,变的事情多了,一会一会的,谁知道以后怎么样。要是我学了医,至少以后家里人生病不愁了,随外头怎么变,我们自给自足。”
    安歌趴在枕头上,“好啊,你想学医就学医。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医学院的分数线眼下挺高,尤其临床医学这块。
    徐蓁爬起来,见安歌做的是物理题,翻了下发现有看没懂。
    “高三的?你也太赶早了。”
    安歌也想仰天长啸。她最弱的是物理,不想靠题海战术过关,就得花更多精力知其所以然。
    “为了理想!”
    为了进入这个对女性不算友好的职业,她必须很强,强到让人注目。
    “你……”徐蓁一时之间找不到词语形容,“哪来的劲啊?”
    家人虽然不反对,但除了爷爷之外,也没人支持。如果说受了方辉的影响,方辉自个都打算考科大,怎么毛毛还要固执地走下去。
    “我就是有这股劲。”安歌跳下床,把大姐推出去,“到时间睡觉了。”
    这个世界除了金钱之外,还可以有点别的追求嘛。
    到了第二天早上,安景云跟徐正则说话还是淡淡的,徐蓁看在眼里,揪紧了一颗心,但也没有办法。
    她垂头丧气,体育锻炼课一个人站在操场边发呆,被飞过来的足球砸了个眼冒金星,头里嗡嗡作响。
    “谁?!”
    徐蓁正愁没地方出气呢,这就有送上门来的了。
    然而一帮不争气的,趁她疼得睁不开眼睛的当口跑得一个不剩。
    安歌领了运动器材发给班上同学,刚要开始打乒乓,看见自家大姐站在那里发呆,脑门上还鼓起老大一个包,“谁干的?”一边不由分说,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给徐蓁揉青肿。
    “脏不脏啊-”徐蓁恶心得,“啊―――疼!”
    “揉完去水龙头下冲掉就不脏了。”安歌没减轻力度,这得趁早揉,越早揉开就好。以前她也不信,但真的有效。
    操场上到处都是上体锻课的学生,整整一个年级,篮球赛、排球赛,跑道上体育特长生在热身,树下打乒乓的、打羽毛球的。
    想跑?若要人不见,除非己莫为。
    方辉拽着吴砾,“回去道歉!我看见你踢的球。”
    “就不!你哪只眼看见的,张口就来?”
    “球还在你手里呢,你……”方辉也服了。场地不够,学校规定不准踢足球,运动器材里也没准备足球,分明是吴砾自己带来的。
    安歌懒得废话,拿过球往吴砾身上一砸,“行了,扯平。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也没特别用劲。”
    吴砾一声惨叫。
    “噗。”徐蓁眼里还含着的泪随笑声喷了,太简单粗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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