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这个傻瓜,什么都不知道。
下午检查结果出来,医生把方爸、方妈还有方亮叫进办公室,严肃地谈了很久。但方爸和方妈仍然决定回去做手术:这边医院要三个月后才有床位,怕病情变化;异地医疗费用太大,他们承担不起;手术后需要看护,他俩是技术骨干请不了长假,回去能够兼顾看护和工作,至少还有两个小的可以帮手。
第一百一十九章
方家的决定在安歌的意料之中, 怎么说呢, 方家两老就是这样的人。清高, 有多少钱办多少事;把工作看得比什么都重,把自己当成了工厂的主人翁。
工厂改制那会,这俩对国企反而被私企收购痛心不已, 拒绝了老板的挽留, 选择提前两年退休。早退,又是企业编制,两个教授级高工退休工资只有一千, 就这样过了十几年。大孙子生病那会房价还没涨,面对每天一万多的治疗费,他俩毫无能力帮大儿子。后悔吗?反正安歌没听他们抱怨过, 他们总说家越大越难当,个人选择个人承担后果。
安歌还挺懂他俩的思路,毕竟家里也有一个类似的“老傻瓜”。趁着儿子媳妇跟方辉爸妈去商量, 徐重悄悄责备小孙女,“爷爷给你写的遗嘱, 不是说别浪费国家的钱么。”开颅手术之后头骨缺了一小块, 医生补的时候用了进口材料, 价钱吓得老头儿思索了很久自个的人生价值。
最后得出结论,“年近花甲,还能活多久, 浪费啊。”
“爷爷, 要是你小心饮食、注意休息, 活到九十九都有可能。”午后病房里有点热,安歌轻轻挥着蒲扇,帮自己和爷爷扇风。没办法,没空调;天花板上的风扇也不能开,还得考虑病房里其他病人的身体状况。“以后家家有电话,户户小汽车,随时随地千里之外也能面谈。现在放弃,那可见不到了。”
小孙女的奇思妙想,一直以来徐重都觉得挺有意思,这会被她一说也颇为向往。他是实在人,知道他国人民并没有生活在水深火热,起码亲家公的弟弟已经过上别墅电话私家车的好日子,就是不知道这边啥年头能赶上。
“肯定能看到。”安歌轻声细语安慰他,“全想过上好日子,以前没方向,现在有了,追起来快的。”
爷孙俩畅想了一会未来,当然徐重的是小灵通漫游未来版,安歌的是银河帝国版。
徐正则夫妇被方家找了去商量,方辉和冯超去听壁脚,李勇带着小姐妹俩吃过饭在逛街,剩下一老一小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也是难得的清静。安歌快睡着了,手里的扇子也是越摇越慢,不过医生又开始逐间房地提醒,“不要睡觉,家属们扶病人起来走走,多睡没好处。”
安歌扶着爷爷缓缓走了大半圈,看到了方辉和冯超。他俩贴在墙上,伸出了小半个头,一看就是在偷听楼道里的对话。方辉满脸的紧张和气恼,冯超呢,也紧张,但一半心神分在方辉身上,很显然如果方辉冲出去,他就会一把拉住方辉。
安歌看看爷爷,爷爷也看看她。安歌把他扶到靠墙边,站到方辉身旁往同一方向看。方辉看都没看,视线余光瞄到有人来了,以为是扶墙走路的病号,往边上让了让。过了会发觉不对,回头见是安歌,他压着嗓门气呼呼地对她说,“我爸真糊涂。”
楼道里,安景云努力劝说方辉爸。两地的医疗水平相差甚大,医生也是根据危急程度排入院日期,既然认为能等三个月,那就等等。未成年子女的医疗费用在父母单位报销,虽然方亮是大学生,医保也转到了大学,可按年纪他还没成年,跟厂里反映,厂里应该会照顾。再有不够的,亲朋好友总能借到一点。
安歌听着无语,安景云呢,安排别人家的事井井有条,轮到自家的就缩手缩脚。
方辉爸觉得,“医生也说这手术难度不算大,我们那边也能做。”明明当地就能解决的,非挤到大城市,也是浪费医疗资源。
他俩争执,徐正则和方辉妈属于墙头草,听谁都有理。方亮则没出声,安静地站在一旁。
安歌凑到方辉耳边,“我打了电话请大哥过来,估计一会就到。”别人说话未必管用,但方家老大,方明是方家重要的成员。在方家大事本上,方明高中早恋、硕士毕业后没找工作去了创业、卖掉工厂股份做全职父亲,桩桩件件跟方爸的老观念差远了,可方明就是拿得定主意。
给方辉透了个风,安歌继续扶爷爷缓步走。
徐重听了会,猜到大半,再听安歌一说就有数了。老头儿再走了一圈多怎么也不肯动了,回到病房心事重重。
安歌给他倒了小半杯温水,“爷爷是不是在想怎么帮到方家二哥?”自家的爷爷自家知道,这么大年纪了也没长出城府,遇到事情就恨不得立刻能帮上忙,“您老安心养病。就算把床位让人,轮到谁也是医院定,除非指定二哥,但对更危急的病人不是不公平?”
病房有八个病号。邻床是转院来的,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脑出血手术做完发生了脑积水,就比植物人好点,自己能吃饭。隔了张床的是个小伙,脊椎附近长了一个七八公分的瘤子,前天出的重症监护。对面床是老太太,从南到北大医院都看过了,脑肿瘤开完又长出来。连过道的两张加床,个个都是重病大病。
平时在外头见到一个两个,都让人觉得怪不容易的,等进了医院,同类的汇集在一起,反而不当一回事了。徐重看别人都比他更难,他病情简单,抢救及时,没并发症,不愁费用,儿子媳妇又孝顺,亲家母还时常送好菜好汤过来。
安歌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老爷子又想多了,被改造得太彻底,几乎成了条件反射,但凡过得比别人好一点就良心不安,生怕自己特殊化,仿佛有个谁最苦谁光荣的勋章在等着他似的。
“爷爷啊你就安心养病,回去还得处理积压在案的活,其他的就别想了。”
老头儿怕误事,想退下来,可别人不答应啊,不到整套班组变动,他这一退会影响到别人的安排。眼下的活,组织指定了一个副局长,等回去了还回来。
说话间李勇带着徐蓁、徐蘅回来了,手里提着两大包吃的。徐蘅兴奋得脸红扑扑,“爷爷,街上真热闹!”
安歌趁机把床边的“宝位”让给她们,到电梯口等方明。刚出病房就看到方辉低着头一个劲地走,那样子像是在哭,安歌连忙一把拽住他。方辉甩了两下手,没能挣脱,但还是往前走。安歌拉着他的手,陪着他一起走到另一头的楼道间。
趁安歌不注意,方辉用手背抹去眼泪。刚才他忍不住跳出去反对,被数落了,小孩子没有发言权。在最好和可以之间,当家的人得考虑性价比。
他莫名的害怕,说不清哪里来的感觉,就是不想让二哥回去治疗。
“能够最好为什么不选最好!”
拿不出钱啊,小孩子可以不识人间烟火,大人却不能。方亮是公费留学,但也得给他准备一点生活费,家里的余钱全部拿去换了美金,异地治疗开销大多了。医院说了手术不难,至于风险,医院也说了,所有手术都有风险,没必要追求最好。
掉金豆太难为情了,方辉闷声闷气地说,“我没事。”
安歌不说话,就是抓着他的手晃啊晃,像小时候那样。晃了几下,方辉不好意思地笑了,自嘲道,“又哭又笑,三分钱不值。”他垂下头,“毛毛,我是不是错了?脑部手术,我……害怕。”说完他又有点难为情,“唉我讨厌当小孩。”
安歌顺了一把他的头毛,“好好学习,争取早日自立。”像方明那样,大学时候靠当业余翻译挣生活费自立,读研后学历高过了父母,当父母的也就开始把他当作独立个体来对话。经济是基础,方亮亏在他的专业和学校,不像在都市的方明容易找工作机会。
方辉用力一点头,“嗯!”
这时电梯叮一声,他俩同时回头望过去,是方明到了。
***
长子的到来不知道触动方妈哪根神筋。
她蹬蹬蹬快步走到方明跟前,嘴一张刚要说话,突然悲从中来,扁着嘴连哭带泣,“明明,你弟弟……生了那个……东西。”
那语气,好像方亮自个找的病。方亮立马抗议,“妈你想想好再说话!”倒是安景云意识到方妈不是没有意见,她只是被吓住了。十月怀胎,从生理角度来说当妈的比当爸的对孩子多几分着紧。
方明朝方亮瞪了一眼,揽住方妈的肩膀,“妈,爸,徐叔叔,安阿姨,方亮,我们到外头去说,不要影响别人。”
徐正则犹豫了数秒,心想他和安景云最好别去。刚才他已经觉得安景云太强势,等方妈一哭更加过意不去。方家找他俩只是咨询手术和术后的恢复,但安景云听到要回去治就认定会耽误孩子。各家有各家的活法,建议可以有,但不能强求别人接受。
然而这会说不去,似乎又像耍脾气-你不听我的,我不管你了。他看向安景云,还没开口小女儿善解人意地解围,“爸爸,妈妈,医生快查房了。你们回去吧,方辉这边有我和冯超。”方亮也说,“叔叔、阿姨,徐爷爷病情要紧,我没事。”
方明把其他人带到一间茶室,时髦的,有卡拉ok。十块钱可以唱首歌,想唱歌的写条给服务生报名,叫到名字在大庭广众下放歌。这会白天店里没什么人,方明叫了两杯茶,一一奉给父母,“别急,你们喝茶。方亮,你来讲。”
方亮讲完经过,方明说,“脑科手术是大事,海市还有一家脑外科厉害的大医院,我们先做个复查,听听别的医生的意见。”方爸还想坚持回去看,方明劝道,“爸,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有什么事你不后悔?”
他刚说完方妈就呸呸两声,“童言无忌!”
方明应谏如流,“童言无忌!医疗费你们不要担心,我这边有。”他从口袋里掏出本皱巴巴的存折,打开给方爸方妈看。方妈心细,默算了下总额,发现有五六千块,顿时吃了惊,普通工人一年工资收入才一千多,方明一个学生,哪来那么多钱!她紧张地看着大儿子,“小明,你到底在做什么?”
“涂花了脸半夜做强盗。”方明一本正经地开玩笑,方辉和安歌噗地笑了。他才又说道,“妈,时代不同了,你别拿老眼光来看,现在不拘一格降人才,用不着论资排辈靠死工资。我这算什么,你看人家毛毛,这么小就成财主了。”安歌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说,“要是钱不够,我有,二哥以后加倍还我。”当然,她不会跟伯父伯母说除了存款利息外,钱还有其他能生钱的其他办法,省得他俩担心。毕竟眼下绝大部分人,都认为低买高卖是搞投机。
方妈简直怀疑耳朵,大儿子有钱也算了,毕竟成年了,又在大城市读书,可毛毛才多大?有些零用钱是正常的,按这口气她手头的钱不会少于方明的。她看看方爸,看看方明,再看看安歌。
方明和安歌在电话里商量过,“看护的事你们更不用担心,请一个护工,这边有我,还有沈晏。哪里用得着家里两个小萝卜头,他俩好好读书是正经,尤其方辉,我们家就数你最笨,连方旭都比你聪明。”
方辉莫名躺枪,张大嘴想反驳,想想又闭上了,能够说服父母就好。毛毛说了,有时父母不是不愿,而是不能,这世上的事啊,能够如意的十件里只有一两件。就是不知道她小小年纪,怎么会老气横秋。
如果是郑志远和他的好友吴砾,听到这句话有可能气到冒烟。
月考成绩出来,安歌又在榜首,紧追其后的还是何明轩。
难不难受?明明自己也很努力,偏偏就是赶不上别人。
第一百二十章
假期过后, 校园的桂花香得浓成一片。教学楼是灰青色的老建筑, 每层层高足足有三米二, 拱形的窗户也是高高的,午后香气随着凉风似有还无,学生们的睡意也来了。
二班这节是语文课。语文老师示范地读完课文, 发现下面的小眼神们都不对了。有的把整排课本竖在前面, 趴在课本后睡觉,以为这样老师就看不到;有的头一点一点,点得猛了突然一个激灵醒过来看看周围;还有的倒是没睡, 就是偷偷干着别的事。
语文老师读得铿锵有力,感染力强到他自个眼泪快下来了,没想到学生却是烂泥糊不上墙, 完全没在听。对于老师来说,算是最大的打击,尤其对一位老资历的高级教师来说。他气昂昂地走回去, 把手里的教科书用力拍在讲台上,发出一声巨响。
后排那个经常吃粉笔头的睡神, 被这声巨响惊醒, 腾地站起来, 眯着眼睛往讲台走去。学生们顿时嘻嘻哈哈笑起来,吴砾是其中笑得最夸张的。笑声未落,语文老师气急败坏, 抓起教科书用力向他砸去。
吴砾下意识地侧身避过, 书掉在课桌间的地上。
语文老师手指着吴砾, 面红耳赤又语无伦次,“你……你……”“你”了一会,老师灵感迸发,说话流畅了,“一颗老鼠屎带坏一锅粥,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看看你成绩,考的什么玩意,120分考60分!父母知不知道你在学校考这种成绩?!”
安歌在心里暗暗叹口气,这老师在梦里也教过她语文。他是外地人,苦出身的大学生,书包翻身的典型,对成绩不好的农家孩子恨铁不成钢。但他方言口音太重,有很多同学根本听不懂,上课效果不好。梦里他只教了半年就病倒,查出来是肝癌,仅仅熬了两个多月。安歌那会跟班上同学集体去医院探望过,对他家人印象很深。他妻子仍在老家种地,沉默寡言的老实人,家里还有三个在读书的儿女。
怼上吴砾这中二孩子,老师可真是自找苦吃。
果然老师每骂一句,吴砾脸色就难看一分。等老师骂完,他用力拍了一记桌子,“我考什么成绩我父母没意见,你讲课水平自己没点数!”
跟老师对骂的学生,也不是没有。但一中的高中生从前在初中都是尖子,或多或少在老师跟前受宠,进高中后可能辉煌不再,可跟老师关系一般都还不错。
吴砾俯身捡起地上的教科书,手里掂了掂。还没等别人反应过来,他用力朝语文老师砸了回去。眼看书本飞过半个教室,快到讲台上空时,第一排站起一个人,探出一只手,啪地把书打落在地。
吴砾掷出书后郑志远就跳了起来,但也来不及阻止了。他慌得要命,要知道这时候大家对老师很尊敬,别说骂两句,就是打几下在家长看来也是正常,相反学生不服管教就是大问题。从被打成臭老九的伤痛中走出才几年的老师们,很可能对吴砾“另眼相看”。
真是个闯祸胚啊!郑志远内心哀叹。
安歌拦下书本是免得老师下不了台,唉,俗话说郁气伤肝,这老师平时气性是挺大,要被吴砾砸中,估计……她捡起书,拍干净放回讲台,给老师一个台阶下,“老师我们继续上课吧。”
老师哼一声,没说什么,板着脸继续上课。
等下了课,说什么的都有了。这个年纪的孩子,再是表面乖巧的,荷尔蒙作怪,不会喜欢和事佬,只会欣赏吴砾敢于当众作对的勇气。说安歌马屁精的有,说她胆小的也有,吴砾建了丰功伟绩似的,得意洋洋地说,“我说错了吗?越是没本事的人越容易发火,他自己不会讲课,倒来骂我。我父母怎么了,我父母样样都听我的!”
郑志远拦着他,不让他再说。吴砾不高兴,“我知道,你是班长,有事老班会怪你。”说到这里,老班果然就在窗口张望,把郑志远叫去问了下情况,又把安歌叫出去,最后才是吴砾。
方辉恨不得吴砾被老班痛骂一顿,不过安歌也说了,“老班不会骂他。”各人有各人的性格,梁老师属于大而化之的,对有些事情看得没那么重。
方辉嗯了声,蔫蔫地提不起精神,从那天回来路上他就这个样子。安歌没去管,有些事情必须自己想清楚。方辉从小想当英雄好汉,没到穷途末路的英雄好汉没法理解凡夫俗子。
二哥脑里长东西,多大的事啊,父亲却考虑不能影响工作,母亲吓呆了。
父母的表现,对少年方辉是很大的打击。一路顺畅的孩子心眼好,对外人好,对亲人更恨不得百分之二百付出,一点一丝折扣都不能打。
安歌在纸上画了张速写,下面龙飞凤舞七个字:“少年方辉之烦恼。”
她递给方辉,方辉笑了笑,珍重地夹到书本里,但还是不开心,“毛毛,我觉得你比我爸妈还厉害。”更冷静,更沉着,也更有办法。他思索着,“是不是我太笨?”
安歌看着他,“你知道,我从小要为自己打算,难免想事情多一点。”刚从梦里醒来时,她知道自己的人生能走出阴霾,但心里还是带着些许怨恨,因为她、父母、整个家本可以过得更好。只是重回童年,再过一遍心态毕竟不同了,父母主要是受限于时代,不能强求普通人的他们做出超出时代的决定。连她也是,能力不同,想法不同,人不会踏进同一条河流。
方辉理解地点头,又叹了一口气,“我还是觉得难过。”他沉思了一会,“毛毛,二哥应该会没事吧?”
安歌也不知道答案,因此很沉着地答,“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想不开也得想开么。
放学回到家,安歌进门就闻到厨房飘来的香气,还有婴儿的呀呀声,立马高兴,“五阿姨!五姨父!小胖子!”
卫采云的儿子生下来快八斤了,小名就是小胖墩。
这是个天使宝宝,见人就笑,欢眉喜目。
安歌接过小胖子抱在手里,三秒钟之后她双手扶在婴儿腋下,把他凌空抱着。
卫采云头一个看懂,忍住笑接回孩子,也是这样凌空把他拎进了洗手间。
没别的,尿了。
“太有眼光了,会挑!”徐蓁幸灾乐祸,“就该治有洁癖的。”
卫采云来,除了看望老太太和外甥女们,还有件事。安景云不在,绿化的活要有个人负责。而且厂里最近有回填土方的工程,这也是使力不使心的活,按挖土机的台班结算,一天下来有几百块。
安歌懂,本地很多后来的开发商,最早就是做这种简单工程挣到的第一桶金。挖土机么,安景云挂靠的那家公司就有,就是又要找个成年人出面洽谈。唉,她真希望早点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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