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事情过后, 徐正则把当时的情况说给孩子们听, 顺便好好嘲笑了一下妻子。
“都说每逢大事有静气,你啊-”
那天他上中班, 刚到厂被候在大门口的同事叫住, 说出了事故,司机昏迷了。徐正则跟这同事不过点头之交,仅仅同在一个厂、有点脸熟而已。她是她姐姐打电话托她转告的,她姐姐又从哪得知-施工队的女杂工找上了单位。
事故出来后, 安景云、二贵和夏芳把司机送入院,被家属叫来的人包围住。杂工见状不妙, 赶紧也去找人。她找到朋友, 她的朋友打电话给自家妹妹。那时徐正则还在上班路上, 这位同事便守在门口等他。
在没有手机,连固定电话都不多的情况下, 消息以最快的途径、最快的速度传递到了应到的地方。
小徐是好人,小徐的妻子也是好人, 不能让好人吃了亏。
帮忙的人抱着这个念头想尽办法。
“我到医院的时候,你们的妈眼圈红红, 也不知道掉了多少泪。”
一家坐在饭桌边剥老蚕豆, 田头收的, 带壳蚕豆一毛三斤, 剥出来氽豆瓣, 收在玻璃罐能吃到春节。
听徐正则说得夸大, 安景云皱着眉头否认, “我是气的,见不得那些人,老汪在手术室里生死不知,他们忙着问抚恤金丧葬费。”
“老汪是个男人。”徐正则同意。司机醒过来说责任全是他的,连着下雨,不符合施工条件,安景云也说过等地干再做。司机拿着她给的高工资,舍不得抛废时光,一个台班是一个台班的钱哪。谁知道浸饱水的地软,人踩啊跳啊没事,挖机动了几下不行了,缓缓栽进去。他拼了老命地操作,差点拉断操纵杆也无济于事。
论起来,司机讲还该他赔安景云钱。不管家里人怎么拦,他仍是这个说法。
赔是不会真让他赔的,如果他能有这个钱,哪里会来给私人打工。常年累月慢慢还?长期的压力说不定就扭曲了。安景云不老,记得小时候家里被人冲进来用光明正大的名义烧了整匣子借条。安友伦并没伤天害理,一个吃祖荫的富家子,利息是正常的借贷利息,可因此多吃不少苦。当初借钱的人,也是希望他死的人,理由响当当-借条带着血淋淋的罪恶。
心意到了就好。
事故第二天,安景云向土地建公司借了设备把挖机吊出泥坑。徐正则检查过一遍,发动机进了泥水,液压缸也有问题,斗杆折断了。安景云一边通知厂家来人维修,另一边继续租设备租司机,不能耽误工期。她是没做过生意,但从前安家也有那么几间百年老铺,虽然后来归公了,但安家人有自己的信誉。
也是靠了不拖不欠的信用,土建公司的赵主任让安景云开了张没写时间的支票做抵押,租出设备和人员,别的不说,先把工程完成。土建公司既然每年向挂靠的工程队收管理费,该有的担当都有。
至于小施工队自己的人工费,这时候看出安景云选人的眼光了,一帮女人有女人的义气,晓得眼下艰难,主动来说不用管,等有了再结。
徐正则摇头不同意,“你们那男人太少,二贵还是个孩子,遇到事情做不得主。要是我在场肯定不让赶工,安全生产,安全放在第一。”
“老汪也是一片好意。”
“好意归好意,原则才是第一。”徐正则话没说完,额头上被砸了粒蚕豆。
安景云喝道,“快做事,瞧你半天才剥几颗,还不及几个孩子。”
徐正则闭上嘴,过了会朝女儿们轻声说,“你们妈妈恼羞成怒。”
安景云又砸过来一粒蚕豆,徐正则闭闭眼睛做个中弹倒下的样子,逗得孩子们都笑了。安景云笑着嗔道,“老十三点,越活越回去了,让小人看笑话。”
玩笑归玩笑,欠债的滋味不好过,安景云精打细算,徐正则跟着厂里的木匠利用三班倒的空隙在外头做装修。
自从大米一元多一斤后,物价涨了,奇怪的是钱好挣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城里多了不少有钱人,舍得装修,也掏得出钱装修。像徐正则带个小工开槽布线,两室一厅是八百元的价,三室一厅要一千。水暖管道也是一千,木匠价就大了,对工对料,打家俱需要用多少钱的木料,付给木匠就是同样金额的人工费。漆匠也是。一万多花下去,只是个外壳,灯具又得花三四千。遇到讲究的人家,一盏水晶大吊灯就要千把块。
徐正则懂行,业主买灯具和开关面板喜欢邀他帮眼。五金店的小老板见多了,偷偷塞徐正则信封,托他“美言几句”,徐正则哪里肯接。小老板还以为没戏,没想到徐正则带着人该买的还是买,只是价钱再往下压一笔。
能够“塞信封”,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嘛。
夫妻俩忙得风风火火,家里时常只有四个孩子。
抓紧临睡前一点时间,徐正则问安景云,“要不请阿太回来盯着?”
孩子们不小了,也懂事,但毕竟是孩子,有个大人看着才好,碰到事情也不至于像上回那样闹腾。安景云从徐蘅那里问出了全部经过,特意抽空去谢了胡阿姨。
安景云叹气,“姆妈想叫我们帮阿六买房的念头一天不打消,老外婆一天就不会回来。她决不会让姆妈有理由向我们开口。”
家务大多是孩子们做的,可只要阿太住过来,在别人看来,这个“别人”包括安景云的亲妈、弟弟、弟妹,阿太承担了带孩子的责任,他们相应的可以提一些要求。
没有办法,阿太青年守寡带大独生女,独生女一旦能挣钱就扛起家庭的生计。多年来母女俩是一个整体,你帮我、我帮你,分也分不清。如果卫淑真没跟安友伦离婚,那么她跟安景云也将按照这个模式走下去。只是卫淑真跟安友伦离婚了,在安景云童年的时候,抚养女儿的部分缺失后,相应安景云的养老部分本来也会在默认中不用承担。为了弥补,在安景云每次生育前后,卫淑真主动过来帮她做月子,后来又把安歌带走抚养,把母女关系重新恢复到传统的模式。千百年来农业社会的老模式,家族只有抱成一团,才能扛过风险。
“要不,我们把店铺那边的房子卖了?”徐正则试探着问。那套房子旧了,破得厉害,买的时候是安歌的建议,安景云反倒无可无不可,也没特别喜欢。
安景云翻个身,背对着徐正则,拉起薄被打个呵欠,“困得不行,睡了。”
徐正则不死心,“一富二贵他们可以租房子住。”
“不行!”安景云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家只有买房子,没有卖房子的!”
从前,安家那些房子也不是卖出去的,是被收走的。好不容易买回来一套,怎么可以再卖出去。
徐正则碰了一鼻子灰,讪讪地说不出话。
孩子们并不知道父母的担忧,在他们看来这些担忧完全没必要。都大了好吗,安景云十六虚岁下乡插队,他们几个虽然只有徐蓁到这个年龄,但时代不同了,环境也不同,安安稳稳在学校读书,完全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等进了六月,方辉莫名紧张。
再有一个月要上考场,该做的准备都做了吗?
他,能够完成所有人对他的期望吗?要知道两年前他还是个经常逃学的问题学生。
※※※※※※※※※※※※※※※※※※※※
1定了闹钟今天恢复更新,然后发现原来昨天就恢复了。
呃。慢一拍。
2本以为会有一个厉害的更新,然而度过了一个忙碌的假期。
汗。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三月份预考的时候, 方辉的成绩是六百四十一分。
理科七门课满分七百一十分, 数学和语文各一百二十;除了生物七十, 物化英政每门一百分。
成绩出来,他被老梁训了一顿。
唯一一个冲刺试点班的学生在自己班上,梁为民从开头的“试试看吧”慢慢地变成了“你给我上”, 暴躁得能吞了方辉。
他用试卷敲着桌子, 镜片后的眼睛透着寒光,“知道什么叫预考?普降恩惠,让差生都拿到高中毕业证, 谁都能得四百来分。预考分数线五百,三中、五中、七中,甚至连九中那种蹩脚学校, 都有五分之一学生过线。我们一中向来免考,为什么?因为用不着!高考十年,每次抽查到我们学校, 预考平均成绩是六百二十一!”
“以为自己比六百二十一高了二十?错!今年以前生物满分是五十,你就坐在平均分, 刚刚及格!你这样的, 我们学校一届能有两百个!”
“高考跟预考是两码事!预考是送分保及格, 高考是选尖子。年年高考分数线在变,但是今年,我告诉你, 没有六百四不要想进试点班!去年科大分数线跟清大只差六分!这俩学校同档次!尤其试点班, 啥叫试点班?每年我校总有几个学生考进清北, 可少年班,这些年只出了你哥一个!”
随着语速越来越快,梁老师的火气也越来越大,“高考的六百四跟预考的六百四是两码事,我告诉你,要是不行,不要浪费我们彼此的时间!”
梁为民牺牲了跟女朋友轧马路的时间在方辉的数学上,方辉还能说什么,只能灰溜溜地接受批评。虽然他丢分的不是数理化,而是语英政。别人用了两年半的时间,他才半年,文科的内容不是靠刷题就能立马提升的。
“有病!”徐蓁说。她去教师办公楼交作业,发现梁为民的咆哮穿透了墙,回荡在走廊上。
她对方辉也有意见,“你也是,你不会跟他解释来不及背,嘴长在脸上除了吃饭还可以说话。”
“高考就是看结果不问过程。”安歌帮方辉说,“只要坐进考场,不分年龄不分学了一年还是三年,批卷的老师也不会因为他小放他一马。”
三月到七月,有四个月。
转眼六月,还有一个月。
学校的惯例,高考前十天把学生放回家自行复习。在这之前开个家长会,家长和学生坐一堂,老师说一下高考的形势,帮学生鼓一下劲。
作为方辉家长出席的是方亮。父母要加班,当哥哥的有责任当“代家长”。
按照梁为民的想法,这种会没啥意思,不用浪费时间。可安歌坚持,高考动员会是人生的一部分,她不想方辉缺少这一块。
梁为民翻翻白眼,强行忍住牢骚。
他算看出来,对方辉来说他是老师,而安歌身兼多职,方辉更听安歌的话。
不管了。方辉在短短三个月成绩猛蹿一截,大部分功劳得归于这个小姑娘。
学校抽调了高一年级的学生干部做家长会的招待工作,在大门口迎接家长,在报告厅帮忙维持秩序。安歌因为成绩好,也被叫了去。这些班干部几乎都知道她和方辉在“早恋”,不由分说把她安排到报告厅。
家长会开始后,帮忙的学生就近坐下,安歌坐在方辉旁边。
现任的校长没有豪言壮语,主要报数据,往届考进提前招生的比率是多少,重点院校的有多少,本科有多少,大专又有多少。家长放宽心,万一学生考失手,还有自费和委培可以托底。如果家境一般,成绩又不够理想的,可以考虑电大,条条大路通罗马,人生贵在坚持,有心向学总能找到路。
不赞成复读。高考志愿表有一格“是否服从分配”,假如想复读只能填“不服从分配”,但这样风险大了,万一第一志愿落空,第二、第三志愿基本指不上,会落到下一档录取。
城镇户口高中生落榜后可以参加招工,农村的只能哪里来回哪里去,所以哪怕落到中专,能读就去读,好歹也是干部编制,毕业后档案进人事局,不像工人编制进劳动局,也比回家种地要好。
先把最糟的情况想好,哪怕不如意也不至于崩溃。
安歌听着实在话,这也是她头一次参加动员大会。梦里的那次错过了,那时方辉因为出任务两三个月没音讯,她以为他嫌烦不想理她,提不起精神,开会那天找了个理由没去。后来高考也没拿出拼劲,幸好高三总的来说算把课程追上了,还是考进了大学。虽然不是特别好的,但也是大学。
“你怎么总喜欢胡思乱想。”那个“方辉”无可奈何,“相信我,我不会不辞而别。”
骗子。
安歌嘴角微微上扬。
散会后方辉被老梁叫走,方亮一边等,一边帮着一起整理坐椅。
初夏晚上八点多钟,报告厅上蝉声仍浓,连绵成片。方亮去小卖部买了一拎袋汽水,分给帮忙的学生们。安歌挑了瓶盐汽水,坐在门口石凳上慢慢地喝。冯超拿的是桔子汽水,打开就是一股甜香。方亮喝的是自己带的白开水,用来装水的是雀巢咖啡瓶,水里飘着几根金银花。
太接地气了。安歌想,忍不住想笑。
方亮挑挑眉,做个怒目的表情,从口袋里掏出小本子,在上面写了几个字。
天都黑了,写什么呢?冯超不好意思凑过去看,好在方亮解释道,“全记下来了,某年某月某日,毛毛不尊敬长辈。”
这下不用说冯超也知道方亮开玩笑的。三个人笑了一会,拍打着腿边的蚊虫,随意聊天。
“没想到方辉真的能坚持到这儿。”方亮看着方辉每天只睡五个小时地学习,说不心疼是假的,但又希望他如愿以偿,不敢劝他放松。
冯超沉默了一下说,“压力太大了。”
“他肯定可以。”
“怎么来的把握?”方亮笑道,“方辉自己都没有。”
安歌双手比划出一个高度,“凭他做过这么多卷子。”她看向黑暗中飞舞的萤光,“其实取不取无所谓,校长刚才也说了,不用太执着,人生长得很,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是啊,活着。她特别怕方辉会走到同一条路上,他的人生应该像他希望的那样钻研学术,而不会因为成绩不够,靠出色的身体素质通过招飞。
方亮喝了口水,“人生不在于长短,在于价值吧?像我现在就比较废。”赶在冯超开口前,他抢着说,“不用同情我,我还没放弃。”再辛苦也要锻炼大脑,脑子不够用就借助于工具,随身带着小笔记本。
这样的夜色让人容易说真话,冯超说,“方二哥,我喜欢现在的你。以前看见你总有点怕,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你鄙视我。不像现在,还给我买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