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吵。
他还是第─次遇到这么吵的道士。
好不容易生起火,司尘抱着自己的包袱和剑坐到他身边,也不在乎他的冷漠,自顾自的说起来:公子这是要去哪里?我是第一次下山历练,师父也没指明该去哪里,不知公子可知这附近哪里有鬼怪作祟?
陆浮玉将头转向另一边。
司尘又说道:你肚子饿吗?我包袱里有些干粮,我分给你。
他继续不理。
司尘在包袱里摸了摸,最后摸出一个大馒头,可刚刚被暴雨浇过,一大半的馒头都被雨泡了。
干的这半给你,湿的这半我自己吃。说着,司尘将馒头掰成两半。
看着那只手递过来的馒头,陆浮玉终于忍不住看向他:你是傻子吗?你师父没和你说过,下山后不要和陌生人走得太近?
司尘一愣,转瞬又笑起来:师父没说过,还让我多交些朋友,倒是公子你这话很怪,世人不都是从陌生到熟悉,我送了你伞,还帮你生了火,你便不是陌生人了。
他说话时眸底有光亮,陆浮玉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像是干燥温暖的阳光,照在他潮湿阴暗的身上。
司尘固执地将馒头塞进他手中:吃吧,我师父给我带足了银子,不缺这点干粮的。
说完,司尘便自己捧着被雨水泡过的馒头啃起来,还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
陆浮玉看了他半晌,然后转头看向前方,沉声道:我叫陆浮玉。
司尘仰头看着破庙的房顶想了想:净落金塘水,明浮玉砌霜。好名字。
陆浮玉眸底轻颤。
因为性格的原因没人喜欢他,连他的父亲都同他十分疏离,自然也没人夸过他的名字,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夸他的名字好听。
二人都没再说话,陆浮玉却开始忍不住注意身旁的人。
小小的一个,眉清目秀,身上的道袍有些宽大,却很适合他。
陆浮玉正要收回视线,窗外倏地响起一道惊雷,将身旁的小道士猛地惊醒。
司尘下意识捂住耳朵,打了个哆嗦。
发现陆浮玉正在看着自己,司尘讪笑道:这雷声太突然了。
话音刚落,又一道惊雷落下,照亮了半边天,司尘下意识往陆浮玉身旁靠了靠,嘴里喃喃念道:也不知是哪位道友在此渡劫。
看出司尘似乎怕打雷,却在强撑这件事,陆浮玉莫名觉得有趣,好笑地问道:你害怕?
司尘看向他,摇了摇头,紧接着惊雷声又响起,司尘又急忙改了答案,点起头来。
陆浮玉:连打雷都怕还下山历练?
察觉到他的嘲讽,司尘微皱眉头看向他:因为怕才需要历练,以前总是有师父陪着我,我才没能适应,如今就我一人,经历几次便不会怕了。
说着他将身旁的剑抱进怀中,倔强地看向窗口:看着吧,再有雷声,我就不会怕了。
老天立刻给了他回应,震耳欲聋的雷声响起,这次连陆浮玉都被吓了一跳,
司尘还咬着唇瓣硬挺着:看吧,我不怕了
话是这么说,他的身子却已经抖成筛子。
陆浮玉静默地看着司尘半晌,然后突然伸手将小道士拉进怀中。算了,今日你再怕一次,下次再学着适应吧。
司尘的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一时愣怔住。
陆浮玉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只是刚才那个瞬间,他很想抱一下这个人,想知道小道士是否和他想的一样。
抱住后他才确认了,小道士真的很温暖,让人有些不想放手。
司尘也没有推开陆浮玉。
有一件事司尘没说,其实在那个驿站旁他站了很久,就一直呆呆地看着站在屋檐下的陆浮玉。
只是匆匆一瞥,他便挪不开眼了。
那个雨夜,好像可以发生什么,却又什么都没发生。
隔日一早,在司尘还靠在墙边睡着时,陆浮玉准备悄声离开,可他又不想只是小道士人生中的一名过客,于是将自己母亲留下的玉佩放在了小道士的身旁。
他们的遇见就是一场意外,一场雨的开始,天晴时便结束,但他想留下他们遇见过的痕迹。
到了泗梁,陆浮玉恢复了从前清冷的性子,到私塾教书,回家吃饭,入夜便躺下,日复一日。
却总在入梦后,他会回到那天,小道士送他伞,帮他生火,给他馒头,无论他如何想要忘记,都忘不掉。
他以为他们不会再遇见了,却在某个晴朗的下午,喧闹的街上小道士叫住了他。
陆公子!我们又遇见了,果然我们很有缘!
陆浮玉诧异地看着他,有些不可置信。
司尘站在他面前笑着,说了一堆话,可说了什么,陆浮玉都没听进去,只是呆呆地看着面前身上披着阳光的人。
然后瞥见小道士腰间的玉佩,陆浮玉的唇角便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
再后来吵人的小道士总会跑到他家门口,笑着讲自己今日遇到了什么事,捉了什么鬼,陆浮玉会将他叫进屋内,给他倒上一杯茶,让他慢慢讲。
司尘说他从前在山上,师父最爱养花,但因为环境的原因从没养过风铃花,师父说风铃花很好看,小小的,长得和风铃一样,只有在山下能看到,让他下山后一定要去看看。
他说等他有朝一日在某处看到了那花,要带回来送给陆浮玉,说完司尘还会傻兮兮地笑。
可他每次这么说,陆浮玉也没见他有要离开泗梁的意思。
陆浮玉不去问司尘为何下山历练,却一直停留在泗梁,司尘也从来不讲自己为何不肯离开,他们任由着自己向对方靠近,却谁也不说破。
直到某一天,陆浮玉如往常一样等着小道士,可等了很久那人都没有来。
第二天没有来,第三天也没有。
陆浮玉开始慌了,司尘不会离开了吧?可他不是那种不辞而别的人啊?
他慌了神,跑出家门四处寻找司尘的身影,最后在一个和司尘熟悉的婆婆那里,问出了司尘的下落。
等陆浮玉推开司尘的家门,看到的便是躺在床榻上,浑身是伤的小道士。
司尘的脸上瘀青了一大片,额头也被包扎的严严实实,可还是有血迹渗出。
看着他那副模样,陆浮玉的心紧紧一缩:司尘!
听到陆浮玉生气的声音,司尘一惊,看向他后慌张坐起身:浮玉?你怎么来了?
陆浮玉走到他面前,看着他脸上的伤咬牙问道:怎么回事?
司尘朝他笑起来:没什么,我又画错符了,不用担心,我没事的。
明明是自己受伤了,却还反过来安慰他。
陆浮玉早就知道司尘捉鬼就是个半吊子,但平日里顶多也就是磕一下碰一下,或者擦破个皮。
却没想过,这也是可能要了命的事。
看着陆浮玉愠怒的模样,司尘缩了缩脖子︰浮玉你别生气,你生气的样子和我师父像极了,真吓人。
陆浮玉:你也知道我生气了?
司尘:你这幅表情我当然能看出来,我是真的没事,驱鬼除秽时受点伤很正常
他话还没说完,人便被陆浮玉突然紧紧抱住。
陆浮玉:正常吗?如果做这件事总会让你受伤,那你以后都不要做了。
司尘有些惊讶,可还是说道:不行啊,师门有训,修行之人,当以驱鬼除秽为责,遇恶不除,遇邪退避,是会令师门蒙羞的。
陆浮玉用力咬住下唇,终是再压不住心事:你只在乎你的师门是否会蒙羞,一点也不在乎我吗?
司尘一怔:你?为何
剩下的音节,全被陆浮玉封住。
陆浮玉捧着他的脸,俯下身吻过去,一开始司尘有些慌乱,半晌才试着回应。
得到回应,陆浮玉一阵欢喜,稍稍离开司尘的唇瓣,轻声说道:别去做危险的事,我会担心。
司尘看着他,半晌才微红着脸颊垂下眼眸,轻轻地嗯了一声。
话本里的故事,总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陆浮玉以为他们也会如此。
可自那日以后,周围的人看他的视线越发异常,那份异常会传染,从私塾传到街上,从一个人传到每一个人。
司尘每日还是会跑到他家门口,兴高采烈地分享着自己遇到的事情,可却很少见陆浮玉对他笑了。
陆浮玉怕极了别人异样的视线,那让他感觉自己回到了人人叫他丧门星的日子。
察觉到陆浮玉的异样,司尘很是担忧:你没事吧?如果发生了什么事,你要告诉我,我会保护你的。
陆浮玉却不肯回答。
那股异样传染得如此之快,他这个站在风暴中心的人,又怎会不知异样的源头是什么?
那日他吻司尘的画面,被别人看到了。
也因着这事,私塾怕他会影响到学子们,开始考虑免除他的职位。
后来陆浮玉总是会回想起那时的事,若是知道自己如此懦弱,当初便不该给司尘希望。
所有的事都是他的错。
因为懦弱,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他不喜欢司尘,与司尘只是朋友,不知那日为何会发生那种事情
当然,说这话时司尘也在场。
于是矛头都指向了司尘,他让司尘成了一个行为不端、人人唾骂的道士,几乎走到哪里都要遭人的白眼和侮辱。
司尘失望地看着他,却从始至终,都没做过辩解。
是他亲手熄灭了司尘眼底的光。
那之后司尘便离开了,一句话没有,永远消失在他的眼前。
他们就该这样,司尘走得越远越好,再不回来
可为什么,他却忘不掉。
司尘的笑,司尘的声音,司尘的吻,司尘的温暖,陆浮玉恨自己,司尘的一切他都忘不掉。
直到某个雨夜,陆浮玉突然惊醒,他明白了自己为何忘不掉。
比起旁人异样的视线,他更怕身边不再有司尘的存在,因为那是唯一肯给他温暖的人,却被他弄丢了。
一个月后,他辞去私塾,在泗梁外寻了处空宅,宅子前有一大片空地。
他托人找了很久,才找到风铃花的种子,种下一片花海。
司尘说过,他一定要去看看师父说的风铃花,这么一大片花海,或许有朝一日司尘听谁说起,便会寻过来。
那样他便能再见到司尘,好好和他说一句对不起,还有,我喜欢你。
可等了很久,想见的人也没回来,等地他心急如焚,害了相思,等地他相思缠身,转成了病苦。
又是某个暴雨的夜晚,他做着司尘决绝离开的梦,魂魄离了体。
到死,都未等回想见的人。
陆浮玉的魂魄四处游荡,想见司尘一面已经成了执念,哪怕无常来寻他,要将他带回阴界,也被他拼尽全力逃掉了。
终于有一日让他寻到了,他看着司尘对路人笑着,一如他们初见时的模样。
哪怕受了那样的伤,也未曾改变司尘半分,只是他陆浮玉成了司尘心里的不可说之人。
见到司尘后,陆浮玉没了相见的念头,而是藏进了司尘腰间那枚他送的玉佩中。
他知道他已经求不到司尘的原谅了,如今他就只想默默地护着这个人,只想看着这个人过得好。
他们错过的永远无法弥补,他现在做的只不过是填补自己的心伤。
故事到这里本该结束了,宋清明垂着眼眸,被这故事弄得有些悲伤,等着宝典将它吐出去,可等了半晌,也不见宝典有动静。
有大雾弥漫开,司尘和陆浮玉的身影渐渐消失不见,半晌,从迷雾之中慢慢走出另外一人。
那人身穿玄色金线锦袍,脸上带着一张猩红的恶鬼面具,看起来十分可怕。
宋清明诧异地看着对方,不知道这人是谁。
正想着,那人开了口。
你不知道我是谁吗?你不该忘记我的。
宋清明疑惑地看着他,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在和自己说话,那人又开口说道:过来,我来告诉你我是谁。
宋清明摇着头,他不想过去,可脚下不由自主地走了起来。
他下意识地抗拒接近那个人:不我不要
宋清明正拼命反抗着,一条黑色的锁链倏地从他脸侧擦过,直直冲向带着恶鬼面具的人。
那人闪躲着锁链,宋清明这才感觉控制他双脚的力量弱了下去,他费力地转身拔腿开跑,刚跑没几步,就一头撞进一个人的怀中。
那人身上有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但也夹杂着一股淡淡地冷香。
是宋清明熟悉的那个人。
谢钰。他抬起头,看到面容有些疲惫的谢钰。
谢钰揽住他:别怕,我带你出去。
明明那么疲惫,却还是对他笑着。
宋清明怔怔地看着那样的谢钰,原本只是发芽的心思,开始悄无声息地成熟结果。
谢钰抬头看向那个戴面具的人,周遭出现无数锁链,一半阻挡在身前朝那人飞去,另一半在脚下带着他们向书外而去。
片刻后眼前一阵大亮,二人回到程家大宅中,谢钰揽着宋清明的腰,脚下只踩着一根锁链,立于半空之中。
宝典还在不远处发着光芒,谢钰的锁链还有一部分留于书中,似乎在和书中那人缠斗。
宋清明转头看向谢钰:他是谁?
谢钰的面色有些凝重,半晌都没有回答。
宋清明正等着答案,忽地瞥见不远处跃起一个身影,手执长刀快速向谢钰劈来,急忙喊道:谢钰!背后!
谢钰的眸色闪过冷光,原本在书中的锁链立刻收回,迅速挡住身后的长刀。
虽然被挡住,可沈楼还是笑着说道:谢钰,你可真悠闲,还能在这里摆阵除煞,可真不把小爷的天罗地网放在眼里!
谢钰微侧着脸,沉声说道:沈楼,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怎么不是!沈楼狠声道:今日我便要将你带回去赎罪!
说着,沈楼再次举起刀,正准备攻击谢钰,忽地瞥见━旁浮在空中的宝典愣怔住:阴烛宝典?怎么会在这里?
沈楼的话音刚落下,那宝典中飞出一个人影,正是带恶鬼面具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