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悯下到天牢,命人把墙壁上的灯点上,才看清了天牢里的情形,郭九尘被关在一个仅仅只有一人高的铁笼子里,笼子小到他甚至睡觉的时候都不能躺下来,只能蜷缩在地上,别说是街边的乞丐,比之圈养在棚户里的牲畜还不如。
铁笼里的郭九尘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不知他当年施毒计陷害徐皇后和昭怀太子时可会想过自己会落得今天这样的下场。
顾悯远远地看着铁笼里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郭九尘,淡淡开口:“郭大伴,好久不见。”
郭九尘缓缓抬起头,直勾勾地看向顾悯,喉咙里发出一阵嘶哑的怪笑,“咱家就料到你肯定没死,否则,那狗皇帝也不会把咱家关在这里这么多年。真没想到啊,玩鹰多年,最后竟被鹰啄了眼睛,不过事已至此,成王败寇,咱家认了,你要杀要剐,赶紧动手吧!”
顾悯哂笑一声,负手往前走近了些,冷冷道:“别急,你本就死有余辜,当年昭怀太子查到你贪赃枉法,向高宗皇帝弹劾你,你知道后便怀恨在心,担心太子将来继位会清算你,于是联合刘太后、淮王、信王这些人,设计诬蔑太子有谋逆之心,你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血,你自己数得清吗!想死还不容易?等到那些被你害死之人身上的冤屈洗清,我自然会把你押到他们的墓前,将你千刀万剐,来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郭九尘冷笑一声,偏过了头,似乎对顾悯说的这些毫无所谓。
顾悯也不在意他的反应,继续道:“不过在这之前,我要你去刑部,自己把你这些年所做的恶行一桩桩一件件交代清楚,仔仔细细讲给世人听。”
郭九尘阴阳怪气地桀桀大笑。“咱家不说,你又能拿咱家怎么办?你想让咱家来帮你指认太后和淮王、信王他们吧?咱家偏不如意你的意,横竖都是一死,咱家为什么要让你痛快?”
顾悯低头转了转手腕,森然道:“你说与不说其实都没什么要紧,这些年,我搜集到的证据,早就足以证明你们所犯之罪,不过你不想说也没关系,我去找太后就是。”
郭九尘这才惊慌了起来,挪动身体抓住铁笼的栅栏,带动身上的铁链发出阵阵刺耳的响声,“你敢!你不过是个臣子,有多大的胆子,敢审太后!”
“你以为太后这些年在宫里,境遇比你在天牢好的了多少?”顾悯嘲弄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她被困在寿安宫这么多年,你觉得宫里宫外还有多少人还会把她这个太后放在眼里?你若自己交代,说不定皇上为了保住皇家颜面,还能让太后继续在寿安宫里颐养天年,可若你不想说,那我只能把太后请出来让她来说了,郭九尘,你可想仔细了。”
郭九尘颓然瘫坐在地上,如大山崩塌一样,不仅是肉体,最后的意志也被彻底击垮,喃喃道:“我说……我说……你们想听我说什么我便说什么,只求你们不要伤害太后……”
顾悯无声扯了下唇,冷声吩咐随从道:“来人,带郭九尘去刑部!”
—
顾悯把郭九尘带去了刑部,郭九尘当着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的面,交代了自己当年因为惧怕太子登基会影响到自己的地位,待知道太子有削藩念头后,是如何联手几个藩王一起设计诬陷徐皇后和太子的事情全盘托出。
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听完后连连倒吸凉气,心惊不已,他俩为官数十载,这辈子都没办过这么大的案子,被冤之人不仅有一国之母、储君,还有内阁首辅、国公,这些人里随便一个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竟然都死在一个阉人的手里,这真是阉贼误国啊!
因为案子实在牵连甚广,骇人听闻,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一合计,立即一起进宫请求面圣,让皇帝来拿主意。
沈映在书房召见了他们,听刑部尚书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只装作不明就里的样子,龙颜震怒,拍案而起,道:“没想到郭九尘、淮王、信王这些人竟然为了一己私欲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害了朕的皇长兄和母后,还害了徐首辅和舒国公一家,给朕查,一定要将真相彻查清楚!还受害者一个公道!”
刑部尚书趁机道:“那还请皇上委派一个主审之人,毕竟此案牵涉到皇家,这人还得是能服众的才好。”
沈映哪里不明白刑部尚书的意思,陈年旧案,千头万绪,哪是那么好查的,刑部尚书这个老狐狸,担心自己办事不利会被责罚,急着甩锅呢。
沈映装作想了一会儿,才道:“那便让摄政王来做主审吧。”
两只老狐狸都松了一口气,异口同声地道:“皇上英明!”
等这两人走了,沈映又假装宣顾悯进宫和他商量给太子以及徐舒两家翻案的事。
夏日的天最是多变,顾悯进宫前才开始打雷下雨,等他进了宫雨忽然又停了。
沈映在永乐宫待了一天,雨后天晴,外头也不算太热,便拉上顾悯去御花园走走活动身体。
两人漫无目的地在御花园里逛着,太监宫女侍卫们在后头远远跟着。
沈映漫不经心地欣赏着园子里开得五颜六色的花,和身旁的顾悯说:“给先太子等人翻案的事,朕已经跟刑部大理寺的人说了,让你来主审,其他人来查,朕也不放心,怕他们官官相护,查的不彻底。”
顾悯赞同道:“臣明白,臣也是如此想的。”
沈映停下脚步,转头严肃地看他,“只是这样一来,若是今后你再承认自己是徐问阶之子,怕是会惹人非议。”
顾悯如今位高权重,在别人眼里是独揽大权,如果让人知道他是徐家的后人,一些喜欢乱嚼舌根的人,说不定便会诽谤顾悯是利用手里的大权为自己家人翻案,这样即使徐家的冤屈被洗清了,也不能令所有人信服。
顾悯淡淡一笑,云淡风轻地道:“无妨,只要能令蒙冤之人沉冤得雪,就算臣一辈子不认祖归宗也无所谓。”顿了顿,又自嘲道,“况且臣这些年为了报仇,也做了不少违心的错事,若让人知道臣是徐问阶之子,只怕是会有辱徐家清白的门楣。”
“怎会!”沈映抬手拍了一下顾悯的肩膀,不许他妄自菲薄,“不许这么想,你费劲千辛万苦才为家人洗清冤屈,你父亲母亲泉下有知,一定会以你为傲!”
顾悯深深望着沈映,点了点头,释然笑道:“反正在别人眼里,徐家已经满门被灭,徐家还有没有后人存于世这都无关紧要。”
说罢,趁后面的宫人不注意,顾悯悄悄执起沈映的手,用只有他和沈映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我的前半生,作为徐家的儿子,一直都活在仇恨里,一心只为家人报仇雪恨而活,但往后的日子,除却身份地位,我只想与你长相厮守。”
沈映莞尔勾唇,两人的手藏在宽大的袖子里紧紧相握,忽地眼角的余光注意到天边出现了一道绚烂的彩虹,于是举起手指着天空示意顾悯抬头看。
“你看,今日这天,看上去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第88章
昭怀太子旧案,摄政王领三司会审,锦衣卫及六扇门协查,数个部门联合京里京外整整查了一个月,这期间刑部大牢、锦衣卫的诏狱不知道抓了多少人审问,终于将这桩十几年前旧案的是非曲直查了个水落石出,人证物证俱已验明真伪,昭怀太子、徐问阶等一干人等,的确是被人阴谋构陷,含冤而死!
真相一出来,朝野上下一片哗然,大应朝自开国以来,还从未有过此等旷古奇冤,还是涉及当朝皇后、太子、首辅、国公等皇亲重臣,奸党是想祸乱朝纲、动摇国本啊!
一时间,知道了真相的官员百姓们俱都义愤填膺,百官们纷纷上奏请求严惩郭九尘、淮王等真凶,若这些人不严惩,那朝廷何以在百姓中树立威信,何以平息民众的愤怒?
应百官所奏,皇帝下旨为徐皇后、昭怀太子等人平反,对死者进行追封,将已故徐皇后和昭怀太子的棺椁迁入皇陵,徐问阶、舒国公配享太庙,又赦免当年所有受此案牵连获罪还活在世上之人,并厚赏了他们。
又下旨将淮王、信王等涉案藩王全家削除宗籍,废为庶人,迁去边远苦寒之地,并赐罪王们自尽,郭九尘则被凌迟处死于徐、舒两家墓前,以告慰两家人的在天之灵。
旨意下完,又到了中秋之际,中秋前一天,沈映下旨让人找了法师去太庙超度先祖亡灵,彼时徐皇后、昭怀太子等人的灵位都已供奉入太庙,法会当天,皇帝领着太子,率领文武百官,亲自祭奠于徐皇后、昭怀太子等人的灵位前。
等到祭祀结束,沈映命百官先行离开,只留顾悯陪伴在侧,他领着沈怀容走到徐问阶的牌位前,摸了摸孩子的后脑,说:“怀容,跪下。”
沈怀容不明所以地看了沈映一眼,但还是听话地在身前的蒲团上跪了下来。
沈映指着面前的牌位,“怀容,给你外祖父磕三个头。”
沈怀容愣愣地眨了眨眼睛,“外祖父?父皇,谁是怀容的外祖父啊?”
沈映转头看着顾悯,慢慢道:“他叫徐问阶,是一个有真才实学,品德高尚,忧国忧民的忠臣。怀容,你要永远记住这个名字,他是你母亲的父亲,是你的外祖父,将来也要和你外祖父一样,做个心怀天下的人,知道吗?”
怀容只有六岁,从小缺少父母关爱,对平白冒出来的一个外祖父自然也没什么感情,但他很听沈映的话,沈映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于是点点头,道:“怀容知道了。”
说完,将两只小手平举齐眉,端端正正、恭恭敬敬地朝着徐问阶的牌位磕了三个头,然后抬头望着徐问阶的牌位,用稚嫩的嗓音语气十分郑重地说:“外祖父,怀容一定会像您一样,做一个心怀天下的人。”
沈映和顾悯都欣慰地看着懂事的怀容,心里不约而同地生出一股后继有人的感慨。
上天待他们不薄,不仅让他们找到了此生最爱,还将怀容送到他们身边,如今冤案平反,吏治清明,国家安定,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了。
沈映弯腰将怀容抱起来,帮他理了理衣服,“你先出去找伺候的宫人,让他们带你回宫,父皇和摄政王在这里还有点事。”
沈怀容听话地离开了大殿,等孩子走了,沈映走到徐问阶的牌位前,撩起衣摆,作势也要跪下,顾悯见状忙上前将人扶住,“皇上,不可!”
“有何不可?”沈映淡淡一笑,拂开顾悯的手,“我不是以君主的身份跪一个臣子,而是以一个晚辈的身份,跪尊长,他既是你父亲,便值当我这一拜。”
顾悯闻言胸中一暖,没有再加阻拦,而是与沈映并肩一起向自己父亲的灵位跪下,磕头的同时心里默念:父亲,儿子没有辜负您的期望,终于替昭怀太子、替徐家洗刷冤屈,若您在天有灵,请保佑怀容平安顺遂,保佑吾皇安康喜乐,保佑大应江山万世太平!
—
七八月里,顾悯一直忙于查案,沈映也不能一个人去行宫避暑,好在今年夏日也不是很热,就算在皇宫里也没那么难耐。
第二日是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百官们要放假回家过节,皇帝也不例外,每年中秋,宫里都会举行夜宴,但今年沈映推脱身体不适,加上才为徐皇后和昭怀太子平反,不适合大操大办,便下旨免了夜宴,并且命各宫今年中秋都吃素,来寄托对徐皇后和昭怀太子的哀思。
夜宴一免,便用不着花心思和那些明明不熟,还要假装热络的皇亲国戚们虚与委蛇,沈映悄悄带着顾悯和沈怀容去了皇家别苑过中秋。
沈映让人把桌子摆在别苑的花园里,秋日的晚上,一轮皓月当空,凉爽的晚风习习,空气中飘着馥郁的桂花香,花丛中飞舞着星星点点的萤火虫,虽然没有歌舞助兴,没有美酒佳肴,但一家人能在一起便是最好的团圆。
三人围桌而坐,桌上摆的都是素菜,月饼也是素馅的,掺杂了桂花的豆沙馅月饼,甜度适中,很受沈怀容的喜爱,连吃了两块月饼还意犹未尽,在胖爪子往盘子里伸想拿第三块的时候被顾悯给拦住了。
顾悯严肃地道:“晚上甜食吃多了不消化,刚才已经吃了两块,不许再吃了。”
自从顾悯接手“严父”这个身份后,便承担起了督促太子读书的重任,所以沈怀容还是有些怕顾悯的,小胖爪不情不愿地缩了回去,转过头眼巴巴地瞅着沈映,那委屈的小眼神,摆明了就是想让沈映帮他出气。
沈映的脾气自然是护犊子的,他父母以前对他就是开放式教育,从来也不讲那么多规矩,日子怎么开心怎么过,于是不满地瞪了顾悯一眼,“今儿个过节高兴,你就让他再吃一块怎么了?”
顾悯把整盘月饼端到自己面前,慢悠悠地道:“小孩子甜食吃多了会变得挑食,会有蛀牙,还会影响长个头,这是御医说的,皇上难道都忘了?”
沈映眯了下眼,想起来好像御医的确这么说过,“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那怀容,我们今天不吃月饼了好不好?”他拿筷子夹了一筷子凉拌素什锦放到沈怀容的碗里,笑眯眯道,“吃点菜,多吃蔬菜长个头。”
沈怀容感觉沈映有点偏心帮顾悯,不开心地嘟起了嘴,气呼呼地道:“父皇不疼怀容了!”
沈映好笑地问:“父皇怎么不疼怀容了?”
沈怀容抬眼飞快地瞟了眼顾悯,委屈地说:“父皇只听摄政王的话,摄政王欺负怀容,父皇也不管。”
这下换顾悯觉得好笑,“本王什么时候欺负太子了?”
沈怀容跳下凳子,扑到沈映怀里,抽抽噎噎地道:“自从摄政王回来以后,父皇就再也没有陪怀容一起睡过觉,摄政王还老是给怀容布置很多功课,要是完不成,他就不许怀容吃点心,父皇,您不是说摄政王是好人吗?可是他对怀容好坏啊呜呜呜!”
沈映一边拍着沈怀容的后背哄孩子,一边不怀好意地看着顾悯,那眼神好像在说,让你平时对怀容这么严厉,现在好了吧,你看你外甥多嫌弃你这个舅舅!
顾悯也是甚为无奈,但他又得维持“严父”的形象,不能对孩子太亲切,只得用眼神无声向沈映求助,希望他能帮自己说两句好话。
谁知沈映摸了摸孩子的脑袋,说的却是:“怀容不哭了啊,没错,摄政王就是坏,父皇明天放你一天假,你明天不用做功课了,痛痛快快玩一天好不好?”
沈怀容立即破涕为笑,拍手道:“好!谢谢父皇!”
顾悯不赞同地敛眉,“皇上!”有你这么教孩子的吗?
沈映无视他指责的眼神,伸手拿了一块月饼,将月饼一分为三,先给了顾悯一块,然后拿着一块问沈怀容:“想吃月饼吗?”
沈怀容朝顾悯那儿飘了个得意的小眼神过去,用力地点头,大声地道:“想!”
沈映道:“背两首关于咏月的诗来听听,父皇就把这块月饼给你。”
沈怀容眼珠一转儿,摇头晃脑地开始背诗:“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等沈怀容背完,沈映把月饼放到孩子手心里,表扬他道:“怀容真棒,好了,吃完这最后一块可不许再吃了,今日吃的已经够多的了,明白吗?”
沈怀容小口咬着月饼,开心地点点头,“知道了父皇!”
沈映抬眼看顾悯,挑了挑眉,“看见没?这叫寓教于乐,光是一昧用严厉的手段教育孩子只会适得其反,打击他读书的积极性。”
顾悯轻笑着摇头,妥协道:“行,你总是有许多道理。”
两个大人一个孩子分着享用完了一块月饼,又热热闹闹地说了会儿话,顾悯抬头看了眼头顶上的月亮,差不多也到亥时了,便吩咐太监道:“时辰不早了,你们领太子下去休息吧,伺候好了。”
等到太监领着孩子离开了花园,顾悯起身朝沈映伸出一只手,含笑望着他问:“如此良夜,皇上可愿随臣去园子里游玩一番?”
沈映抬手把手放入他掌中,借力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道:“走呗,一直坐着也没什么意思。”
顾悯忽地低下头笑了两下,笑声里透着一丝古怪。
沈映狐疑地看他,“你笑什么?”
顾悯没立即回答,挥了挥手不许宫人跟过来,拉着沈映的袖子带着他往花园里面走,等走出了宫人们的视线范围,才附耳在沈映耳边轻声道:“臣让人在花园深处搭了一座秋千架,今夜,必不会叫皇上无聊……”
第89章
秋千本来是顾悯想要让沈怀容开心才命人搭的,等宫人把秋千搭完,请顾悯过去查看,看到这晃晃悠悠的秋千架,顾悯心里忽然又生出了些旁的心思。
若是让沈映坐在上面,自己在前面帮他推着秋千,秋千慢慢悠悠地荡起来,来来回回,深深浅浅,岂不是别有一番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