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欢却冲邵清摇摇头:“我觉得,你们的想法,都歪了。为何一上来,就让两个大王去法曹求情?好像往脑门上贴了‘徇私枉法’四个字一般。若杜老丈是被冤枉的,不论有没有贵人出面说话,他都不应获罪啊!”
邵清怔了怔,看着姚欢,眼里闪过赧然与服气。
没错,是这个道理。
姚欢继续道:“瓯茶,章家妾氏,和那教书先生的尸身,仵作验了吗,怎么死的?”
“验了,肢体没有伤,是被捂死的。爹爹喊冤,道是自己花甲之年,怎有本事制住年轻人。官府说,他是船工,自是比文弱书生和妇道人家有力气。”
姚欢望向邵清:“莫非是蛇?他二人要躲避章府家丁,虽遭蛇咬,亦不敢出来呼救。有没有哪种毒蛇咬人后,肢体上是验不出来的?”
邵清摇头:“无毒的蛇咬人,才只有浅浅牙印。若遇到的是毒蛇,或者被咬伤处青紫发肿,或者死时口吐许多白沫,仵作定能看出来。”
姚欢喃喃:“小半个时辰,舱内难道出了鬼?”
邵清想一想,果决道:“我们得去看看那条船。”
……
这一夜,邵清和姚欢,没有回城东的家,就在学坊里将就歇息了。
翌日,三人清早雇了马,往万胜门外的汴河码头去。
谢天谢地,出事的船还在。
沾过死人的船,太触霉头,哪怕是运货,短时间内也接不到买卖。
守船的船工看到邵清是个官袍郎君,先是有些犯怵,待听得杜瓯茶表明身份,登时卸去惧怕与警惕,叹息道:“丫头,我们兄弟几个都晓得,你爹爹定是被冤枉的。他那样一个走路怕踩着蚂蚁的老好人。”
船工说着,带三人上了甲板。
这艘内河的货运船,与海船虽不能比,却也颇有些规模。若是那种一眼能看穿各个角落的小船,那对苦命鸳鸯,应也不会选中作为临时藏身之所。
甲板的一头是舵,另一头的桅杆下,是押船船工们栖身的寝屋。
甲板下的船肚子里,才是货舱。船上有三处木阶,可以往下走入货舱的各段。
此际,甲板上,七八处活动的木板被掀开。
“日头正烈,给仓房晒晒霉气。”
船工指着那些犹如黑洞的口子道。
邵清探身朝一个口子里看,一面问道:“货都运完了?这批货,都有些什么?”
船工道:“我们东家是秦州人,主要运木材。”
邵清若有所悟:“木材怕雨,故而你们的船打造成这样?”
船工点头:“是哩,运木材的船都是这般。”
邵清回身,见到姚欢突然面色凝重,目露恍然大悟之意。
“怎么了?”
邵清讶然。
姚欢顾不得理他,径直问那船工:“你们运的木材,是整根的树干?”
船工“咳”了一声,道:“秦陇之地的木材,哪能与两淮和南边过来的比,宫里、衙门和开封的富贵人家都看不上咧。不过是些松、桦、栎树之类,在渭水码头上船时,都是锯成一段段的,有些实在质地太孬的,就劈成柴禾似的,运起来不费劲。反正那些,进了开封城的木行,也是专卖给中等人家,冬天里当燃火之物。”
姚欢又问:“你们卸木头时,怎么做?”
船工比划道:“渭河转黄河,再转汴河,一路总是闷了不少潮气。故而,船到码头后,若是晴天,我们就这样打开舱盖,先将木头晒得一整日,再卸。”
姚欢心道,怪不得,此前没有出过事。
她转向邵清与杜瓯茶:“杀死章家小妾和那位教书先生的,不是人,更不是鬼,而是木头。”
不出所料,邵清与杜瓯茶,还有那船工,一脸的懵。
姚欢也犯难。怎么跟古人解释,木头,尤其是砍成一段段的新鲜木料,会对外缓慢地释放一氧化碳。
再是缓慢,从渭河到汴河这么多天,一氧化碳的浓度,也是足够杀人了。
人躺平,是认命。
树躺平,则是要命。
第370章 刑侦现场还原实验
开封府的殓房,与公廨各曹,隔了一条街。
这晦气的所在,午未之交、阳气最足之时,也冷清得很,门口只一个小吏看着。
邵清上前,客气道:“今日哪位仵作当值?”
小吏一眼瞟到红袍官人腰间的银鱼袋,立刻恭敬回话:“禀官人,是姜仵作当值。”
邵清淡淡道:“不错,挺巧,我们要寻他问个公事,内子进去说几句,我就于此处候着,足下行个便宜?”
小吏从未被绯服官人称为“足下”过,堆笑应承着:“官人太客气了,我这就引娘子进去。”
殓房前,姜仵作正蹲在太阳下,啃炊饼。
抬头看清是姚欢,姜仵作忙站起来行礼。
三年前,姚欢与姜仵作,一起用环甲膜穿刺的方法,救了花粉过敏的辽国使者一命。在官家赵煦跟前,姚欢为姜仵作讨来了几十贯赏钱。
这对一个仵作来讲,是大数字了,姜仵作很感激这个小娘子。
熟人相见,姚欢直奔主题:“姜大哥,前几日你们验过一对年轻男女的尸身,说是被捂死的?”
姜仵作点头:“是验了那么一对,姚娘子怎地来问这个?”
姚欢道:“自是与我熟识的友人相关,姜大哥勿虑,不论亲疏远近,真相如何,顶要紧。我只想来问问,尸身的面颊、嘴唇,比之寻常的死人,是否不见青白色,反而特别红润?”
一氧化碳中毒的受害者,体内碳氧血红蛋白含量极高,碳氧血红蛋白呈现樱桃红,会令人体皮肤好像染了胭脂,故而姚欢有此一问。
姜仵作诧异道:“嗯?娘子厉害,有如亲见。当时我正要交值,瞄了一眼拉进来的尸身,便与衙役道,怎地这个月令,还有燃炭中毒的。”
姚欢眼睛一亮。自己又低估古人了。
她本以为,南宋时的著名提刑官宋慈,才开始研究一氧化碳中毒这回事。
原来北宋时的小小仵作,就已能根据死者的皮肤状态推测死因。
只听姜仵作又道:“那对男女,服色质地都上乘,一看就不是穷苦人家。唉,咱们干仵作的,都晓得,越是家中用得起炭的,越是容易出事儿。你可晓得,秦观秦学士,当年也险些中了炭毒,过去了呢。”
姚欢脸色肃然地问:“姜大哥,那为何,法曹说他二人,是教贼人劫财捂死的?”
仰仗朝廷赏一口饭吃的,最会察言观色,辨别话音。
好在,这姜仵作,本性仍存了一份较真,面对的又是姚欢,倒也不想诓她。
“姚娘子可是受人之托来打听此事?与娘子交个底,我翻过他俩的眼皮,上下眼睑红得,赛过兔子,和那些中了煤毒殒命的一样。但上头说,藏在船上时死的,哪有什么烧炭不烧炭的,又吩咐了,女的乃章相公家的逃妾,章三官人正在气头上,胡乱寻个替死鬼办了就成。”
姜仵作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姚欢有数了。
此前在船上,她虽猜测木材释放一氧化碳是元凶,到底还是留了几分谨慎,不敢完全相信杜七对养女的自陈。她要向验尸的仵作核实。
告辞前,姚欢想起一事,问姜仵作:“令郎已在学塾了吧?”
姜仵作摇头叹气:“姚娘子当初在御前进言,求官家准许仵作的儿子们考科举,我们几个仵作,都感念娘子。只是,孩子去到学塾,屡遭白眼奚落,他们读了几月,实在受不得气,均觉得,还是回来子承父业,仍是入仵作这行吧。”
姚欢闻言,怔了怔。
不仅男子歧视女子,男子之间,亦歧视横行,当真是世道常态。
姚欢安慰姜仵作:“有时候,与死人打交道,倒比与活人相处,爽气太平些。
姜仵作回答道:“是哩,我也与大郎说,验死人,那也是凭手艺吃饭嘛,不寒碜。只是过几年说亲时,怕要难一些。”
姚欢笑道:“怎会,我们艺徒坊,就有不少好闺女,将来也是要凭手艺吃饭的,回头我来牵线‘相看’。对了,令爱也过十岁了吧,姜大哥和大嫂若看得上蔽坊,也可将三娘送来,选一门手艺学学?”
姜仵作的神色振奋起来:“多谢姚娘子!”
离开殓房,邵氏夫妇寻到等在街角的杜瓯茶。
姚欢对杜瓯茶道:“依着姜仵作所言,那对男女,绯面红唇,与中了炭毒身亡者一样,应确是中了木毒。”
姚欢给木头释放出的一氧化碳,胡诌个名儿,叫“木毒”至于为何知道新鲜木材会有毒气,姚欢假托母亲转述沈括的教导。反正姚家姑娘的母亲沈氏也好,北宋理科大神沈括也罢,都已作古。
杜瓯茶看着面前这对为她奔走、探查真相的夫妇,感激自不必说,仰赖恳求之心则更为鲜明。
邵清沉吟道:“命案,再是关涉权贵,对囚犯行刑,也不是旦夕之事。提刑司要复审,官家还要批御笔,至少四五十天。”
他又想了想,对姚欢道:“为无辜者鸣冤,也得有章法,毕竟生杀予夺之权,不在你我二人之手。吴知府和法曹既由着章家一面之词、判下糊涂案,仅凭我区区一个太府寺的药官,仅凭你给开封府送过几百贯义卖的银钱,这点微末身份和区区出力,还不至于让他们再理会此案。我,还是要去找简王说说。”
……
三日后,开封府衙。
午膳的饭堂中,主管法曹的杨参军,喝一大口羊肚羊肝胡辣汤,啃着羊馅馒头问坐在对面的功曹许参军:“许兄,前几日来给她爹爹问案子的小娘子,真是端王府里的人?”
许参军抹了抹胡子上的羊油:“怎了?”
“端王府没来打招呼呐。”
许参军琢磨琢磨,对杨参军道:“那就说明,这姑娘不是端王相中的人呗。端王不愿为她得罪章相公。哎,你说你,堂堂开封府的法曹参军,这都想不透。”
杨参军讪讪:“兄台提点得是,吴知府喝酒的时候,也教训我好几回,说我太讲条法律令,不懂人情,不识时务。”
许参军点头,凑过去压低声音道:“府尊所言甚是。从刑部、大理寺,到府衙的小小法曹,都不该是个讲法的地儿。就譬如徐侍郎执掌的礼部,真的秉承仁义礼智信了?我看未必。”
两人正兴致勃勃交流着宦场攻略,杨参军的一个机灵下属,出现在门边,冲杨参军示意。
杨参军起身出去,问道:“何事?”
那下属禀道:“参军,章家逃妾和姘头殒命的那条船,被简王买下了。”
杨参军一愣:“哪个大王?简王?你没弄错?不是端王?”
下属十分肯定:“是简王府问船东买了。码头上其他船工说,昨天牙人来办的过户税,今日一大早,船就往西开走了,简王府穿绿色内侍服色的中人押的船,没装什么货,倒是装了几条狗,几头羊。”
杨参军冲下属挥挥手:“知道了。”
他转入饭堂,将此事知会了许参军。
许参军不以为怪,“教导”杨参军:“凶船都给送走了,简王这是告诉吴知府,本案办得不错,到此为止,甚好,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