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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瓯茶很满意这里。
    她坐下来,静静地看夕阳沉入远方的夷山,看明月渐渐升上中天。
    如果没有勇气去自由地活,至少,可以尝试自由地去死。
    城中传来例行的夜市喧嚣之音。
    杜瓯茶在月光里站起来,握着十字架,走入汴河。
    第372章 十字架与英娘
    法曹的杨参军,疾步走出廨房,跑到开封府衙门口,冲梁师成作揖。
    打照面的瞬间,江湖道行亦不算浅的杨参军,很快咂摸出,眼前这位端王亲信的神色中,有一股古怪的凄怆之意。
    他立即将“梁先生怎地亲自来跑一趟”这样的傻话咽了回去,只神色肃穆地探问道:“在下,给先生引路?”
    梁师成面沉如水地“嗯”一声,挪动步子。
    却是只看路,不言语。
    杨参军心里嘀咕,果然不太寻常。若是普通的仆婢或者下僚出了事,王府来人认尸时,难道不应该先问几句缘由吗?
    从府衙到殓房,花不了一格刻漏的工夫。
    梁师成在这一段短短的路程中,仍抱着一丝侥幸。
    来报信的开封府胥吏说,此前,杨参军是与瓯茶打过交道的。
    梁师成见到杨参军后,第一感觉是,这法曹的主官,满脸蠢相,眼瞎认错人,也是极有可能的。
    然而,梁师成的最后一丝希望,在仵作掀开帕子的瞬间,破灭了。
    瓯茶躺在停尸台上,湿漉漉的额发与鬓发贴着惨白的肌肤,杨木钗子上还缠着几绺水草。
    她的遗容,没有丝毫的毁损,绝不能说狰狞,但也不安详。她双目紧闭,嘴唇却是微微张开的。
    梁师成于霎那间,好像听到一句话反反复复地响起来:“正道哥哥,我们走吧。”
    杨参军参研着梁师成的背影。
    这个背影前倾的时间,有些过长了,以至于拎着帕子侍立在女尸另一面的仵作,都发现了情形的不太正常,偷偷地望向杨参军。
    终于,梁师成开腔道:“是我们端王府的杜娘子。”
    杨参军小心道:“梁先生移步,那一处,有杜娘子的随身遗物。”
    殓房靠窗处的木案上,摆着一个小小的桐油布包,外层淌下的水渍洇了一圈,近旁展开的纸笺,则平整干爽。
    梁师成上前,阅读纸上的字。
    “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伏念端王、坊长知遇之恩”杨参军正要掂量着分寸说几句,门外小吏探个脑袋道:“参军,姚氏也到了,可要让她进殓房?”
    “对,”杨参军应着,又转向梁师成解释,“杜娘子毕竟,也是艺徒坊那边的管事……”
    梁师成面无表情,只将目光投向门边,待姚欢跟着小吏进来,淡淡与她拱一拱手。
    姚欢紧拧眉头,将杜瓯茶的尸身和所留的遗书都看了。
    “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这句《孔雀东南飞》里的句子,她还是知道意思的。
    姚欢问杨参军:“杜娘子,是自尽?”
    杨参军斜瞥一眼梁师成,背了袖子,正色道:“今日卯初,途径汴河的运粮船,将她捞上来时,杜娘子已无气息。方才仵作也查验了,裙衫齐整,腕上的镯子、项间的金锁,都在,只不见双履……二位都辨别了字迹,是小杜娘子的,没错吧?”
    梁师成幽声道:“是她的字。她书艺极好,端王还是遂宁郡王时,就指点过她的字。”
    姚欢望向梁师成:“小杜娘子,前日在学坊协理坊务时,还举止如常。昨日她去牢里探望她爹爹,就再未回去……”
    “哎,哎,姚娘子,”杨参军打断姚欢,“姚娘子,小杜娘子爹爹的案子,你可最是清楚,我们开封府,办得那是,云在青天水在瓶,杜氏父女,也再无疑义的。”
    杨参军与杜瓯茶非亲非故,今早见到人是横着抬进来的,须臾震惊后,无悲无疑,盘旋脑际的,只是怎么撇清关系,莫教外头以为,这姑娘是不满官府仍判她爹爹有罪、愤而投河。
    姚欢明白官员的那点儿心思,也不与杨参军搭腔,唯觉此事突兀又蹊跷,一时有些懵。
    杨参军见堵回了这民妇的话,便转向梁师成道:“梁先生,小杜娘子躺在此处,不是个办法……”
    梁师成好像醒过来一般:“劳烦参军手下,去唤个凶肆的伙计来,我与他交待诸般事宜。杜娘子入殓合棺后,我带她离开府衙。”
    杨参军一口答应,吩咐完几个胥吏,道声“本官先回衙署”告辞离开殓房。
    “姚娘子也先回学坊吧,瓯茶是我端王府的人,身后事,自也是吾等来处置。”
    梁师成于勉力掩饰椎心痛楚之际,分出三分神思,试探地对姚欢道。
    姚欢看着杨参军与下属的身影消失在院外,转头道:“梁先生,我有缘结识瓯茶,虽不过区区数月,尚且称不上多么深厚的姐妹之谊,但她于学坊事务,颇为着力,便是普普通通共事过的同僚,我亦想探究,她怎地,忽然就……”
    梁师成听到“同僚”二字,觉得心里被扎了一下。
    “姚娘子,瓯茶遗言,感念端王与你,可见她亦与你相善。这些日子,她真的没有与你说过什么?”
    姚欢摇头,忽地起身,又去看杜瓯茶的两只手,连指甲里都瞧了。
    细细看了一通,姚欢叹口气,与梁师成道:“很干净,确实不像抓扯过人的。”
    梁师成喃喃:“好好地,她为何不想活了呢。”
    “梁先生,待凶肆来人后,你与我一道去趟艺徒坊,问问平素与瓯茶打交道的娃娃们,再去整理瓯茶房中的遗物,如何?”
    见姚欢确实不像做戏的模样,梁师成终于相信,杜瓯茶没有与她吐露什么。
    但,还有个英娘,自己的确应该立刻去艺徒坊。……
    艺徒坊的师生与杂役们,难以相信杜瓯茶的死讯。
    小杜娘子,虽然大部分时候是个冷美人,但那种只是出于天性般的清冷之色,与傲慢、焦躁、凶暴、苛酷,完全不是一回事。
    小杜娘子其实最是个好相与的人。
    这是所有艺徒坊成员的共识。
    于是,从未时末到酉时初,许多人用尽量清晰的语言,向梁师成与姚欢,叙述近些时日,他们所记得的杜娘子的言行。
    姚欢听下来,未免失望。
    果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梁师成则在问话中,如愿见到了英娘。
    凭着一个经验丰富的鹰犬男子的直觉,梁师成确信,女孩的目光深处,虽然有着意料中的震惊与惶然,但她面对自己时,没有躲闪与惧怕。她并不知晓,端王府来查问的这位锦袍内侍,到底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随后,梁师成与姚欢一道,踏进了杜瓯茶的寝屋。
    梁师成半是欣慰半是沮丧地发现,杜瓯茶似乎对这间小小的屋子,倾注了巨大的布置热情。
    书籍,画作,帷幔,以及林林总总的女儿家喜欢的小物件,还有窗台下开得色彩缤纷的春花。
    在端王府,杜瓯茶也有单间,也收拾得一尘不染。
    但绝不像此处这般充满了生机与闺阁意趣。
    她喜欢这里。
    梁师成的心又鲜明地痛起来。
    第373章 十字架与英娘(下)
    姚欢站在瓯茶的屋中,黯然中带着不甘的思忖。
    梁师成见她既然坦荡地现了探究的心思,便不敢突兀地将她遣出去,唯恐她起疑。
    梁师成只抢先去翻了那些有字的物品。
    不过是些茶经、话本,或者抄录的小令集子。
    姚欢也回过神来,开始收捡杜瓯茶的首饰匣子、衣裙箱箧。
    学坊的两个杂役婆子,静静地候在院中,等着帮忙将杜娘子的遗物抬去坊外王府的马车上。
    姚、梁二人整理了小半个时辰,只听门外一个婆子扬声道:“邵提举,坊长在里头。”
    姚欢扣上箱子,起身与梁师成解释:“我夫君,下值后来接我回宅。”
    梁师成抹了眼中最后一丝凄迷之意,彬彬有礼地回过头,向邵提举拱手见礼。
    邵清回礼后,只沉声道一句:“在前院就听沈、张两位先生说了。
    梁师成的目光,与邵清略略碰触,就转开去。
    干娘说过,姚氏能将两处营生做大,靠的是不要脸地抛头露面、勾三搭四,但她跟的这个男人,更厉害些,区区一个孤寒之身的江湖郎中,能在官家和简王跟前都混个热络,不是等闲的心机手腕。与他照面打交道时,越是将声色言语藏起来,越好。
    此刻,悲恸,后悔,怨念,提防,诸般心绪炙烤下,梁师成只想快些离开杜瓯茶的这间屋子。
    “邵提举,姚娘子,在下先将这些物件带回王府,告辞。”
    ……
    邵清送完梁师成回来,看看只剩了桌椅床柜的空荡屋子,问站在窗边出神的姚欢:“你去殓房看过,有蹊跷吗?”
    姚欢道:“过世之人没有蹊跷,但活人有些蹊跷。去岁高俅送瓯茶来我处时,私下与我交待过,梁师成或已从端王那里得了恩赏,是要与瓯茶结为伴侣的。但今日我见他的模样,不大对。”
    邵清道:“怎么,他不伤心?”
    姚欢摇头:“殓房中,他就露了悲戚。可是,我总觉得,他心痛惘然的神色下,还藏了一时无法言明的怪异。所以,方才我在瓯茶的梳妆匣中看到这个东西,就没向他打听,而是藏下了。”
    姚欢说着,从袖袋里掏出东西来。
    一个两寸长的铜制十字架。
    “她信景教?”
    邵清脱口而出。
    “嗯?你认识这个?”
    邵清道:“这是前唐时就从西域传来的异教,在中原被称为景教。唐武宗灭佛后,外来教派亦被殃及,景僧们往北去,在草原传教。我儿时,周遭的契丹贵族,亦有信奉景教的。”
    姚欢穿越前,也没什么宗教史的知识储备,对“景教”二字不算纯然陌生,只因在西安碑林博物馆里见过出土的大唐景教碑而已,约略晓得是基督教的分支,保留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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