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娘子引荐我们来此处。”
姚欢先试探了一句。
景僧的目光,于温静中带着一丝颇有分寸的欢迎之意,俯身道:“杜娘子前日刚来做过礼赞。二位也愿成为大圣慈父的子民?”
邵清依着记忆中契丹贵族信奉景教的情形,向景僧恭敬道:“是的,杜娘子与我们说,莲座上的十字,能够救赎我们的身心。”
景僧闻言,还真没有本土宗教那种欲擒故纵的作派,一副全心全意传教的热忱模样,邀请二人进入内庭。
邵清凭着素来所受的目力与耳力的训练,确信包括供奉莲座十字架的正堂在内,这小小景寺统共就三间能够一眼看穿的屋子时,迅速回身,关上了院门。
景僧,以及正在擦拭十字架的仆从,皆是一愣,随即有些惶惶然地看着夫妇二人。
姚欢冷冷道:“杜娘子死了,我们是她的挚友,自要为她来讨公道。为何她信了景教,明明过得衣食无忧,却突然自尽?莫不是你这样的妖僧,诱使她殉教?”
景僧听到“杜娘子死了”几个字,目光已是骇异地一凛,待听得姚欢给自己扣上“妖僧”二字,霎那间由惊变怒。
“你们怎地血口喷人!我景教,严禁自尽。众生的性命,都是大圣慈父的,自绝性命,犹如背叛大圣慈父,与故杀他人一样是大罪孽,将堕入地狱。”
姚欢盯着景僧:“你方才也说,前日她来过景寺。杜娘子正是那一夜投了汴河。”
这景僧紧锁眉头思忖须臾,越发气急。
那日杜娘子看起来明明已无积郁之象,令他以为大圣慈父救赎了这位教众的灵魂,没想到,她竟然,竟然以自尽的行为叛教了。
肉体凡胎,怎可夺取大圣慈父主宰生命的至高无上的权力!
作为一位有使命、有梦想的传教者,他实在很替大圣慈父,感到被蔑视的屈辱。
对,就是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既如此,自己也没有义务为这位教众保守秘密了。
景僧先回身,对着圣坛上的莲座十字架,也在自己胸口划了个十字,旋即又转过来,神色傲然道:“你们的朋友,哼,她莫不是被逼死的?此前她来过数次,说什么,助长有淫恶之念的男子,构陷善良的妇人,她内心觉得万分痛苦。”
“构陷?”
姚欢琢磨着这个词。
邵清则向景僧深深一揖,道:“吾二人与尊驾告罪,内子是杜娘子的手帕交,一时情急,出语无状。这是在下的银鱼袋,请尊驾知悉,我夫妇并非粗野孟浪之人。敢问尊驾,杜娘子,还说过些什么?”
邵清昨夜,回宅换了官服,银鱼袋却是揣在身上。
景僧入乡随俗,在中原王朝的地界,十分明白,政权是凌驾于神权之上的。见邵清亮了鱼袋,景僧也知趣地还了礼,努力回忆一番,眯着眼道:“听她的意思,要求她做这些事的人,似乎,曾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就说了这么多,官人,我可以握着莲花十字发誓。”
姚欢与邵清对视一眼。
这些线索,已经很有用了。
第375章 那么好赖的
辰时末,常朝就散了。
臣工们走出皇城,骑上马,由仆从松松地牵着缰绳,往分列御街东西侧的各座衙署上值去。
仿佛两股不疾不徐的水流,就像这个王朝素来的办事节奏。
一早等在尚书省门口的邵清,迎到了礼部侍郎徐德恰。
徐德恰打量邵清,虽身穿绯色官服,但面生得很,想是不知哪个衙门的管勾、提举之类的官儿,给朝廷干活用的,不是什么清贵之职,故而从未在上朝时见过。
“尊驾,是寻我?不知何事呀?”
朗朗晴日、人来人往之处,徐德恰秉持着一贯的礼敬下士的好风度,对品阶与年纪显然都不如自己的邵清,出语十分平易。
邵清欠身,低幽幽道:“在下是太府寺官药局提举,替内子传个话。小杜娘子,投水自尽了,而内子,前日才从英娘口中,知晓麦家园巷之事。里头的一些蹊跷,她想问问徐侍郎。”
徐德恰翩翩玉郎般的温和笑容一僵。
麦家园巷深处的小院,正是他与艺徒坊那女娃娃幽会之地。
“你娘子,姓姚?”
徐德恰明知故问。
“正是。”
徐德恰的心思快速翻滚。
片刻前的早朝上,他从吴府尹口中听到杜瓯茶的死讯,确实有些惊诧。但此际,更教他发懵的是,听邵清的意思,怎么?杜瓯茶促成的这场风流韵事,姚氏不知道?
徐德恰皱起眉头,语带霜意地对邵清道:“你娘子,要问什么?你不能替她问么?”
邵清直视着徐德恰:“不能。侍郎,在下是官药局的提举,不是开封艺徒坊的提举。”
徐德恰避了这两道令人极不舒服的目光,却又不甘心示弱,“哧”地冷笑道:“看不出来,你这后生,都绯服加身了,竟是个惧内的。”
旋即,徐德恰扬着下巴颏,望向尚书省的乌头大门,吐出几个字:“下值后,你引我去。”
春夏之交,开封内城到西水门之间的汴河,最是宜人。
再无柳絮因风起,惟有葵花向日倾。
船工吴翰将自己赖以为生的小游船,撑到更为僻静些的绿荫之地,下了锚。
少倾,他对身后舱中的姚欢说一句“邵提举来了”便敏捷地跳上河岸。
他疾走几步,迎到两位从大道转入林间的骑马官人。
徐德恰铁青着脸,翻身下马,斜瞥了一眼吴翰。
邵清将两匹马的缰绳交到吴翰手上,对徐德恰道:“侍郎想必晓得,大理国的段王子,拜于子由学士门下,在京游学。这位船把式的娘子,就是给段王子当女使的。”
徐德恰岂会听不出言外之音,这意思,多半是警告他,回头莫来寻这个平民布衣出气。
二人登船,进到舱中。
姚欢在与徐德恰打照面的瞬间,就觉得,自己替英娘抱有的最后一丝幻想,也可以丢掉了。
眼前这个中年男人,因隐秘的男女之事而来,自不会有人前那种堂皇而儒雅的大宋臣官腔。
但他若真对英娘怀有哪怕半分忘年鸳侣的纯挚情谊,目光中应至少能看出几分关切和无奈,绝不会是如此恶狠狠又带着鲜明的嫌弃之意的。
姚欢于是连寒暄之语都懒得说,直奔主题道:“英娘有了身子,但或许因为年纪太小,前日就落了胎。”
她只说得这一句,就戛然而止,盯着徐德恰。
徐德恰一副面不改色的漠然。
姚欢继续道:“所幸老天垂怜我大宋西军遗孤,英娘虽痛得昏过去,倒未血崩,我夫君给她用了药,秽物也落尽了。”
徐德恰神情倨傲:“二位请我来,就是与我禀报这样一则医案?”
“徐侍郎,这孩子因你而遭了这场大罪,你不心疼?”
“姚娘子,她是你坊里的,你未照看周至,与我何干?”
“徐侍郎!你的云燕玉牌子呢?”
徐德恰听姚欢说起这个物件,短暂的瞬间,调动他在官家御前应对时培养出的迅捷神思,眯着眼“哦”一声,云淡风轻道:“最近,是丢过一个。”
姚欢心道,行,是个渣男,没跑的了。
她叹口气,对徐德恰道:“徐侍郎,杜娘子已经过身了,英娘提及麦家园的那处院子,昨日我和夫君去看,晚了一步,地屋行已办了转赁。然则,似乎可以梗着脖子赖掉的事,你今日一听我夫君传话,却还是屈尊来此处相谈,你其实也怕,对不对?你怕我带着英娘,闹到御史那里。甚至,直接去寻官家。你也清楚,我可救过福庆公主的性命。对,我连到官家御前的第一句话都想好了官家也是有女儿的父亲,怎忍见到一个没了爹妈的小娘子这样被人欺辱!”
徐德恰戾气盈面,剜了一眼邵清,困兽犹斗地气恼盯着姚欢,恨恨道:“我与端王的交情你就不怕你这样闹,端王不给你们艺徒坊出钱了?还有,还有邵提举,在朝中宦场的颜面,往哪里搁?”
邵清闻言,奇道:“咦,徐侍郎,欺负英娘的又不是我,什么叫我的颜面往哪里搁?恰恰相反,若我娘子真的去官家和御史跟前,替英娘讨个公道,我那一日,必定一进太府寺衙门,就四处与人说,说我娘子,是非分明,不让须眉。”
姚欢抿嘴接上:“徐侍郎莫太高看你自己在端王心里的分量,也莫太小瞧我夫妇二人的胆量。要不要,试试?”
徐德恰一噎。
他原也清楚,此事是自己太大意了,竟然以为那杜瓯茶是得了姚欢的授意,送学坊的小娘子与他风流乐呵一番,好让艺徒坊快些像从前的四门学那样,成为礼部所辖的官学。
不想姚氏竟是声称不晓得,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硬赖终究不成,这对夫妇神思不正常,莫将他们像爆竹似的点了。
徐德恰仍是鼻孔朝天,口气却虚软了几分,闷声儿问道:“姚坊长,是想让我,给你那爱徒,一个名分?”
姚欢不客气道:“我在此等候侍郎时,确有这般念头,只因问了英娘数回,她说她十分爱慕侍郎,愿意跟着侍郎,就像当初的王朝云追随苏学士一般。不过方才,我夫妇二人已明白,侍郎对她,并无半分真情。无妨,谈不了真情,咱们就谈真钱。请侍郎,赔她五百贯。”
徐德恰怔了怔,鄙夷道:“呵呵,说来说去,是讹钱。”
姚欢针锋相对:“侍郎既然无情,我这个生意人,就要替她与侍郎算账。侍郎逢场作戏、诱她以身相许,令她身心俱损,这样小的年纪就小产过一回,万一将来嫁了人,不能生育,被婆家休了,她以何傍身?五百贯,一也不能少。”
姚欢说得顺溜又坦荡。
今日和这斯败类、权宦渣男谈判,她一点也没有血脉贲张的气恼。
徐德恰这种人,就算不是爆款,也是常见款。
看看他对英娘没有丝毫悯恤之心的渣样儿,清醒的做法,当然不是逼他纳英娘为妾。
但真的与他撕破脸这毕竟是个三品高官,姚欢也确实须顾及已经运作得不错的艺徒坊的未来。
出气只是一时爽。
在这个时代,或者说,在任何时代,真金白银,往往才是女性最大的倚仗。
得替英娘,理直气壮地要一笔钱。
第376章 把他当垃圾一样泼了
徐侍郎的官俸,不算禄粟米、添支等,每月也有两百贯。
徐夫人早年看得紧,这些年松了些。既然死磕着不让夫君往家里纳妾、令他成为阖朝臣工的笑柄,总也要给他每月宽裕的“好用”钱作为回报,随他外头寻什么花头去。
姚欢开口替英娘要五百贯,徐侍郎表面上嗤之以鼻,内心深处迅速地掂量一回,却觉得还好,自己两个月给朝廷白干而已。
但他宦场多年,上上下下的勾心斗角中,什么出尔反尔的人没见过。
他怕英娘自此,成为自己湿手甩不掉的面粉团子。
须私下再找个见证人,应是端王府与自己有些交情的,又能镇得住姚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