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8章 小皇子的怪病
大宋裁造院。
梁师成像检视书画一样,仔细查看了所有新制的夏季袍衫、裙裳后,吩咐跟来的数名婢子:“你们先将衣裳送回去入库,我还有事与蔡大监商议。”
蔡攸引着梁师成来到后院深处的茶阁里,张尚仪正在吃一碗梅花雪水浸樱桃。
梁师成与干娘作完揖,静静地盯着案上香炉里似有若无的一缕青烟。
张尚仪将樱桃核儿吐出来,嘬着两瓣脂红润泽的嘴唇,饮一口梅雪饮子,品咂须臾,抬起一对笑意里带着软媚的杏眼,对蔡攸道:“苦唧唧的胡豆饮子,哪里及得上你这里的甜果饮子半分好。大郎,你先去前院忙你的。”
蔡攸走后,张尚仪才叹口气,对梁师成道:“你心里难受,我晓得。”
梁师成低头不语。
他眼眶子里的几颗泪珠,扑簌簌、直愣愣地落到地面,未在脸颊上留下痕迹。
张尚仪待梁师哭够了,才又开口:“守道,人死不能复生,你还年轻,总还能遇到瓯茶那样让你心折的女子。但储位之争,如今越发是箭在弦上了。前日我陪向太后从帝陵回来,刚踏进内廷,御药局的董太医,就哭哭啼啼地来给向太后请罪,说是小皇子不知得了什么急症,堪堪两日间,就从呕吐所进食物,变成呕出鲜血。”
梁师成一惊。
三四月间内廷家宴,梁师成陪着端王赴宴时,看到的小皇子还好好的,面色红润,虎气勃勃。
“干娘,小皇子怎地突然……”
张尚仪盯着他道:“董太医是国医,又是刘贵妃的亲信,他也诊不出来缘由。”
梁师成“哦”了一声,轻步上前,又给张尚仪的碗中添了些梅瓣雪水饮子。
服侍干娘的举动,有助于他掩饰着自己的情感。
事实上,他头一回觉得自己,在听张尚仪陈说内廷风云时,感到揪心。
他甚至能具体地想象到,官家看到爱子的病容时,就像自己那日看到瓯茶的遗容时一样,整个人好像在眩晕间,被掏空了。
张尚仪默然片刻,继续道:“所以,你看,天家内廷的情形,往往如六月风云,说变就变。此一回,若小皇子挺不过去,只怕官家伤心哀恸,心疾又要发作。倘使瓯茶依着吾等商量的去行事,官家哀怒交加之际,简王和那邵氏夫妇,再是喊冤申辩,只怕也无济于事。本来,这一番时机,真是将将好……守道,既要助端王得位,我们就该如此计议的,对不对?”
梁师成点头:“是的,干娘,师成明白。”
“守道,你真的没有怪干娘?”
梁师成迎着张尚仪的注视:“干娘,是那姚氏确实懂得小恩小惠的手腕,瓯茶心气太嫩,我又逼得她太急、竟未察觉她神智有恙,大错在我,我怎会怪干娘。”
张尚仪露出悲悯之色道:“我回京听闻此事,担忧于你,连着两日都难以安眠。”
“干娘待我是真好,师成明白。对了干娘,瓯茶出事后,我也试探过姚氏那边,她似乎,确实不明缘由。”
梁师成这句话,才是张尚仪最关心的,只是,张尚仪绝不会一上来,就主动问,这不是她的驭心之道。
她倒是要反过来,表现出心疼顾念的模样,充满真挚地,去替自己这位心腹,卸下使命的担子。
“守道,邵、姚二人,你不必去盯着了,免得再想起瓯茶。”
“多谢干娘体恤。”
梁师成顿了顿,忽地还原了几分机敏孝子的本色,轻幽幽道:“今日我离开王府时,恰遇到曾舍人去后院马场,陪端王打球,干娘既出宫办事,可要儿子,去传个话?”
张尚仪笑了,旋即摆手道:“守道,干娘与那曾舍人,从前不过是喝个酒、焚个香、说些秘辛的交情,哪里就是小别后急着相会的露水夫妻。不过,他很识时务,堪为吾等从龙之人的同袍。行了,今日我看到你好好的,就放心了,你快些回端王府去吧。”
梁师成喏喏应了,只听张尚仪最后叮嘱他:“端王年少贪玩,你务必从旁提醒,接下来数月,他千万莫做出什么轻佻浮浪之举。否则,储位就是简王的了。”
“是,干娘,师成谨记。”
蔡攸亲自将梁师成送到门口,看着他策马小跑的背影消失后,才匆匆返回内院。
张尚仪已经从茶阁里出来,站在树下,盯着一处露出地面的根须。
蔡攸上前,问道:“阿姊与我师成贤侄,说了小皇子得病的缘由吗?”
“没有,这种杀头的事,你我二人心里有数即可,何必让他晓得。”
张尚仪一边说,一边探出右脚,碾了碾树根下的沙砾,露出一角翠绿色的绸布片。
她嫌弃地对蔡攸补上一句:“你将边角料埋在这里作甚?万一被下人挖出来怎么办?”
蔡攸躬身自责:“一忙起来,就忘了。稍后我就处置了。”
“好,先用老醋泡一泡,褪去颜色,然后烧干净。”
第379章 曾三郎钓鱼
不再天寒地冻的晚间,人类在夜空下的侦查活动,就变得更为可行而高效。
梁师成的身影,隐没在初夏繁茂的草丛中。
月光撒在他的发髻上,仿佛铺了一层淡淡的薄霜。
梁师成盯着十来步外的小小院落。
片刻前,一对男女,走了进去。
干娘果然有了新的秘密。梁师成想。
早春时分,张尚仪,就让梁师成卖了城北王公别业附近的那处宅子,说是那一处,毕竟也是曾布有所耳闻的,既与老狐狸断了情分,宅子还在的话,就不是纪念,而是危险。
但梁师成感到,干娘在宫外,应是又置了香巢。
靠着对干娘行事风格的熟稔,以及从地屋行牙人处得来的一鳞半爪讯息,梁师成锁定了这个同样座落于城北、却更为隐蔽的简朴宅院。
张尚仪打开门锁时,梁师成试图借着月光,辨认她身边的男子。
看走路的仪态,不年轻,也绝不老迈。袍袖翩翩,身姿挺拔,却无魁勇之相,像是文士。
可惜囿于距离和角度,看不清面容。
院门关死后,梁师成站起来,穿出草丛,蹑手蹑脚地靠近院墙。
这宅院,只巴掌大,再教几株椿树一围,土墙灰瓦的,就更不起眼。
墙缝兀地一亮,是屋里点上灯了。须臾,橙黄色又强烈了几分。
然而这光明,并非小院今夜唯一的新装,不多时,梁师成听到“笃”、“笃”的敲击声。
红牙板?
梁师成疑云未浓,附和着打板节奏的女音,已响起来。
“纹漪涨绿……一年春事,柳飞轻絮……寂寞幽花,独殿小园嫩绿……他年清梦千里……应有凌波,时为故人凝目。”
毕竟隔着一层泥墙,梁师成没法将每句歌词都听清楚,但他的惊诧之情,更甚于方才。
这明明就是尚仪的声音,却又那么陌生。
一曲歌罢,几息寂静后,屋中男子开始说话,说得很轻,嗓音沉酽,梁师成这一回完全听不清那人的言辞内容了,只能辨出,语气浑无激越甜腻之相。
如此,二人谈论一番,又开始唱,唱完了再说一阵,半个多时辰一晃而过。
屋里的灯暗了,灭了。
梁师成皱眉之间,事态却并不如他预计的那样,往艳词小令热衷描述的闺帷罗帐间发展。
脚步声起,二人竟是踏入院中。
梁师成下意识地往墙根后头蜷缩。
只见院门开处,男子先迈了出来,转身问道:“这个时辰,宫门已落,你今夜在此歇息?”
张尚仪应了一声。
男子道:“好,自己当心些。”
口吻里带着犹豫和不舍。
张尚仪却催他:“你快走,徘徊此处,万一被人瞧见。”
男子终于沉沉叹口气,疾步离去。
梁师成在墙根下愣了好一会儿。
这一回,他看清楚了那张眉目五官与曾舍人有六七成相似的面孔。……
城西,曾枢相府邸。
家仆提着灯笼,引着晚归的曾纡,来到曾布院中。
书房里,曾布放下手中的古籍,轻挥手,示意侍立房中的小妾出去,关上门。
“张玉妍和你提及小皇子的病症了吗?”
“回父亲,没有,”曾纡顿了顿,补充一句,“我与她,算上今日,一共相会五次,每一次,她对宫中事,都只字不提。我,依着父亲的吩咐,更是,从不探问。”
曾布扬了扬白眉:“你只与她吟风颂月,舞文弄墨,她不奇怪?”
曾纡盯着案上砚台,并无掩饰的企图:“我不晓得她心中所想,只是掂量她面上的神情,像她当年与我相处时,那般。”
曾布毫不怜惜地盯着问:“她也没有求欢之意?”
“没有。”
曾纡平静道。
“她透露过,与你弟弟,有过男女之事吗?”
“没有。”
曾纡的口气,仍是无风无浪的。
曾布点点头,似乎并不认为,这样的问题,会与自己的不体面挂钩。
他只是仿佛白日里在朝堂上那样,关心一些细致入微的事实。
“三郎,你行事素来稳妥,”曾布揉了揉太阳穴,正色道,“今日退朝后在政事堂,官家没与我们几个执政说上几句,就捂心急喘,额头渗汗,梁从政直接让官家嚼了半截白山老参,他才缓过气来。”
曾纡抬眼望着父亲,出语十分直接:“小皇子病危,若真的不治,官家伤心,龙体也或有大恙。章惇拥护简王,父亲只能站端王。端王继承大统后,就算向太后倚重父亲,但张氏与蔡家定会撺掇新君,对父亲不利,儿子明白,儿子听候父亲安排。”
他说到此处,从怀中掏出纸笺,奉给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