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还跟他吵架斗嘴的人,分别不久,再见面却是这副模样
——冼剑尘柱剑打坐,浑身被灰黑死气笼罩。
他胸前破开一个巨大血洞,赫然插着一柄断剑。
断剑没有剑柄,剑尖没入胸膛三寸,剑身露出一尺,其上花纹繁复,如百花盛开。
鲜血从剑身断口处滴滴答答淌下,汇成一道小溪。
冼剑尘听见动静,低垂的双眼勉强抬起,看见宋潜机骂道:
“该死,本尊最怕这种场面。喂,小子,你不是要哭吧,不是吧?”
“原来你真的只有一剑了。”宋潜机咬了咬牙,握着他的手问,“为什么不等我?”
他一路不出一剑,不是耍脾气使性子或故意磨砺传人,让这些各有脾气的神兵尽快被降服。
他是真的只剩一剑了。
宋潜机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冼剑尘的手很凉,比雪原的千年寒冰更冷。
忽然间死海的银鲸、紫云观的紫烟、白龙江的烈火、还有许多纷乱的彩色碎片,一齐从他眼前掠过。
他们一路上抢夺靠枕、抢茶喝、抢剑用,互相嫌弃,互相试探,最后讲着西天取经的故事,高歌猛进闯入雪原。
冼剑尘问:“等你干什么,三个人凑一局飞升棋啊?看谁先飞升?”
“都这时候了,你就不能说点人话吗?”宋潜机深吸一口气,表情还维持着镇定,“没事、没事,我还有不死泉。”
他一边说服自己,一边从紫府召出净瓶,却被冼剑尘握住手:“你的不死泉对我可没用。你看这柄剑,它就是我的本命剑。我被自己的本命剑而伤,早已无药可救。两百年前,我就该死了。”
宋潜机低喝:“闭嘴,跟我运气调息!”
冼剑尘低低地笑起来,牵动伤口,大口呕血:“别动,我有话跟你说。”
宋潜机不敢再动:“好,你说。”
“我原名叫冼尘,中间的‘剑’字是我练剑后自己加的。我弟弟叫冼芥。两兄弟,命如尘芥,好名字吧。哦,我弟弟就是你刚才看见的那个。你别怪我为什么不肯信人,我实在被他骗过太多次。”
他的目光掠过宋潜机,好像落在滚滚光阴长河的来处,回到尘封多年的记忆中:
“幼时我们两兄弟相依为命,日子不好也不算太坏,遇到来村里落脚的散修,跟着学了几手法术,就不甘平凡,想学别人修仙求道了。我俩一路漂泊,跑上华微宗,那长老说他没天赋,只能进外门。我就藏起灵根,陪他进外门。我看典籍也能自学,学会了就去教他。但他灵根孱弱又争强好胜,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受欺负。”
宋潜机满口苦涩,华微宗外门从前如何,他再清楚不过。
“隐藏灵根的事情暴露之后,许多长老想收我为徒,为此争来抢去。我提出一个条件,谁愿意将我弟弟一并收进内门,我就拜谁为师。谁知这件事,却引起其他弟子嫉妒,而后引发许多误会,令他终与我反目成仇,逃出华微宗。”
“华微宗要以叛宗之罪追杀他,我自然不乐意,索性也离开宗门,做了自在散修,四处寻找他的下落。我一路顺风顺水,奇遇不断,多年后以散修之身闯出一番天地。这段,怎么说起来跟你有点像?”
冼剑尘咂咂嘴。宋潜机知道他在故意逗自己笑,勉强扯出一抹笑容:“我有千渠,谁像你一样四海飘零。”
“有千渠就了不起哦?”冼剑尘轻哼一声,“还是继续说我们兄弟的事吧。他逃去西海钻研邪魔外道的功法,邪功大成之时,恰好赶上我游历西海。他吸人功力时撞见我,被我用新得的‘覆水剑’打成废人,强行散去一身功力。对,就是你身边这柄剑,想来你已经知道,这剑脾气很怪,想让别人见血,就要先付出自己的血……我将他押去红叶寺镇魔塔,日日念经洗刷戾气,谁知才过了一百年,他便修成正果,从罪徒成了人人尊敬的讲经大师。他破寺而出,设宴华微宗,请我和妻子前去赴会。”
“当时我已是天下最年轻的化神境,深觉高处不胜寒,又正值新婚燕尔,便生出退隐之心。我与夫人约定待这次宴会结束,便携手退出修真界,从此不问世事。”
冼剑尘说到此处,声音渐渐低沉。
宋潜机默不作声地听着,眼前闪过一幕幕刀光剑影。
年少轻狂的剑神与他新婚不久的妻子、笑里藏刀的东道主、各怀鬼胎的宾客,“改邪归正”的弟弟、宴无好宴。
难以想象冼剑尘抱着怎样的心情赴约,酒桌上觥筹交错宾主尽欢,弟弟甚至与他的妻子讲自己曾经犯下大错,多亏兄长给他悔过自新的机会。
然后兄弟俩喝着酒,聊起童年趣事,少年相依为命的时光。
直到他酩酊大醉。
美酒变成毒酒,道喜的宾客变成结怨的仇家。
妻子被邪功控制,丧失神智,拔出他腰间本命剑,一剑插进他心口。
弟弟拍桌大笑,在他眼前笑出眼泪。
冼剑尘一把握住剑刃,生生折断本命剑。
他手持半截断剑,重伤在身,一路追袭。冼芥一路奔逃,直到大陆尽头。
他终究没能下杀手,用断裂的本命剑将血亲封印在擎天树下。
然后冼剑尘将贯穿心脉的断剑生生纳入紫府中,像没事人一样回到华微宗,收拾残局,料理后事。
他随便点了一个敢说话的活人做新掌门,便是后来的虚云真人。
从此他的本命剑断裂,一半插在心口,要他时时忍受心脉剧痛,眼睁睁看着自己从天下最强走向衰弱。
另一半留在擎天树下,成为坚不可摧的封印,镇压他相依为命又反目成仇的血亲。
当他再打开紫府中的界域,放出那座万剑之林,意味着也要把本命剑抽出紫府。
他必死无疑了。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这些吗?怎么这副表情?”冼剑尘笑道。
“我倒宁愿不知道。”宋潜机说。
冼剑尘挥袖,召出一柄黯淡无光,布满铁锈的长剑:“这是最后一柄剑了,此剑名为‘独往’。与覆水是一对阴阳双剑,只有先收服了覆水剑,才能让它为你所用。我的剑你都学会了,以后的路,就要你一个人走了。”
宋潜机双眸通红,不知何时咬破了舌尖,尝到满口血腥:“你这师父怎么当的,你的剑我学得一知半解,怎么一个人走啊?”
九柄剑嗡然颤动,似是悲鸣。
“我天下无敌的时候,你不肯喊我一声师父,我穷途末路了,你反倒成了我徒弟,世上怎么有你这么傻的修士。”
宋潜机摇头:“我不是修士,我就是个种地的。”
“种地的多好,若有来世,我也当个种地的。”冼剑尘笑起来,“本尊这一生亲缘淡薄。妻子,有缘无分;兄弟,同室操戈。临死却还有个徒弟送终,实在是,很好。多谢你,不然我还真有点寂寞。”
宋潜机再难抑制,一阵热意涌上眼眶。
这个人独来独往数百年,没有朋友只有仇敌,你以为他谁都看不起瞧不上,最不需要亲朋好友和关怀理解,原来他在生命的尽头也会怕寂寞。
“千山独行,只影向谁去……”冼剑尘喃喃,身体从指尖开始飞速破碎,化为流逝的沙尘,“为师去了。”
宋潜机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捧飞灰。
“当啷!”
半截断剑落地。
第206章 逆天改命
他命里有剑, 给自己的名字也添了“剑”,最后银色飞尘消逝,只余断剑。
“真坑啊,冼剑尘, 你倒是潇洒了, 烂摊子留给我收拾。”宋潜机喃喃, 一眨眼,竟掉下两滴泪。
一定是漫天风沙迷人眼。
他捡起断剑。剑身上繁复的花纹被鲜血一遍遍洗刷,越来越鲜艳, 似朵朵红花徐徐绽放, 娇艳欲滴。好像冼剑尘经常别在前襟的那种。
他不禁想, 两百年前,这柄剑完整无缺、光芒四射的样子该有多美?
是否强大到极点就开始走向毁灭,美到极致就注定破碎?
他们与棋鬼书圣下棋的时候,冼剑尘在想什么?是否也在旁观自己的死亡?
宋潜机收了断剑, 起身时撞到身后坚硬的东西。
冰凉凉、表面粗糙、隐约有些潮湿, 像一堵有生命的墙, 冼剑尘方才就背靠这堵墙。
他忽然意识到这是什么——
擎天树的树干。
一直散发死气的不是冼剑尘, 而是擎天树。
擎天树色泽深红,因为树身过于巨大, 在浓雾中看不清全貌,更望不见支撑苍穹的树冠和茂密枝叶, 只见树干无比宽阔,像一面与天相接的铜墙铁壁。
“原来这就是大陆尽头,这就是擎天树。”宋潜机心想。
他两辈子都向着这个地方奔行, 这是他前世未能抵达的彼岸, 他在无数个赶路的星夜里时常想象大陆尽头该是什么样子。
原来没有姹紫嫣红开遍、也没有百鸟啼鸣漫天祥云, 他站在树下抬头望,心中全无激动,只觉得自己无比渺小,好像站在巨人脚下的蝼蚁。
树冠太大,日月星辰的光芒照不到树下,因此这里永远被迷雾笼罩,阴冷至极。
宋潜机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在拼命奔跑,还总要奔向一个很难到达的地方。
就算在三生石上重来一次,也要逃到舍身崖再跳下去,或者骑着银鹤飞过死海与日竞逐。
大概正因如此,他才更喜欢“土地”,或许是喜欢亲手耕种、脚踏实地的感觉。
大地不分好坏的包容一切。
天空虽好,却不适合久居。住在“天外天”的时候,四面空空茫茫,俯瞰山河坐拥四海,其实手里什么都握不住。
正如此时此刻。这地方什么也没有。
只有一面隔绝天地的朱墙。两个不死不休的仇人。
宋潜机脑海里掠过无数个念头,不过只花了捡起剑、转过身的时间。
向前十步,便透过白雾看见了那个人。
他一路告别,不断得到又失去,终于走到这里,站在始作俑者面前。
只要赢得最后的战斗,他就再也不用奔跑了。
冼芥在飞速恢复生机,凹陷两颊变得红润饱满,灰白长发重回青黑,枯瘦如骨架的身体已经被匀称肌肉覆盖,浑身散发出强大自信的力量感和压迫感。
宋潜机看着他,不难想象冼剑尘少年时的模样。
冼芥悠然道:“他跟你讲了一些过去的事吧。在他的故事里,他一定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哥哥,我却是个阴险狡诈、无恶不作的邪魔外道,对不对?”
“我不想听你的故事,也不想跟你说话,我是来杀你的。”
无影,春秋,且住,渡川,月缺,斩邪,破妄,覆水、独往,九柄剑光华灿然,环绕着宋潜机飞舞,如蓄势待发的猛兽。
身怀利刃,杀心自起。
当世最锋利的剑尽在他手中,他心中的杀意已到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