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入魔无数次,也不是次次都会收徒,也不是每一个徒弟都被送到了寒山。但,只要是被他悉心指导过、且对他感恩戴德充满景仰的弟子,基本上都来了。
二郎小声说:得亏山上地方多,要么根本住不下。来飞仙草庐都得打破头。
伏传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能够到飞仙草庐挂名服侍的全都是学过医术的徒弟,其他诸如学文学武学各种乱七八糟东西的弟子,都被安置在嘉宾馆中。上官时宜显然也没有功夫一一接待他们。
好在能够被谢青鹤看中的弟子,多半也都不是蠢人,很容易就在山上住了下来。
大郎二郎抬着软轿进门,一个脸圆圆的年轻弟子打起帘子,客气地招呼:师叔请进。见伏传不解地看着他,他马上自我介绍,弟子鲜于鱼。
哦,是你。我知道你。伏传听过谢青鹤讲那段经历,你常陪着大师兄出门。
鲜于鱼含笑道:有幸侍奉真人法驾莲座,是弟子的荣幸。
就在此时,一个伏传从未听过非常陌生的声音,却用一种非常熟稔亲切的口吻招呼道:继圣,快进来!师父等你多时了!他如今暂脱不开身!
伏传霍地回头,目光穿过层叠的薄纱屏风,看见一道高大的身影走了出来。
那人现身时,伏传很迷茫。他真的不认识这个人!
二郎在他身边小声提醒:小师父,这位是半山桃李的主人,燕真人。
燕不切?!
伏传彻底懵了。
燕师叔都死而复生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370章
根据时钦所述,伏传拜入宗门之时,燕不切已经死在了山下,二人根本没机会见面。
燕不切此时的表现却很诡异,他好像从未离开过寒山,且全程参与了伏传拜入山门、修行成长的经历,对伏传的一切都很了解,态度更是热情亲切得没有半点见外:好小子,怎么伤成这样了?大步走过来,不等伏传说话,他直接就把伏传抱了起来。
伏传懵了一瞬,飞仙草庐本来地方也不大,平白竖起的屏风遮挡了里屋视线,燕不切抱着他往里走了两步,到了屏风后边,伏传才看见里面榻上坐着的师父和大师兄
上官时宜与谢青鹤皆盘膝而坐,谢青鹤脸色苍白一魂难系,似乎随时都要脱壳飞去,上官时宜就在他身旁死死拽住他的左手,一直在运功封住四方屏障,方才拴住了谢青鹤的魂魄。
难怪燕不切说他脱不开身!
上官时宜若是松手,谢青鹤马上就要灵肉分离,皮囊瞬间崩溃。
师父!伏传忘了自己浑身筋骨尽断,急切想要过去。
燕不切紧赶一步,把伏传放在榻边挨近上官时宜与谢青鹤的地方,伏传心中焦恼,本就一塌糊涂的经络禁不起气行冲撞,即刻就有逆血上涌。眼看他就要一口血喷在榻上,燕不切已经在找抹布准备收拾残局,哪晓得伏传生生将那口血含住了
师父和大师兄正在要命的时候,见面就一口血喷了师父满身,岂不是给大师兄添乱?
燕不切连忙递上一个痰盂,伏传才慢慢转过头来,将含住的这口血吐出来。
师父,您休息片刻。我来。伏传勉强坐了起来。他主要是皮囊受损,真元修为上的损耗不大,若是斗法打架肯定吃亏,在拴魂镇神方面反倒没什么妨碍。
他刚刚坐下不久,马上拉开真元屏障,缓缓去与上官时宜竖起的四方屏障接触。
上官时宜已经坚持了近三日,再有叶庆绪占据他皮囊时胡乱折腾,本就是极度虚弱时强行上手保护谢青鹤,这时候已经是强弩之末。感觉到伏传精纯强悍的真元屏障镶接绵延,他便将自己竖起的屏障一点点撤下,直到伏传完全控制住飞仙草庐的布防。
外围那一层屏障交接完毕之后,上官时宜才把谢青鹤的手交给伏传。
伏传手上筋骨也废了大半,上官时宜见他一只手软绵绵地根本没有力气,深为不忍。伏传以动用真元强行贯通了筋骨,将谢青鹤的收拽在手里,死死捏在一起:师父,我拉住大师兄了。
上官时宜方才松开手,原本鼓胀真元流转全身的状态霎时间干瘪下去,脸色瞬间灰败如腐。
师兄。燕不切上前扶住上官时宜,掏出一丸黄精喂他服下,如何?
上官时宜腐败的脸色很快就恢复了正常,扶着燕不切的手下榻,一直走到侧边屏风后,燕不切准备热水服侍他洗脸,他要了茶水漱口,吐出来的漱口水一团血腥。上官时宜面不改色地擦了嘴,燕不切也只是默默看了一眼,没有吭声上官时宜明显是不想惊动伏传。
若论医术,此地没有谁比上官时宜更精湛。他自己打开柜子吃了些药,重新回到屋内。
你这身骨头又是怎么了?上官时宜出声提醒之后,伸手在伏传肩颈上探了探,只觉得触手之处解释绵软如血肉,竟没有骨头的感觉,可见伏传连呼吸说话乃至于坐起来都靠真元强撑。
伏传余力尚多,只是不能脱身,说话倒不妨碍。他见了师父还有几分倒霉孩子见了亲人的委屈:本想上天去追大师兄,飞到半空好似撞了泰山,直接就从万里之上摔下来
以伏传如今的修为,若是寻常伤患,应该早就开始恢复,过了三两日怎么也该有些起色,现在还是躺着不能动的状态,那是因为伤得不同寻常天道所伤,不在五行阴阳之中,使人束手无策。
上官时宜有过入魔修行的经历,窥看过诸世界秩序差异,见识极其广博,伏传才说一句,他就明白其中因果,当即抽出玉色药笺,提笔配药:我且想一想,问题倒也不大。
伏传又问道:师父,山上好像人挺多。
燕不切就站在一边给上官时宜研墨,闻言不禁笑道:继圣小子是想问,早就该死的人为何又活过来了?不该在此的人为何纷纷现世?
伏传根本就不认识燕不切,对他也没有多少敬畏之心,既然摊了牌,他也不客气地问道:师叔恕罪。弟子确实不明白为何会有死而复生之事。何况,师叔去世时,弟子尚未出生,就算师叔死而复生,也不该与弟子相熟这事委实难以理解。
为师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不过,应该与你大师兄脱不开干系。
上官时宜写好方子,重新看了一遍,又开始涂改增减:如今现身的全是与你大师兄关系密切的故人,近四十年故去的外门长□□有四人,李素秦、蒋训、孔钧都复活了,独有倪燮没回来。
伏传眨眨眼。
他知道倪燮这个人,不过,倪燮在他六岁时就死了,印象不深。
上官时宜不会说已故弟子的闲话,燕不切没有掌门真人的体面撑着,而且,他也不喜欢倪燮。
见伏传不知内情,燕不切便皮笑肉不笑地嘿嘿说道:小师侄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人,文不及人,武不及人,样样都不及人,唯独一条比谁都强那就是守规矩。不止自己死抠规矩,还喜欢抠别人的规矩,只要证明其余人等都不及他守规矩,他就赢了。
倪燮是靠着守规矩出名的乖孩子,他若是只管自己守规矩也罢了,谁不喜欢守规矩的人呢?问题在于,倪燮的守规矩极其富有攻击性,但凡他察觉到别人有任何不曾规行矩步之处,马上就要跳出来指责上告。
宗门上下都知道上官时宜偏心大师兄,很多时候,谢青鹤都是例外。
所谓例外,就是不合旧例,不守常人常事的规矩。
上官时宜和谢青鹤私下相处,谢青鹤就四仰八叉地睡在上官时宜的腿上,听师父讲经,听困了就睡着了。上官时宜觉得这事特别可爱,毕竟大徒弟从小就一板一眼很老成,这事简直是神仙徒弟落凡尘你小子原来也会打瞌睡?你小子原来也是个正常人啊?
上官时宜把这当趣事说给几位外门老人听,哪晓得事情颠三倒四传到了倪燮耳中。
倪燮马上就跳了起来,直接跑去观星台指责谢青鹤,骂他修业不谨、事上荒唐。曰,师父给你读经授课,你居然睡着了,你这是对经文不敬,对师父不敬,对宗门不敬!你懂懂事吧,掌门真人都跑出来抱怨你了,你还不马上去飞仙草庐向掌门真人请罪!
谢青鹤:艹?
满心卧槽的谢青鹤也很无奈,照规矩来说,确实是他失礼了,只得去飞仙草庐跪地请罪。
于是乎,耿介赤诚地规劝掌门大弟子要懂规矩,也是倪燮引以为傲的功绩之一。
谢青鹤也不至于连门内关系都处置不好。倪燮规劝过谢青鹤一次之后,谢青鹤就谨言慎行,再不曾在人前落下任何把柄。宗门内也从没有任何人听说过大师兄与倪长老不和。
但,经历过此事的人都很清楚,大师兄就算不讨厌倪长老,他肯定也不会喜欢倪长老。
谢青鹤就不是你打我一拳、我不计前嫌、还偏要跟你做好朋友的脾性。
好像也不止是长老们回来了?伏传问道。
这两日是我负责接待突然出现的这一批人。燕不切指了指屏风外待命的鲜于鱼、周家兄弟等人,现世中死而复生的人,就如我,素秦、蒋训等,多半都是曾与青鹤相识,关系也不错的人。从其他世界来的人,则都是与青鹤关系非常密切,曾经得到他悉心教授指点也很喜欢的后辈子侄。
上官时宜已经写好了方子,交给燕不切。燕不切马上闭嘴去拣药。
你可以理解为,这些都是你大师兄希望活着、在他身边出现的人。上官时宜说。
伏传忍不住去看脸色苍白憔悴的谢青鹤,这时候的谢青鹤就像是一具空壳,明明体内束缚着群魔正在横冲直撞,仅剩的一缕残魂胎光也似要脱身飞去,他却空荡荡的像是没有任何东西没有情绪,没有智慧,人就像是空空如也的器皿,什么都感觉不到。
师父,如今大师兄三魂仅余胎光,好像镇不住体内群魔了。伏传说。
上官时宜沉默片刻,说:嗯。
这就代表上官时宜也束手无策。爽灵和幽精都飞升上天,只剩下胎光。胎光镇不住,怎么办?没办法。除了谢青鹤,谁都镇不住他体内的群魔。
当时究竟怎么回事?大师兄临走之前不曾留下什么话么?伏传忍不住问。
上官时宜摇头:我被叶庆绪所镇压,神思不继。他被迫飞升时,我方才恢复意识。那时候青鹤的两道分魂都跟着飞升了。不过,我看到两道宝光飞进了他的皮囊之中。若我没有看错,其中一道应该就是在他那方小世界中掌管九方封魔阵的小姑娘。
文师妹?伏传觉得这事应该不是巧合。
当初替云朝逆天改命的就是九转文澜印,可见小胖妞有把小世界的人带到现世的能力。
但是,这么大规模的逆天改命,小胖妞真的能够消耗得起么?伏传思来想去,觉得自己陷入了无意义猜测的迷思,赶忙打住,重新打听另外的方向:师父,弟子只看见大师兄飞升天门。叶庆绪确实也飞升上去了么?
上官时宜点头:他上去了。不过,与青鹤不在同一层。
谢青鹤飞升所在的那一层,是全天下都能抬头仰望的那一层天,是真正的天门。
叶庆绪与云朝则不一样,他们与谢青鹤一起飞升,一起飞入云上,谢青鹤轻而易举就穿透云霄,他们却似被无形的屏障所阻拦,不得已落在了天门之外。仅仅一步之遥,他们的身影就不能被全天下所仰望,只有身在飞升之地的上官时宜与匆匆瞥了一眼的龙女看见。
听上官时宜说完所见所闻,再有龙女共享那时匆匆一瞥的记忆,伏传陷入沉默。
师父,以您所见,伏传示意上官时宜关注谢青鹤的状态,大师兄此时究竟是仅剩胎光镇不住体内群魔,还是他不想再镇住体内群魔?
上官时宜被他问得一愣,不由得认真观察谢青鹤的状态,越看越是心惊。
人多半都有先入为主的印象,上官时宜苏醒就发现大徒弟三魂仅剩其一,体内群魔造反,似要脱体而出,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助徒弟一臂之力,一定要帮胎光把群魔镇压下来。
被伏传提醒之后,上官时宜才突然发现,他可能是理解错了!
不是胎光镇不住体内群魔,它是不想镇住体内群魔,它就是故意要把群魔释放出来。
难怪胎光不肯待在皮囊之中,一心一意要往外飞。只要胎光离体,群魔倾巢而出,胎光随时可以返回皮囊。否则,皮囊是谢青鹤的皮囊,胎光是谢青鹤的胎光,二者为何非要分离?根本没道理。
伏传再次转述谢青鹤在桑山的发现,说:大师兄曾对我说,除魔本是天上仙人对凡间修士刻意营造的一个大阴谋,若他不曾飞升,想必也要想办法妥善地释放群魔,重新梳理修行之法。如今爽灵不在了,只剩下胎光师父,胎光无智无情却是魂之根本,它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选择。
伏传的意思,是要放弃对胎光的扶持,任凭胎光脱体,让群魔从谢青鹤体内释放。
上官时宜沉思片刻,说:纵然你大师兄的推测没有谬误,桑山仙棺污染天下水域依然是莫大的隐患。就算要释放群魔,也得先去桑山掘出仙棺破去法阵,彻底清除水域魔患,方才能行事。
这岂不是正好!伏传觉得自己可能领会了大师兄的用意,大师兄入魔修行多次,花费时间栽培了不少弟子,这会儿都来了现世。正好受命行走天下,清除水域魔患。
上官时宜也觉得伏传想得有道理。
毕竟,一个时代能挑出来的俊才是有限的,寒江剑派每年都会在寻觅弟子上花费相当多的精力心血,能被带上寒山外门栽培的小苗苗依然很稀少。
谢青鹤在入魔世界的经历横跨万年之久,几乎每个时代都能找到一些惊才绝艳的好苗子。
哪怕他不会故意去找良才美玉授以真传,能被他看入眼花费几年、几十年时间悉心教导的弟子,多半也是出类拔萃矫矫不群。
这群突然出现在寒江剑派的世外之人,简直就是谢青鹤入魔修行时栽培的心腹外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