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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低垂的睫毛掩盖住眼睛里的不情愿。
    她一点也不想回家奔丧。她想跟姐姐出去玩。
    只是良心上过不去
    江虞沉默片刻道:陵州挺远的,我给你买机票。
    不用,程苏然摇头,机票太贵了,而且我是和我表姐一起回去。
    到时候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机票钱从哪里来。
    江虞皱起眉:陵州没有高铁站,要先从江城坐七小时动车到省会南阳,然后转三小时普快,往返几乎一整天,很累。
    姐姐,你怎么知道?程苏然惊讶地看着她。
    江虞不会告诉小朋友,自己最近在了解她的家乡,连当地有什么特产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随口敷衍:田琳去那边出过差。
    噢。
    程苏然没有多想,在她看来姐姐知道什么都不奇怪,只是因为提到自己的家乡,格外敏感。没事,我不怕累。
    当心久坐屁股变形,姐姐就不喜欢了。江虞逗她。
    小朋友噘起了嘴。
    噗。
    真可爱。
    开玩笑,江虞低头啄了一下她的唇,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姐姐都最喜欢你。
    程苏然眼眸晶亮:真的吗?
    嗯。
    她靠在江虞怀里笑了,两只小梨涡涩涩地陷下去。
    姐姐只是喜欢她听话而已,尽管她明白,在听到这些温柔哄宠的话时,也还是会不顾一切相信,不由自主期待。
    大概去几天?江虞以轻吻安抚她。
    程苏然想了想说:不知道是火葬还是土葬,快的话一天就可以,慢就要两三天。我尽量四号之前赶回来那个时候你还有空出去玩吗?
    有,江虞嗓音微哑,抱着她侧了个身,低下去,不急,姐姐等你。
    一个吻落在额头上,沿着她的鼻子缓缓挪动,灼人的气息顺流而下,她呜咽一声,情不自禁仰起头,竟不知自己何时躺在了沙发上。
    在这静谧的空间之中,呼吸到彼此的呼吸。
    令程苏然没想到的是,表姐原本就有国庆回家的打算,早早买好了车票,而她,临时被通知,根本买不到票,走铁路不行。
    当天机票的价格翻了三倍,两趟航班分别剩一张票,下午比晚上又贵几百。
    江虞毫不犹豫给程苏然买了下午的票。
    小朋友想省钱,但太晚了她不放心。
    先刷身份证取登机牌,然后办托运,再去安检,不清楚可以问工作人员,到了之后跟着其他人走,看路牌箭头去拿行李,然后要给我发定位,知道吗?去机场的路上,江虞亲自送程苏然。
    小朋友第一次坐飞机紧张,她为她讲了一遍大概流程,叮嘱注意事项。
    程苏然默默听着,默默记在心里。
    十八岁离家来江城的时候,没有人对她说过哪怕一句叮嘱的话,是她幸运,没有遇上任何危险。
    其实这些她在网络上就能查到,但是听人说出来与自己查的感觉不一样。
    尤其是
    那个人在她心里有说不清的地位。
    飞了三个小时,程苏然回到了家乡陵州,机场很小,走着走着就出去了。时隔两年,再听到家乡的方言,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
    这座城市不大,依山傍水,环境特别好,可惜经济发展跟不上,人才往外流。
    程苏然打了辆车去姑姑家。
    市区小楼房,没有电梯,一步步爬上五楼,敲了几遍门都没人开,她打电话,倒是接得很快:姑姑,我到了,家里怎么没人啊?
    你咋这么快?
    我买不到火车票,借钱买飞机票回来的。她撒谎。
    那边噢了声,没多问,继续又说:在你奶奶老屋这头,村上有人帮忙,你也快点子过来!
    啊?不是要火化吗?
    化个头,埋了清静,省得晚上来梦我。
    哦
    程苏然闷闷地挂掉电话,转身下楼。
    老屋在东郊程家村,以前不通路,去一趟回来身上能搓出两斤土,近些年修了一条大马路,车进车出很方便。现在的农村大体不是从前,家家户户都盖起了两三层小楼。
    正是农忙的时候,田边地里随处可见收割机的影子,三三两两人戴着草帽扛着锄头,边聊天边干活。
    老屋在村子最南头。
    黄砖外墙,斜顶黑瓦,门口围着一圈挂满篱笆的木栅栏,檐下吊着两个小白灯笼,院子里满地鸡屎印。
    一穿白衣的中年女人正端着碗稻谷往鸡舍里洒。
    姑姑
    程苏然站在她身后,紧张得心跳飞快。
    女人转过来。
    那张脸又干又黄,添了几道明显的皱纹,眼神有些麻木,整个人透出一股饱经风霜的沧桑。
    两年不见,变化极大。
    变老了。
    来了啊,程秀芳上下扫她两眼,没说什么,指了指里屋,去给你奶磕个头。
    好。
    程苏然以为自己会挨骂,姑姑的态度却在她意料之外。她默默进了里屋,眼前出现一口黑漆漆的棺材,盖子斜搭在上面,还没封口。
    小桌两旁点着白烛,中间是老人的遗像。
    看着挺刻薄的一张脸。
    往事浮上心头,或恨,或怒,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程苏然面无表情地跪下去,膝盖挨着稻草垫,不情不愿磕了个头。
    这时手机震了一下。
    她完成任务似的,迫不及待退了出去,掏出手机。
    姐姐:[到家了吗?]
    程苏然一惊。
    忘记给姐姐发定位了!
    她连忙打字:[嗯嗯。]然后发过去一条定位。
    没有收到姐姐的回复,却收到了银行的短信。
    二十万元到账。
    程苏然盯着那串零,一时没反应过来,又给江虞发了三个问号。
    姐姐:[一次性付清。]
    第28章
    五个字,程苏然看得清楚,却看不懂。她知道这是两个月的包养费,不知道为什么一次性付清。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脑海中成形。
    难道
    姐姐不要她了?
    所以提前终止合约?
    她心悬起来,颤抖着手指打字:[为什么呀?]
    江虞迟迟没回复。
    程苏然一时忐忑难安,恨不得自己长了翅膀立刻飞回去,余光瞥见奶奶的遗像,转过脸,狠狠瞪了一眼。
    都怪你!
    她在心里生气。
    让你磕个头,玩起手机来了!姑姑尖利的声音传过来。
    程苏然猛一激灵,就见姑姑拎着笤帚朝这边来,以为她要打自己,下意识侧过身子躲开,我磕过头了。
    姑姑却只是把笤帚往她手里一塞,去东头屋打扫卫生!就晓得玩手机
    哦。
    她拎着笤帚走开。
    老屋共有四间,一间堂屋,东西各一间卧室,一间灶房。
    东边是程苏然父亲生前住的屋子,小时候她在奶奶家生活那几年也住过。她对老屋的记忆,永远是角落里的蜘蛛网,每天掉皮渣的墙,翻个身就吱吱作响的雕花木床,还有一股怎么开窗通风都散不去的湿霉味。
    打扫完卫生,微信依旧没有动静,程苏然忍不住又发了一条:
    [姐姐?]
    院子里嘈杂,姑父买东西回来了,身后跟着几个村里的叔伯。
    无论谁家办大事,婚丧嫁娶,总有人上门来帮忙,不要钱不要礼,只主人家留着吃顿饭表示感谢,村里一直秉持着这般传统。
    爷爷奶奶家人丁不兴,到现在只有姑姑、程苏然和赵意含几个后代,这次奶奶病情来得凶,住院花了不少钱,姑姑实在是拿不出更多了,丧事只能一切从简。
    不停灵,明天封了棺直接抬上山埋了。
    程苏然出去与几位叔伯打了个招呼,便钻进灶房帮姑姑烧火做饭。
    这时候手机震动了。
    姐姐:[表现不错。]
    姐姐:[还剩两个月,按月付麻烦。]
    江虞发了两条。
    冰冷的文字跃入眼帘,程苏然心头一刺,仿佛看见了签合约那天的江虞,冷淡的面孔,冷淡的语气,将她当做货物一般看待。
    可她本来就是姐姐花高价买来的小宠物
    这头心里酸涩,那头看见还剩两个月,又有种不舍的紧迫感,她简直快要被自己矛盾的情绪折磨疯了。
    难道这是在考验自己吗?试探她会不会拿了钱跑路?
    程苏然苦笑着安慰自己,低头打字:[姐姐,你就不怕我拿着钱跑了嘛?]
    这次江虞回复得很快:[你不会。]
    程苏然:[为什么这么笃定?]
    江虞又不说话了。
    唔。
    吃过晚饭,程苏然问起表姐,姑姑说刚到城中家里,天黑不方便,明天一早再过来。
    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舍不得遭一点罪,吃一点苦头。
    她虽然羡慕,但也麻木了。
    这一晚,程苏然和姑姑留在老屋守夜。
    过去的农村夜晚没有什么娱乐活动,人们吃完饭早早就睡了,如今还好,却也比不得市区热闹,尤其老屋这边,一入夜,四周黑黢黢的,只见星点灯光,照着山头田埂的轮廓,远望像一只沉睡在黑暗中的巨兽。
    堂屋灯光敞亮,黑棺材阴森森的,有几分瘆人。
    程苏然以为自己会害怕,但看到奶奶那张脸心里尽是气,恐惧都不值一提,她索性坐在遗像边插着耳机背单词。
    姑姑坐在对面,眼睛死死盯着棺材,不知在想什么。
    周遭静得只听见狗叫。
    老东西,你不喜欢生儿子咩?你儿子早早死得顶透,老了还是我管你,还是我给你送终手机播放内容暂停,程苏然就听见姑姑自言自语的声音,莫名一怔。
    女人眼里有愤恨和不甘,末了嘲讽地笑。
    程苏然偷偷看她,顿时觉出心酸,其实姑姑也是可怜人,是这个家庭中的受害者,换做自己是她,当年未必能做得比她更好。
    如今奶奶这个大包袱没有了,束缚在她们心上多年的疙瘩也能解开了,何不借这次机会修复关系?
    不知不觉间她的心软了下来
    一夜未眠,翌日天刚蒙蒙亮,姑父就带着表姐前脚刚到,村里那几位叔伯后脚也来了。
    丧事从简,流程几乎没有,姑姑拿着引魂幡走在前面,程苏然和表姐跟在后面,姑父和几位叔伯抬棺材,一行零零散散几个人上了山。坑是昨天就挖好的,在爷爷的坟旁边,两人合葬。
    这是程苏然第二次参加农村葬礼,上一回是十几年前父亲去世的时候。
    那会儿她还小。
    匆匆下葬后,大家又围在一起吃了顿饭,收拾老屋的东西,姑姑把院子里养的鸡送给了几位叔伯,留了一只带回家。
    程苏然终于回到她住了十几年的地方。
    小楼房老旧,八十多平,两室两厅,一间姑姑住,一间表姐住,程苏然则住在小储藏间,只放得下一张折叠床和一套小桌椅,衣服统统塞在床头收纳箱里。
    两年没回来,储藏间堆满了表姐的东西,桌上,床上,到处都是杂物。
    完全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程苏然低着头,默了片刻,不想去吵因为早起一直打瞌睡回来倒头补眠的表姐,遂自己动手搬掉一些杂物,收拾属于她的东西。
    虽然,也没有多少东西了。
    几支不出水的笔、一摞用完的草稿本、小学拿过的奖状书桌抽屉最深处有个不起眼的小盒子,她拿出来打开,里面赫然躺着一只刺绣小白兔。
    程苏然微愣。
    记得很小的时候,这只兔子就陪伴在她身边,印象中是别人送给她的,但具体是谁,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将小白兔捧在手心,仔细端详,兔耳朵弄得有点脏,脖子下面有个小小的勾状图案,很像扑克牌中的J。因年代久远,白线微微泛黄,但依然能看出缝它的人手工精巧。
    当初去江城念书怎么忘记了带上这个小东西?
    正好,她属兔。
    程苏然把小白兔揣进口袋,继续清理东西,不要的都扔掉,再把表姐的杂物搬回原位,转身出去。
    这家还了一万,还有两千多。
    一起算到是七万。
    哪有这么多钱哦,造孽
    隔壁房间里,姑姑和姑父正商量还债的事,不断唉声叹气,程苏然脚步一顿,屏住呼吸听了两句。
    还有然然的一万嘞?
    那算个屁,她本来就该给的。
    两人声音压得极低,可周围太安静了,一点点响动在这静谧之中都显得刺耳。
    程苏然想起自己省吃俭用存下的一万块,仅仅为老人家续了几天命,最后该走还是走了,白费努力,赔掉所有身家,她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虽然她现在不缺钱,比过去富有几十倍,但出卖自己换来的终究与努力工作赚来的不一样。
    她想
    干脆拿出十万块给姑姑还债,然后一家人放下包袱好好生活。
    她现在大了,肯定要嫁人的,还得从她身上捞笔彩礼来,随了她妈那个狐狸精相就是这点好,男的巴着上门。隔壁又传来姑姑的声音。
    姑父惊讶道:这都还没毕业,急什么?
    早点把她嫁出去省事,养她这么多年也该回报点我了当初她爸死了没人管,惹我一身骚,要不是那老东西答应把老屋留给我,鬼去管她!
    赔给你弟那些钱用完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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