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绵懂囊中羞涩的窘迫,朝摊主招招手,“再来一份焖面和丸子汤。”
摊主端来饭菜,又收走她两个铜板。容绵颠颠钱袋,告诉自己不能太吝啬,既是学课业,就要对夫子以礼相待。
将焖面和丸子汤推到男子面前,容绵莞尔道:“饿了吧,请用,别客气。”
热乎乎的饭菜摆在面前,男子静默一晌,执起筷箸,尝到了咸淡味,这是偷偷乘船潜入洛阳以来,吃到的第一口饭菜。
见他动了筷箸,容绵翘起唇角,双手托腮道:“我打算把你安置在一处小苑,与我阿爹住在一起,我会隔三差五过去找你。阿爹人很好,你不必担心处境。”
男子抿了一口清汤,吃相优雅,“你不问问我的来历,就将我带回府中,不怕引狼入室吗?”
面前的小娘子梳着凌云髻,髻上斜插一对烧蓝发簪,与颈上的烧蓝鎏金璎珞交映搭配,为俏丽的容颜添了一抹贵气。观其衣着打扮、容貌言谈,也就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
可她到了及笄的年岁还未接触四书五经,大抵不会是书香门第的小姐,多半是家底颇为殷实的商家女。
这样一个娇憨单纯的丫头,为何要掌握晦涩难懂的《玄帖》?
男子状若无意地问道:“你与长安徐家是何关系?”
容绵瞠起杏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怎知徐家?”
“《玄帖》是孤本,是徐家先辈花费毕生精力所著,乃传家宝。”
传家宝......
容绵更加摸不透徐茗衍的用意,两人还未成亲,他却将传家宝送给自己,不怕她悔婚吗?然而,此刻还有她更加疑惑的事情,“你是何人?”
男子叩动粗瓷碗沿,随口道:“徐家的仆人。”
容绵惊诧,“你是徐家人?那你为何沦为奴隶?”
男子扯了一下嘴角,“仆人和奴隶有何区别?不都是一群身不由己的人。”
这话让容绵回答不上来,她抓抓垂在腿上的宫绦长穗,道:“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为何流落洛阳成为奴隶?”
由于太过专注自己的问题,她身体前倾,使得衣领下的锁骨暴露在了男子面前。
男子移开视线,淡声道:“那你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好。”
“你随身带着路引了吗?”
路引是官府印发给百姓的通关凭证,而签过卖身契的婢女、优伶、妓子、奴隶只能靠契主的关系进出城池。
容绵点点头,“带了。”
“能带我出城一趟吗?”男子凤眸微转,落在容绵娇俏的脸蛋上,“我随身的玉佩不慎丢失,想去码头找找。”
小小一枚玉佩哪里那么好找,况且已经很多天了,再说,他的话未必可信。可看着他苍白无血色的面庞,容绵于心不忍,暂且放下心中所疑,道:“好,我带你出城。”
“多谢。”男子摩挲着指腹,敛起眼底复杂流光。
喝完一碗汤,容绵用绢帕擦拭嘴角,“现在你该告诉我,你为何从徐家仆人沦为奴隶了吧。”
这小娘子如一匹未经染色的白娟,不该陷入勾心斗角中。可眼下未脱离被追杀的困境,告诉她实情,只会将她拉入深渊。男子咳了下,垂眸道:“得罪了府中大公子。”
他口中的大公子即是徐家长子徐茗衍。
再霁月风光的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容绵一直认为世间无完人,自然不会觉得徐茗衍能海纳百川,容忍身边人的过错或离心。
“那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以指尖蘸水,在桌面上写下一个字,解释道:“我没有姓,单名一个筠字。”
宋氏皇族,处于泥船渡河的节骨眼,怎可随意向外透露名讳和身份。
宋筠默叹,蜷起修长手指。
桌面上的“筠”字,银钩虿尾,颇有颜筋柳骨,让容绵更为怀疑,“你不是徐府的仆人,你是徐府的门客吧。那我应该如何称呼你?”
阿筠?会不会显得太过亲昵?还是唤他先生吧。容绵下定主意,露出一抹浅笑。
宋筠回道:“随意。”
*
出城与进城一样,人流拥挤,轿子根本挪动不开。无奈之下,容绵带着宋筠走进人群,静等官兵盘查。
宋筠胸口不适,身体向侧踉跄,幸被容绵扶住。
“你怎么样?”
宋筠扶额,揉了揉两侧颞颥,“无碍。”
两炷香后,两人走到门侍面前。容绵递出路引和奴隶场为宋筠开具的卖身契。
门侍没有怀疑,将他们放行。
城外不比城内繁华,路上没几个人,但依然能闻到牡丹的香气。可纵使城中开满牡丹,宋筠还是闻到了馥郁的茉莉香。
是容绵身上的清香。
宋筠没有在意,带着容绵去往岸边寻找玉佩。
停泊在码头的客船即将起航,船员站在艞板上清点登船者的人数。
宋筠瞥见登船的人群中,有一男子与自己身量极像,又是孤身一人...宋筠忍着伤势转身,对正在低头寻找玉佩的容绵道:“抱歉。”
容绵抬起头,不明所以,刚要问他为何道歉,脖颈蓦的一痛,整个人向后仰去。
抬手拉住晕倒的姑娘,宋筠将她扶到树荫下,冷峻的面容不带任何情绪。
他被刺客追杀至渡口,不得已跃上容绵所乘的船只,可幕后的三个主谋在长安亦有眼线,他不能留在此地。
被追杀时,他沿途留了不少记号,相信他的心腹能够按着线索寻到码头,可他们无法辨认他登了哪艘船,只能在码头徘徊,以便随时接应。
将容绵背上的幕篱取下,戴在她的头上,宋筠起身,朝锁定的目标走去。
虽然这么做不太地道,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宋筠靠近那个年轻人,可还未采取行动,颀长的身姿突然趔趄,随即视线模糊,“砰”的倒在地上。
树荫下,容绵睁开眼缝,斜睨倒地的男子,重重地哼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宋筠:媳妇不让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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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乌云密布,天空似在酝酿一场雨。
凹凸不平的鹅卵石道上,容绵抱臂坐在双辕牛车上,斜睨躺在车槽中的宋筠。
当他提出出城寻玉时,她就有所警惕,果不其然是在利用她。
隐隐犯痛的脖颈提醒她,一定要好好收拾这个男人。
拉车的黄牛发出“哞”的一声,颠簸了一下辕车。
容绵吹散指甲里的药粉,用清水冲洗指甲缝。因为生父患有癔症,她自小就偷偷学习药理,掌握了配制药物的本领,也因太过钻研,导致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学习四书五经。
为了防止再被偷袭,容绵摘下臂弯的鹅黄半纱披帛,去捆宋筠的双手。
捆绑间,肌肤不可避免地相触。
男人的双手匀称白皙,连个毛孔都瞧不真切,可每个指腹上却都带有老茧,像是既能握笔挥斥又能冲锋杀伐的人。容绵开始怀疑他的身份。
回城的盘查还算顺利,车夫按照吩咐,拉着他们去往后山的竹林小苑。
小苑依山傍水而建,苑周景色秀美。放眼望去,山坡上长满千屈菜和狼尾草,阑风伏雨时,起起伏伏,犹如麦浪。
上山的道路崎岖,还下起了小雨,容绵多给了车夫十文钱,让他将宋筠背上山。可车夫个子不高,加上宋筠腿长,一路上,不知磕磕绊绊了多少次。
穿过一片花遮柳暗,容绵瞧见父亲拎着木锯跑过来。
“绵绵!”
老酌跑到女儿面前,满脸的疑惑,女儿今儿怎么提前过来了?
蓦地,他瞥见另外两人,立马拿起木锯横眉冷对,摄人的气魄吓退了车夫。
容绵揽住父亲,跟他讲了实情。
老酌还记得女儿昨晚说要请一位夫子回来,想必就是这个昏迷的小子。
合力将宋筠扶到竹屋的矮脚榻上,老酌送走车夫,颠颠返回来,蹲在榻边仔细端详。
容绵失笑,“爹爹在看什么?”
老酌抬手碰了一下宋筠左耳上的一颗小痣,眯了一下眸子,“他的耳屏上也有一颗红痣。”
容绵没往心里去,从柞木亮格柜中取出一条细细的锁链,将一头套在宋筠的双脚脚踝上,另一头套在榻脚上。
直起腰身,她拍拍手上的尘土,走到竹编屏联后净手。
临近晌午,老酌怕女儿饿到,起身去往屋外烧饭,屋里只剩一对男女。
从屏联后面出来,容绵坐在如意头罽椅上,捧起父亲有关木匠的书籍随意翻看。
倏然,矮脚榻上传来男子细微的呻.吟,容绵露出一抹自认很凶的笑。
剑眉皱起,俊漠的面容出现一丝痛苦,宋筠缓缓睁开凤眸,入目的是绀紫色的承尘和悬在棚顶的一对铜铃。
颞颥微痛,他欲抬手揉捏,却发现手腕被一条柔软的披帛捆绑,愈挣扎愈紧。
容绵摇摇缂丝团扇,不紧不慢道:“没用的,这是捆兽的系法。”
宋筠冷眸看去,犀利眸光被小娘子用团扇遮挡。
气氛僵持不下,宋筠闭闭眼,默叹一声,哪曾想到一个看似单纯的小丫头会有这等心机。最近倒霉透了,还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松开我,有话好说。”
因是容家养女,容绵自小在夹缝中长大,心思还算细腻,人也较为激灵,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