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泛白的脸颊上给人一种不可靠近之感。他冷漠地嗯了一声,又觉不妥,对日轮嘱咐道:待会儿不要吃东西了。
告别医生之后,日轮透过门缝瞧见对方的身影消失在远方,与远处的黯淡的山色融合起来。他一改之前的颓败之像,麻利地从被窝里面爬了出来。
日轮敲敲靠墙的衣柜,缝隙里面露出两只红眼睛。
紫藤红花夜连滚带爬地从衣柜里面摔了出来。因为脑门磕到了地面,没一会儿肿了起来。他嗷地一声叫了出来。
这个娇气的孩子立马大声地叫唤了起来,痛死了!
谁让你出来的时候不小心。日轮摸摸对方不平滑的额头,说:喏,金平糖。
像他们这个年纪的小孩,刚好处在换牙的阶段。鉴于红花夜是个很爱吃糖的孩子,为了不让对方的新牙坏掉,家里人只好严格地控制了对方的甜食来源。
月亮刚刚出来之时,他灵敏的鼻子刚好嗅到了从医生口袋里传出来的糖果香气,因此才像个小贼一样躲在衣柜里面。
红花夜好不容易才打理好的头发变得异常蓬乱,他趴在被子上面,头枕着兄长的膝,含糊不清地说道:明天也好想吃糖啊。他的小脸上面有一抹忧郁,但在那过份苍白的肌肤上,忧郁反而成了一抹亮色。
紫藤郁里生红花夜的时候是难产,脐带缠住了这个婴儿的脖子。要不是产婆经验丰富动作迅速,红花夜可能就要因为缺少空气而在降世的第一天就被带血的脐带给勒死在母亲的骨盆外边。
对于这个还不容易死里逃生的孩子,紫藤夫妇自然是将他放在手心里。
紫藤红花夜,有温和的父亲,温柔的母亲,能干的兄长。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时间他都会想,他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人了。
但是有的时候他也会怀疑是不是他的缘故,才导致原本很健康的哥哥一天天变得虚弱了起来。
答案不是这样的。
所谓的「病」,原本不是病。
在老人的故事当中,这个世界上有一种被叫作「虫」的生物。不是我们平日所见的蚂蚁、蝴蝶之类,而是无边诡秘,无比美丽,又极端可怕的东西。
「虫」。
就像是梦幻里的东西,就像是恐怖故事里的东西。它们可能藏在人们不可到达的深林里,也有可能就在人们附近。
在眼睛里,在耳朵里,在身体里面。
十一岁那年,紫藤日轮在一个夜晚见到了「虫」。美丽的,闪烁着青色光点的宛如女妖青行灯的灯笼。
一齐涌来了。
无边的喜乐,无边的哀愁。
那一千一万的虫,渡过海洋,穿过无数片森林,在许许多多的人的光点里找到了这一个合适的。
找到了一个合适当「巢」的人。
从那边以后紫藤日轮就病倒了。
也是从那一天以后,他的大脑里面会陆陆续续多出一些奇怪的记忆。
那是一个叫作「继国缘一」的人的零散的片段。
第6章
【重写】
战国时代。
一直都是一个人。
继国家的阿严,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练刀他总是一个人。
自从他能够说话起,母亲的身影就从他身边消失不见了。阿严有的时候很渴望母亲,但是被占据了大部分时间到生活让他几乎没有时间去想母亲。
阿严逐渐变得很孤单。
听说安田家的阿胜最近有了一个妹妹,比他小一岁,模样丑丑的。但是大人们说,女大十八变,小时候的丑姑娘以后说不定会变成一位绝世美女。
天命是说不准的。即使它早已预定,凭凡人之眼又怎么可以窥见真谛呢?
其实没有这么复杂。
藤本家的阿市最终也长成了美丽的姑娘。
(想要一个妹妹。)
阿严有的时候这样想。但是近年来母亲的身体健康状况每况愈下,许久未和父亲行房了。
他不可能有一个妹妹了。
又过了一年,安田家的阿胜多了一个弟弟。
阿严还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家里没有同我一般大的小孩了吗?有一次,他问服侍自己的侍女阿江。
阿江是个皮肤白皙,面容如同冷水般寡淡的女子。
侍女抬起眼,眼睛当中有一些让他看不明白的情绪。
有哦。对方轻轻回答道。
阿严说:可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个人。是男孩是女孩,是谁的孩子?孩子不是父亲的。那么是仆人的孩子吗?他还从未见过小仆人的样子。是在灶台前帮忙吗?还是说,专管一些他根本看不到的零碎事物呢?
阿江的表情很微妙。
不。
侍女的口气冷淡,听上去颇有些大不敬的意味。
但是阿严挺喜欢她,至少对方不卑躬屈膝。
正是您的兄弟。
阿严说:你弄错了,我没有兄弟,母亲大人只有我一个孩子。是其她夫人的孩子吗?阿节夫人?绫子夫人?
阿江说:正是您的双胞胎兄弟。
我是独子。
不,是旷一大人蒙骗了您!
继国旷一,继国家如今的家主,优秀的武士,严厉至极的父亲。
您的兄弟阿缘大人,一直就在这座府中。
兄弟二人,分离着从未见过。
阿严的心动了。
他在哪里?
好奇心开始涌动了。
就在那里。阿江拉开窗子,指着那被阿严认为是杂物室的房间。
只有三叠的小房间里。阿缘大人,一直在那里。
怎么可能!阿严争辩道,那里面怎么可以住人?
一直生活无忧的孩子,每天都是住在大大的房间里,用着最好的饭菜。在他看来,三叠那么大的房间连伸展四肢都很困难。
虽然小孩子手脚很小,但是住在那样的房间里,就好像是被困在牢笼里面。
阿严是这么想的。
阿江说:这就是在我们这个时代出生的双胞胎之一的命运。阿严大人,因为您是兄长,所以才能享受到今天您所享受到的这些东西,而先出生的阿缘大人,才会遭到如此的待遇。当年阿缘大人出生之后,遭到的不是旷一大人的疼爱,而是一双要掐死他的手。
阿江冷酷地说出当年残忍的真相,若不是紫夫人勃然大怒,以其贫弱之躯护住阿缘大人,那孩子怕是讲到后来情到深处,作为侍女的阿江没忍住抛下了敬称。她是陪伴夫人超过十年的侍女,继国家的这对双胞胎兄弟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出生、长大的。
为什么?他(阿缘)、弟弟没有做错什么啊?无法理解,无法明白为什么对方一出生就要被掐死。
宛如仆人夏夜里所讲的百物语当中某个故事的内容:我的家里,住着我未曾谋面的弟弟。
如同幽灵一般,如同鬼怪一般。
阿江敛了敛眉,一个家族只可能有一个继承人,双生子即代表相争,相争往往会带来鲜血和家破人亡。于是在大家看来,双子便是不祥的。为了减少这份相争,这份不详,于是大人物家的父母们总会亲手消除这个可能性。
阿严嗫嚅道:那太不公平了。
在他的认知当中,生命虽然是有等级的,但是他还是无比排斥不把人当人看的行为。
这个孩子还拥有着一颗赤子之心。
阿江无法更深入地解释那个。
她说:阿严大人,您想见见他吗?
见见您的双胞胎弟弟。
想要。
阿严脱口而出。
第7章
【补全】
在夜晚偷偷摸摸地出去了。
因为白天总是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
阿江带着阿严穿过那片小林子,进了那个杂物房。
歪歪扭扭的路线,仿佛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到底过了多久呢?
总之后来是到了。
三叠那么小的房间,只有他的床铺那么大。
和他长相相似的小孩子睡在这个房间里。
阿江点了灯,灯光盈盈,照亮了小孩子的脸。
他(弟弟)睁着无神的大眼睛看着阿严和阿江。
阿缘大人。阿江颔首道。
小孩整个人看起来都很糟糕,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就像玩偶一样。
我是哥哥?阿严疑惑地问出声。
阿江答:是的。
身为弟弟的小孩子(阿缘)依旧是没有表情,也没有说话。
阿严板着张脸,我是哥哥。
阿缘的眼睛里没有神采。
阿江低下头,轻声说:阿缘大人从出生开始就没有讲过话呢。
多么可怜。
听不见吗?
因为听不见所以才不会说话。
明明两个人是一起出生的才对,但是他却无比的健康。
阿严犹豫了一会儿,他探过身子,摸了摸对方的脑袋。
※
哥哥!帮我写作业!红花夜捧着老师发给他的作业,哒哒哒的跑到日轮房间里去。他毫无顾忌的推开兄长房间的移门,把正在研磨花粉的日轮惊吓到了。
好臭红花夜捏着鼻子,不满的叫唤道。
日轮头也不抬,继续手中的动作。
我很忙诶,而且作业这种东西,只有自己写才有作用吧,嗯?他反问道。
红花夜把自己的纸和笔摊在桌子上,说:那这个字是什么?
在他眼中,文字都是歪歪扭扭的一团虫子。
红花夜学书学的比同龄人要晚的多。本来前些年就该学的,但顾着对方的身体就一直往后延迟了。近来好了些,才重新让对方捡起字帖来识一识,写一写。
日轮看了一眼,是「爱」。
爱。
红花夜了然道:就像我爱爸爸妈妈和哥哥。他又抱怨道:这个字长得好奇怪啊。这个写法,是说有个叫小友的人被家人保护着吗?比划好多。他趴在日轮边上,描了几遍,那小友一定很幸福吧。
日轮笑道:你是什么种类的小傻子?他握住对方的小手,教他写这个字,不过也有可能是你说的那种情况啦。见红花夜皱起一张脸,他又改口道。
嘿嘿,我就说嘛。哥哥,你磨花粉干什么?好重的味道
因为是浓缩了才显得味道重。日轮有一小块木板把花粉推到了一起,前天有位鬼杀队的先生来我们这儿求取特制的紫藤花药。爸爸不是最近都下不了床吗?所以由我来做。
去年的时候,日轮作为家中的长子,学习了紫藤家秘制的紫藤花种植技术期间还修习了有关种植以外的小技术。但是就是在那个时候,在那个过程之中,他感染上了由一种浑身呈青色的虫所引起的病。
一开始的时候日轮并没有重视它。
仅仅是虫而已。当时是这么想的。
因为紫藤花种植技术当中的关键物,就是一种名为「春回」的虫:通体泛着柔软的绿光,触须长长,性情很温和。
「春回」指的是,能让枯死的作物重新恢复青春与生机的意思。原本两月一谢的花朵被春回所影响,将生命线重新拉回了刚刚开花的那段时间。
听起来只要抓住「春回」就好了。
正如关键是我决定一个事物的性质,春回是整个紫藤花种植技术当中不可缺少的部分。
「关键」但是问题就出在这里。
这个世界上的虫都藏在他人所不可处触碰的隐秘之处。就算是找到了一星半点的虫,也是无法发挥作用的。
紫藤家在种植紫藤花的时候,也在养育「春回」。有祖上所传递下来的关于虫的养殖方法,正是支撑这个家族走向繁华的关键。
而就是在那个时候,日轮遇上了那种虫子。
青色的,雾气一般的身体上有着花朵一般的纹路。
他原以为那也是「春回」。
并不是。
弄错了。
是否铸成了大错呢?
那些虫像是蚂蚁闻到花蜜,野猪闻到血肉般的朝他涌了过来。
人有天人五衰,眼耳口鼻肌肤皆流出污垢,散发臭味,此后天人便死去了。
从日轮的口鼻里面流出了泛着黑色的血。
头晕目眩,身体摇晃,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像水流一样在他脑中流淌。
有人叫道:阿缘。
红花夜皱了皱鼻子,好吧。他抱着自己的作业,哥哥什么时候干完活,我到时候来找你玩。
今天不行。日轮勾了勾手指头,对方乖乖地走了过来。
日轮用手指戳了戳对方的额头,明天一定。
约定好了?红花夜揉了揉额头。
约定好了。日轮答道。
这一天晚上日轮同样告别了医生。
今天医生的脸色很不好看,似乎在隐忍些什么。
臭着一张脸走掉了。
对方的身影消融在黑身的夜色与山色当中。
月亮逐渐升上了中庭,月光打在少年人的脸庞之上。
日轮掀开自己床铺下的一块木板。木板之下,有一样通体黝黑的长条物。
那是一把刀。
莲花刀锷,漆黑的刀刃,刀面上有着笔势流丽非凡的文字。
「煚明明斩」日轮背上这刀,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月亮。
这月色如此美丽,让他不禁想起那些微笑着离开人世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