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黛这才放心下来,也是,大哥哥可是见过大风大浪、刀山血海的人,这点小刁难对他算不得什么。
王帐格外庞大宽敞,四周插着用金银丝线绣成乌鸦和狼图腾的红色旗帜,随着草原自由的风猎猎作响。王帐两旁有魁梧的乌孙士兵守卫着,见着云黛一行人过来,连忙行礼问好。
大王子大步跨进王帐,扭头见云黛踟蹰忐忑的模样,笑着催道,“达曼妹妹快进来吧,父王他们都等着呢。”
云黛悄悄捏紧手指,深吸一口气,抬步走了进去。
王帐内明亮轩丽,地上铺着色泽绚烂的地毯,墙上也挂着图案奇特的挂毯和动物皮毛,为首的宝座上坐着一位身着金色袍服、腰系珠宝腰带的栗发男人,他皮色冷白,高鼻深目,有一双狭长的褐色眼睛,是个俊美而成熟的中年男人。
他的右手边坐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她身着暗紫色长袍,头上和脖子上戴着璀璨夺目的镶宝珠坠首饰,虽已年迈,但那双深绿色的眼睛依旧明亮有光,坚定又深邃,让云黛不禁想起来的路上经过的绿色河流,近看河水潺潺,奔流不息,等离得远了从高处看去,那碧绿颜色比宝石还要绚烂明艳。
“巴勒潘拜见昆莫,拜见太后,神佑昆莫与太后——”
相大禄朝上行礼,谢伯缙也随之说道,“外臣谢伯缙拜见乌孙昆莫、乌孙太后。”
“祖母、父王,乌洛兰将达曼妹妹接回来了。”
大王子的声音点醒了云黛,她一抬眼,就见帐中众人都齐齐看向她。
心头慌了一瞬,不过很快就镇定下来,云黛规规矩矩朝上座两人请安,“达曼拜见昆莫,拜见太后……”
穿的是乌孙的衣袍,行的是乌孙的礼,说的是乌孙话。
宝座上的乌孙昆莫和古赞丽太后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欢喜与欣慰,还有一丝惆怅的恍惚。
她实在像极了苏赫娜,尤其低眉那一刹那,他们还以为是苏赫娜回来了。
“不必多礼,快起来吧。”昆莫抬手道。
云黛站直身子,上座的古赞丽太后朝她招手,“来,达曼,到外祖母身边来。”
云黛看着这位面容和蔼,仪态端庄的老太太,迟疑片刻,还是朝她走了过去,乖顺地唤了声,“外祖母好。”
古赞丽太后拉着她的手坐下,细细打量她一番,绿眸中隐有泪光,“好孩子,这些年你在外受苦了。现在好了,总算把你找回来了,以后就在乌孙好好的,有外祖母和你舅舅替你撑腰,再不让人欺负你去。”
云黛心头动容,但还是辨了一句,“多谢外祖母挂怀,但这些年晋国公夫妇待我很好,如亲生一般,并未吃什么苦。”
比起其他失去父母双亲的孩子,她已经是十足的幸运儿了。
提到晋国公府,古赞丽太后撩起眼皮,乜向下首那长身玉立的年轻男子,审视的目光从上到下来回逡巡,过了一会儿,又慢慢收回,伸手拍了拍云黛的手背,“他们如何对待你的,我和你舅舅也有所耳闻,放心,我们乌孙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分得清楚的。”
乌孙昆莫和颜悦色地问候了云黛两句,便对古赞丽太后道,“母亲先带达曼去见赛乃慕她们吧,我与巴勒潘他们说说话,过会儿去寻你们。”
古赞丽太后知道男人们要讨论政事了,答应下来,拉着云黛的手缓缓起身,“走吧,去见见你的舅母们和兄弟姊妹们。”
“是。”云黛搀扶着古赞丽太后,与昆莫辞别,一起往帐外走去。
经过一脸正色的谢伯缙身旁,她抬头看了他一眼。
谢伯缙薄唇微抿,目光也看向她,又在古赞丽太后飞来的锐利眼刀中,不动声色地敛眸。
待女眷走出王帐,昆莫脸上的温情笑意也换做客套的假笑,示意着谢伯缙他们落座,又命人送上奶茶和糕饼水果。
相大禄尽职尽责地汇报一路上的情况,并传达了大渊皇帝与乌孙结交的拳拳诚意。
昆莫听得连连点头,又对正襟危坐的谢伯缙道,“从长安至乌孙,山高水长,路途艰险,真是辛苦谢将军了。”
谢伯缙坐姿笔直,手扶桌边,“昆莫客气了,护送公主本就是外臣职责所在,怎敢谈及辛苦。何况公主是外臣的义妹,做兄长的自当要关怀妹妹,只有亲自护送她回乌孙,外臣与家中亲人才可安心。”
乌孙昆莫眯了眯眼睛,凝望着下首那个年轻俊朗的大渊将军,半晌,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来,“是,晋国公府对本王这外甥女的恩情,本王一直记着。我们乌孙已备下厚礼,等将军你返还大渊,自会一并送上。”
谢伯缙沉默两息,出声道,“昆莫客气,不过家父收养公主,从未图报,厚礼还是不必了。”
乌孙昆莫拉长语调欸了一声,摆手道,“晋国公施恩不图报,那是他品行高洁,但我们乌孙若是知恩不报,那就是忘恩负义了。谢将军还是莫要推辞了!赶了这么久的路,又说了这些话,谢将军定然也累了,不若先下去休息。再过些时辰天就黑了,到时本王派人请将军赴宴,给将军接风洗尘,咱们不醉不归。”
话已至此,谢伯缙也知多说无益,拱手道,“外臣多谢昆莫盛情。”
“好说好说。”乌孙昆莫笑着点头,扬声道,“乌洛兰,你带谢将军下去歇息吧,他们都是大渊远道而来的贵客,可莫要怠慢了。”
“儿臣遵命。”
大王子应声而起,又抬手示意谢伯缙,“谢将军,请吧——”
谢伯缙随着大王子告退。
王帐内只剩下昆莫和相大禄,既是君臣又是老友,俩人放开拘束聊起此次出使长安的种种,又说起返程经历,直说得相大禄口干舌燥,连喝了两大碗奶茶。
“那孩子,真的与我阿姐生得极像,难怪你在长安城见了她一面就记了下来。”
乌孙昆莫长长唏嘘一声,又盯着桌案上那小盒的黄土,神色黯淡,“是我们太迟了,若是能继续寻她,早早的将她寻回来……”
相大禄一时分不清他口中的“她”指的是长公主还是云黛,心口也酸胀得很,强打着精神道,“昆莫莫要太伤怀,如今小公主回到乌孙,也是长公主在天有灵,保佑着她与乌孙的亲人重逢。”
乌孙昆莫点头称是,将那盒黄土仔细收好,又看向相大禄,“巴勒潘,那个谢伯缙……”
他欲言又止,眉毛也皱起,“叫他们在乌孙休整个三日,就回大渊吧。”
相大禄微怔,沉吟片刻,缓声道,“昆莫,公主与他是有情意的。”
说着便将他一路所见所感以及晋国公府待云黛的种种都说了一遍。
乌孙昆莫眉头皱得更紧了,只道,“那又怎样?我乌孙的公主嫁给谁,也不能嫁给他们姓谢的。如今两国交好,不起战火,倒是一片和气。可万一又打了起来,那姓谢的娶了我的外甥女,还要来打我乌孙人,哪有这样的事?不妥不妥!”
这些相大禄也不是没有考虑,他也清楚昆莫的脾气,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自己说再多,倒不如他自己见到听到,于是不紧不慢道,“昆莫,臣只劝你一句,在你下决定之前,先问问公主的意思吧。她虽养在大渊,可骨子里流着长公主的血脉……”
他眼中露出一丝怀念的笑意,“你阿姐的脾性你是清楚的,达曼公主还是很像她阿娘的。”
乌孙昆莫闻言,沉默不语,只轻叩着桌面,若有所思。
***
在古赞丽太后的引荐下,云黛见到了她的三位小舅母,一大堆兄弟姊妹以及他们的妻子儿女。
纵然老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真看到这满满一帐子的亲戚,云黛还是默默捏了把汗,暗自告诉自己不要紧张,要斯文有礼。
“可真是个漂亮的孩子,愿天神保佑你。”
三位小舅母看到云黛皆是赞不绝口,又拿出她们准备好的礼物,精美的宝石项链、赤金手镯、长命锁,一一往云黛身上戴去。她们三人皆为妃子,一人是乌孙重臣之女,其他两个分别是月氏和高昌的公主。
年长的表兄和表姐们也准备了见面礼,边与云黛打招呼边将礼物递给她,云黛一手接过,一手又给纱君和古丽拿着,一圈转下来,两个丫鬟都抱了满怀的礼物,露出一张累兮兮的小脸。
云黛吩咐她们将礼物收起,又将她在庭州采买的礼物拿来,分给这帐中的亲戚们。
这般你来我往,双方也熟悉起来,云黛挨着古赞丽太后身边坐着,表姐妹们性格活泼热情,一会儿拿出糕点水果和奶茶,递到她面前,“达曼你这样瘦,要多吃些,女人要丰满一些才好看,这些好吃的,你快尝尝。”
见她说得一口流利的乌孙话,又惊喜的夸道,“真不愧是我们乌孙的公主,乌孙话说得这么好,合该就是我们乌孙人。”
见语言没有障碍了,她们围坐在一块,你一言我一语的与云黛攀谈着。
乌孙话的语速本就很快,霎时间,云黛只觉得自己耳边围绕着七八个谢叔南和乔玉珠在拌嘴,她脑袋瓜子嗡嗡嗡作响,只能尽量一个接着一个问题回答着。
古赞丽太后也看出她有些吃不消这份热情了,笑着与昆莫的第一位妻子帕夏王妃道,“达曼连日赶路,身体乏累,你们都先退下,叫她歇一歇,以后日子还长着呢,有的是机会跟你们慢慢聊。”
帕夏王妃笑吟吟点头,“好,那我们先出去了。”
一帐篷里的人以她为首,如潮水般又涌了出去,帐内总算安静下来,云黛轻轻吁了一口气。
古赞丽太后耳聪目明,瞥见她这小动作,慈爱地笑道,“草原上消息闭塞,玩乐的花样也没中原多,她们一见到你,觉着稀奇,话就多了些,你可别介意。”
“不会介意的。”云黛摇了摇头,黑眸明亮清润,“舅母他们都很友善,他们能与我亲近,我很欢喜。”
“那就好。”古赞丽太后微笑着,又道,“现在人也都见了,我叫人带你去休息。西琳,你过来,带公主过去。”
那唤作西琳的棕色头发婢女恭顺上前,“公主,请随奴婢来。”
云黛起身与古赞丽太后告退,往帐外走去。
此时日头已有式微之意,柔和的阳光静静照耀着这广袤而开阔的草原。
云黛的毡房就在太后毡房的后侧,百步路即可走到,毡房内铺着乌孙风格的地毯,也摆着中原风格的山水雕花屏风和精巧的花梨木九屉梳妆台,香炉里还燃着清雅好闻的熏香,床榻上的被褥也都是上好的湖州缎……屋内布置处处可见细心。
“姑娘先洗把脸,擦擦手吧。”纱君端着一盆热水进来,“折腾了这么久,总算可以静下来歇一会儿了,晚些还有宴会要去呢。”
“大概是这一路长途跋涉锻炼出来了,我倒没觉得特别累。”
云黛起身走到水盆旁,慢条斯理净了手,又接过温热的帕子擦了擦脸颊,“你若是累了,就先下去歇息吧,反正这会儿也没事了。”
“奴婢不累,奴婢还得和古丽将行囊收拾出来呢。”说到这,纱君一脸高兴道,“古丽还能继续伺候姑娘两日,相大禄将她留下了,说等过两日姑娘挑到合适的婢子再将她召回去。”
云黛轻笑着嗯了声,又问她,“这会儿世子还在王帐中么?”
纱君就知道姑娘会问这个,早打听好了,“世子和其他护卫军被安排在西边住下,离王庭并不远,夜里的宴会也会过来呢。”
听到他们安顿好了,云黛也放心了,简单洗漱过后,到榻边躺了会儿。
她本想闭目养神,可一静下来,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她感觉好像有人在看她,半睁着眼睛看去,床边虚着一道珠光宝气的影儿。
云黛睡眼惺忪,嘴里轻喃,“外祖母……”
见她要醒了,古赞丽太后柔软的手掖着她的被角,用极轻柔的嗓音慢慢道,“睡吧,好孩子,回家来了,就安心睡吧。”
哄人的话渐渐变成一支温柔的草原小调,她苍老又温柔的音调像是三月里的春风,柔柔地拂过脸庞,触感暖融融的,仿佛还带着清甜温暖的香气,叫人沉醉其中,从身到心得到了抚慰。
云黛心想,这大概就是母亲的感觉吧,让人感到心安,宁静与平和。
再次醒来时,床边已不见古赞丽太后的身影。
纱君像只勤劳的小蜜蜂般忙忙碌碌,将她们带来的行囊收拾出来,整齐摆放好。见着云黛醒了,搓搓手迎上前去,“正好外头天黑了,姑娘您这会儿醒得巧。”
云黛坐在床边问她,“我睡着的时候,可有什么人来了?”
“太后过来了,坐在床边看了会儿你,然后就走了,哦对了,她还在床边给你系了个东西,我悄悄问了古丽,说这是他们乌孙的平安符,长辈会在孩子的床头挂上,这样鬼怪恶魔就不会入孩子的梦境了。”
云黛顺着纱君所指方向看去,果然看到烟粉色纱帘旁挂着个手绣的彩缎平安符,上头绣着乌鸦和狼的图腾。
云黛听谢伯缙说起过,乌孙人崇拜乌鸦和狼,因为他们的老祖宗诞生时,被抛弃在草丛里,是野狼给那孩子喂奶,乌鸦又叼着肉哺喂,这才活了下来,逐渐有了乌孙这一族。
乌鸦和狼,在乌孙人眼中是天神的化身。
纤细的手指摩挲着那枚彩缎平安符,云黛心头微暖,有亲人的感觉真好。
“姑娘,奴婢伺候你更衣吧,方才来了两个婢子,送来不少漂亮的新衣裳呢。”纱君迫不及待将那些华美的衣袍展示给云黛看。
云黛看了一圈,最后选了件浅象牙色的窄袖翻领长袍,“就这件吧。”
纱君脆生生道,“好嘞。”
……
梳妆完毕,外头天也黑了,草原却并未就此沉寂,而是燃起一簇簇熊熊燃烧的篝火,响起节奏欢快的乐声,姑娘们手拉手跳着舞,唱起了歌。
夜宴格外的热闹,乌孙王室与贵族们齐聚在大露场上,空气中飘着诱人的烤肉香气和清冽的酒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