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她转过身季辰用拐杖又捅了一下凌樨,无声地警告他:“别瞎写!”
凌樨笑嘻嘻地躲开了。
莲歌一口气跑到柳书意的院子外面,才发觉自己脸颊有些发烫,她拍拍脸,又整理一下衣裙上的褶皱,方推门进去。
一进院门,就看见柳书意坐在廊下,挽高了袖子正把衣服往水盆里浸。
这下莲歌什么心思都抛到脑后了。
“小姐!你怎么在自己洗衣服!”她咚咚咚跑过去,就要把湿衣服从柳书意手里抢下来。
“无妨,又不是什么难事。”柳书意扭身躲开了,“你拿那条裙子,我们一起洗。”她被掳走那一年衣服都是自己洗的,燕兵可不会好心的给她们干净衣服穿。
“可是小姐,你的手……”莲歌担忧地说。
柳书意昏睡时莲歌曾给她擦过身子,自然看到了柳书意的双手。小姐那一夜不知去做了什么,原本养护极好的指甲断了好几枚,还有一枚甚至裂了缝,她看着都疼,小姐却跟没事儿人似的握着衣服搓。
柳书意自然是会觉得疼的。
但这样的疼痛能够让她保持清醒。
她后来时常会想,自己已经算是极幸运的了,在那场浩劫里有多少女子悲惨死去,又有多少女子生不如死,她这点疼痛又算得了什么。若能换来一场太平盛世,她愿为之付出一切。
莲歌从旁边的木盆里取了长裙,挨着柳书意蹲下,一同搓洗起来。
风吹叶动,阳光打在身上暖暖的。两个人亲密地依靠在一起,时不时说上一两句轻快话。
到了要打皂角的时候,莲歌怎么也不肯让柳书意碰了,柳书意被晒得有些头晕,也就放下衣服,靠着柱子小憩。
莲歌又搓了一会儿,偷偷看了柳书意好几眼,柳书意问道:“怎么了?”
“小姐……”莲歌纠结了一下,“裴将军怎么没有带季大人一起走,难道他真的伤得那么重,裴将军不要他了?”
“想什么呢,”柳书意失笑道,“对面那个院子里还住着贵人,季大人应该是留下来保护他的。”
“他都受伤了还能保护谁。”莲歌小声嘟囔道。
柳书意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随后心里暗暗发笑起来。
等将衣裙一一洗净晾好,柳书意让莲歌去知会孟伯准备马车,自己则去沉墨书的院子找闲云。
季辰正好也在,听说柳书意要走,愣了一下:“柳小姐,我们正在等沉丞相派人来接,我家将军是希望我能护着您一起回京的。”
柳书意与闲云交换了一下眼神:“多谢季大人,但我还有些私事,就不与你们一道走了。”
这里面有事儿啊。季辰的目光在两个人之间打了个转。但他没有立场阻止,只得应了:“在下明白了,柳小姐若有事可尽管吩咐,不必跟在下客气。”
柳书意诚恳地道了谢,又去向望雨姑姑辞行。一番挽留推脱后,一行人终于在未时初出发回渡魂寺。
车马疲累,回程的路便走得慢了些,等临近寺庙附近的桃林时,天色已入黄昏。
桃花灼灼,炊烟袅袅,夕阳铺开半壁凄艳的霞光。余晖透过竹帘,照在闭目诵经的闲云脸上。
他睁开眼,就看见柳书意撩起了帘子一角正在朝外看,手里握着他送的佛珠,目中似有水波。
他忽然就想起一句话——桃李成尘总闲事,梨花杨柳最关情。
……
回到寺中,柳书意才知道,闲云当初给她安排的那个房间就是与前世屏障最为薄弱之处。
等夜色凝紫,她和衣躺在床上,闲云在她的床头燃了一支渡魂香。
“贫僧会在隔壁为柳施主祈福。”闲云道,“记住,五更天时贫僧就会敲响唤魂钟。”
柳书意点点头,闲云便将纱帐放下,隔着帘子朝她合了个十。
烛火熄灭了,木门发出轻轻闭合的声音,月色被阻挡在外,幽幽檀香气在静谧的室中弥漫开来。
柳书意闭上眼,放任自己的思绪一点一点沉寂下去。
渐渐的,木鱼声与诵经声也宕远了。
等她再次睁开眼时,又是铺天盖地的红色。
与前两次不同,这一次梦回她感觉到了明显的眩晕,似乎有什么力量在拉扯纠缠着她,不肯放她离去。
柳书意闭了闭眼,挡住映入眼帘的血光。光影依稀里,她看见沉墨书修长的背影正站在她的棺椁旁。
“沉公子。”等那阵眩晕缓过,柳书意趋前几步,唤了一声。
沉墨书似乎不意外她的到来,他回头看她一眼,又收回目光落在棺椁里:“看,他快要成功了。”
柳书意走过去,也低头往棺中看。
那是她原本的尸身。
比起一开始的僵冷苍白,如今多了许多血色,几乎能看见呼吸的起伏,仿佛只是在沉睡。
“昨日是第叁日,你没有苏醒,楚明夜快要气疯了。”沉墨书语气淡淡的,柳书意却总觉得听出了一丝幸灾乐祸,他停了停,又问,“结果如何。”
没头没尾的一句,但柳书意知道他想听什么:“太子殿下脱险了。”她慰藉一笑,脸色随后又黯淡下来,“裴将军也无事,只是……沉公子你有事。”
听到前半句时,沉墨书冷硬的面容明显缓和了几分,听到后半句,他转过脸看向柳书意:“我有何事?”
柳书意便将经过几句话解释了:“……闲云说是离魂之症,沉公子,我来此就是想要带你的魂魄一起回去的,只是不知你是否愿意……”
一个重来一次的机会,沉墨书当然想要。
他有太多的恩怨还未解决,太多的抱负还没有实现。
沉默了一瞬,他说道:“沉某已试过数次,无论如何都离不开这间大堂。”
“是因为这个阵法,”柳书意指着地面那些用血画成的诡异图案,“将它破坏掉沉公子应该就可以获得自由。”
沉墨书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作为死魂的他是无法触碰阵法的——但柳书意不一样,她可以。
墨书一下就明白了这个关键,难道这就是命数里所说的“柳暗花明,绝处逢生”?
“我需要一个趁手的工具。”柳书意左右看看,喜堂中有破损的玉盘,有断掉的牙筷,有碎成渣的桌椅,最后她的视线投向了棺中人华丽精致的头面。
发簪,那她用得可熟了。
她扶着棺椁边缘,俯身想去够棺中人乌青发鬓上的金丝步摇。
沉墨书拦了一下:“小心,不要碰到身体。”
柳书意也感觉到了那股从她原身上散发出来拉扯自己的力量,她轻轻点头:“放心,我知道。”
如此近的距离,看着另一个自己,柳书意有一种说不出的心情。
不是害怕,也不是悲伤,只是觉得有点荒诞。
在自尽前的那段日子里,她因为心力交瘁已瘦得快脱了形,厚厚的脂粉也盖不住她凹陷的脸颊,真不知明夜对着这样一张脸怎么就亲得下去。
小心翼翼地取下步摇,柳书意顿时有些失望。那些步摇只是浅浅地放在发顶,每一只的簪身都已被人硬生生折断。
“用不了。”她气恼地将步摇扔回棺中。
“你要找何物?”沉墨书问。
“我需要一个坚硬锐利的物体,用来清除地上画出的符文……”
“坚硬锐利的物体?”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同时看向了案上摇摇欲坠的龙凤烛。
火光幽咽,红烛已燃至尾声,似乎明夜也无心再更换它。
血泪般的烛身里露出用来固定蜡烛的尖锐铜针,本是象征美好的事物,却在里面包藏着这样的冷硬祸心,不失为一种讽刺。
柳书意取下最后一点红蜡,按灭火焰,拿着烛台回到沉墨书身边。
沉墨书正蹲身查看地面的图案,见她回来,伸出右手点了一处圆形花纹:“试试这里。”他一举手一投足都十分优雅,哪怕是这样的姿势也不显粗蛮。
“好。”柳书意应道。
只是打算得很好,做起来却全不是一回事。
那血色符文早已干涸凝固,甚至渗入了地面,尖细的铜针用力刮过去也只能划出一道浅浅伤痕。柳书意两只手握住烛台,来回用力刮磨,一盏茶功夫过去也不过划掉一小块缺口。
“这样不行,时间不够。”她有些泄气。
沉墨书动了动唇,没有说话。
柳书意自顾自地思索着:“若是去不掉,那就覆盖住呢?这阵是用血画成,如果同样用血……”
她慢慢抬起头,看向了沉墨书。
沉墨书不知在想什么,察觉到她的目光,也回望向她。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她知道他也想到了。
柳书意站起来,提着烛台向棺椁走去,那是她唯一能想到,可以找到鲜血的地方。或许不是没有更好的解决法子,只是他们没有时间了。
铜针反射着赤红的光芒,悬停在棺中人的胸口,沉墨书再次拦住了她。
他目光沉沉:“你要想清楚,这么做你可就再无复生的可能。”
“沉公子,我再重申一次,”柳书意轻缓而坚定地说,“我不会留在这里的。就算失败,虽死不悔。”
沉墨书收回了手。
拦,是出于道义,不拦,则是出于私心。他本就不是什么善人君子。
这一世的柳书意,理当为裴落青陪葬。沉墨书垂下眼帘,不无恶意的想。
没了人阻拦,柳书意又重新直面另一个自己。
她握住烛台的双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后深吸一口气,一咬牙,朝着棺中那具活死人的心口用力刺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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