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亚稍稍矮身,从Hope的角度,把一间隔离开的屋子指给他看,悟空也在里面,就是成功探测到了暗物质,给东联捧回2120年诺奖的那位暗物质探测卫星,悟空。不过悟空的核心组件已经升级了许多次,早已七十二变,不再是最开始的悟空了。或许,它现在该改名,叫齐天大圣。
这个。
尤利亚带他到一个严密隔离的巨型涡轮前,无数幽莹的光亮在其中旋转,夜歌者暂时用的离子推进器来航行,但是它对能量要求比较高,所以我们一直在进行冷聚变反应实验,寻找更节能、更快的推进方式,让人类的脚步,踏向更广阔的边界。
还有这个,你应当更加熟悉。你存放数据的那些微晶存储器,就是它的应用。
尤利亚带他到了一个封闭玻璃柱体前,无数晶尘汇成漂浮的波浪,在其中闪烁。
它的大分类学名叫做同步辐射,现在应用的有晶体存储,在研究的有生物大分子晶体,还有这个
尤利亚迅速操作平板,其间涌动的晶尘忽然发出耀眼的光芒,似乎在游移、在律动。
那些光尘点点汇聚,玻璃柱体中,一朵玫瑰自下而上,缓缓成形
片刻间,那玫瑰爆裂般散开,无数光尘落在柱体底部。
尤利亚敲敲玻璃:喂,我带人来参观呢,快起来,给爸爸一点面子。
那堆光尘散得更厉害了,趴在柱体底部装死。
尤利亚撇嘴道:叛逆期。
他解释道:这个柱体,底部其实是个电磁矩阵。里面的每一个光尘都是硅晶体组成的完整元件,他们既是接收器,又是发射器,还能执行群体计算任务也许有一天,我们能用这个技术,只需要简单的编程指令,这些晶体自己就能构建一整个世界,动态的,可以随时修改编译的世界。
Hope真诚地担忧:这听起来,需要很大的计算量。
尤利亚无奈耸耸肩:这就是为什么这群家伙全在叛逆期。
宇宙射线观测站、冷聚变反应、同步辐射晶体应用。Hope点了一遍实验室中的三片区域,但你刚说,夜歌者号有四项子任务,可这里一共只有三项。
尤利亚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很柔和。
他轻轻拍了拍Hope的小脑袋瓜:第四项子任务也在这里。
直到人工夜晚来临,尤利亚都没告诉Hope,第四项子任务究竟是什么。
不过,这是他头一次和尤利亚卿单独呆了一整天。
虽然他们都在各忙各的,几乎没说上几句话,但他却有种说不出的高兴,连计算速度都比平时快上许多。
夜歌者号的舰员看向他的目光,要么是带着试探的好奇,要么是无法理解的复杂,大部分采取一种远观的态度,小部分人则是难分善恶的挑逗。
相较之下,尤利亚对他毫无止境包容和理解,更显得弥足珍贵。
这份包容,让Hope不自觉得想要帮助尤利亚卿。
整个白天,他都泡在实验室里,一直琢磨晶体应用技术,直到整个实验室忽然黯淡下来,他才注意到,人工夜晚再次来临了。
Hope抬起头,舱门正缓缓阖上最后一道缝,尤利亚卿已经出了舱室。
看来今晚,他又得自己捱。
他没低沉到一分钟,实验室舱门再度打开了,尤利亚站在光亮里:Hope!愣着干什么!
Hope慌忙起身,他太心急,还差点绊倒了自己。
*
尤利亚原本想晚上任他随意在舱体内行走,转念一想,怕他在廊道上丁零当啷地走,影响其余舰员的休息,只好先将Hope带回自己的休息舱。
一进舱门,他仿佛卸下了千斤的重担,将扣得拘谨的军装立领随手扯得松开。
小立领蓦然散开,尤利亚的手却停在拉开领子的动作上,回头道:我这里其实也没什么好玩的,你今晚先呆在这里,如果实在无聊,明天我再找找看,晚上有没有别的地方能让你去转一转的
正说着,他将薄而贴身的军装脱下,露出件薄薄的衬衣。他身形修长,窄腰被军装皮带一束,更显削薄。
尤利亚正要解开第二颗衬衣扣子,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他稍稍转身,恰巧和Hope四目相对。
他解开的领口处,露出了一寸雪白的肌肤。
Hope目不转睛,他隐约觉得不应该盯着看,但他却控制不住自己。
机器人和人类,最明显的区别就在眼睛,比如现在,Hope的目光非常专注,牢牢盯着他,一点也不会四处游移。
但这种目光,在人类看来,就是看的人浑身发毛的程度。
尤利亚的动作僵住了。理智上,他完全不需要在一个机器面前避嫌什么,但情感上,Hope直接而认真的关注,的确让他有种莫名的窘迫感。
他假装自然地偏过眼神,抓起柔软的睡衣,若无其事地进了里舱。
一阵衣料摸索的声音过后,里面很快传来了水声。他再次出来时,Hope已经在床边挑好了地方,乖乖坐在地上。他的眼神一如既往,赤诚、专注又明亮。
刹那间,尤利亚有些愧疚。刚才,他居然以人类思维恶意揣测了Hope,还做贼一样,躲进去换衣服。
他忽然想起一句话,你的心是脏的,才会看什么都是肮脏的。
尤利亚挨着Hope坐下,半是歉意半是宽慰地拍拍他的脑袋,想说些什么,可他一对上Hope率直又真诚的眼神,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晚安。尤利亚只得强行结束了对话。
晚安,也是一句语音口令,他刚在床上躺好,舱内的灯光就渐渐暗了下来。
尤利亚很快进入了梦乡。
他睡得不太老实,被子也不好好盖,尤其喜欢伸出一截小腿睡。
侧身的时候,他身体的线条更显匀称修长,露出来的小腿沉在深蓝色的布料当中,像白海豚,在绵密的海浪中游跃。
Hope乖乖守在床前,看着被被子紧紧缠裹的尤利亚卿,一片混乱。
他连混乱的原因都找不到,只觉得度秒如年。视野里的海浪和白色的海豚似乎成了真,直朝他心中最难忍的地方游动。
这些新奇又隐秘的感觉,对他的冲击太过强烈,以至于那天过后,他每每看到尤利亚卿被军装衬得颀长的双腿,那天晚上的记忆便会瞬间生动起来,纤瘦的尤利亚卿似乎就躺在他的眼前,凌乱的被子半遮半掩,轻轻翻动,被子里就会滑出一小段雪白匀称的小腿。
他忽然明白了无名氏的痛苦。
他就像躲在树林里,偷偷窥探人类生活的无名氏一样,那些美好的温存眷恋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只要一步,只需要短短一步但他又深刻地明白,即使这份美好近在咫尺,却不属于他这个异类,只要他稍稍触碰,一切都会烟消云散,而再往前,就是毁灭的深渊。
尤利亚卿对这件事似乎毫无知觉,晚上仍然喊他一同去休息室,仍然当着他的面熟睡过去,仍然露出一小截森白匀长的小腿。
而守在尤利亚卿床前,对Hope来说,却变成了如煎如熬的痛苦。
他一面被莫名的混乱折腾得万般痛苦,同时又对这份痛苦欲罢不能,他仿佛捧着烈烈燃烧的火,纵使他被炙烤得痛不欲生,也不愿意放手,甚至不愿意松开一根指头。
他像怀揣着一份肮脏的秘密,假装若无其事地守在尤利亚的床前,而他的计算区域却像着了魔一样,整夜整夜地考虑关于尤利亚卿的一切。
有时候他在想,如果尤利亚卿和他一样,也是个异类就好了。
但这想法没维持到200毫秒,很快被他自己否定下去。
尤利亚卿聪明、认真又正直,对他耐心又温柔,他值得一个热烈又真诚的人类,全心全力地爱他。
错误的、有问题的是他自己,他应当立刻停止这些不切实际的妄想。
可他越是想遏制,越是想剿灭,那些被压抑的妄想和欲念,却像着了春雨的嫩芽,压倒性地成长。
有些夜晚,他几乎要压抑不住的时候,总是落荒而逃,在黑魆魆的高能物理实验室独自整夜整夜待着,不停地做各种实验。
在他第37次陪着尤利亚卿回到休息舱时,韩清曙忍无可忍,敲开了尤利亚的舱门。
第7章 Fly me to the moon^^
舱门打开,韩清曙一眼就扫到乖乖坐在地上的Hope,脸上闪过一丝烦躁。
尤利亚怕他口不择言伤到Hope,于是主动将他叫到了舱外。
韩清曙没说话,闷着头抽18肽。
飞船上禁烟,深空飞行压力又巨大,地球上的科学家仿照人体自身的内啡肽合成了吸入剂,按严格的精神舒缓剂量要求,做成卷烟的形状,遵照医嘱提供给舰员。
抑郁困倦的时候来一支,一种澎湃的洗涤感,自天灵盖直接通达全身,让你立即蹿回18岁的精神头,故而诨名18肽。
尤利亚半倚着舱壁,等他抽完这支18肽。
一支毕,韩清曙开门见山:你不觉得,Hope已经太过于依恋你了么?
尤利亚反讽道:你现在觉得,他和扫地机器人不一样了?
韩清曙也急了:说到底,他就是个智能图书馆,你至于这么尽心尽力么?你如果真怕他的性格长歪,直接把阿西莫夫三定律烧录进他最核心的第0模块不就行了。
阿西莫夫三定律,烧录在所有机器人最基础的第0模块当中,确保机器人永远不会伤害人类,并将人类利益凌驾于机器人的自我之上。
尤利亚平静道:我不会给他烧录阿西莫夫三定律。他不是个毫无自我的机器人。
韩清曙闷着半晌没说话。
过了片刻,他自嘲地笑了几声:你心里是不是特鄙夷我,觉得我是那种一切为了自己,自私自利的人?
他又给自己点了一支18肽:尤利亚卿,很久很久以前,我和你一样。
韩清曙:我这小半生,接触过的仿生人、机器人,超过几千种。他们中,有一刻不停,一辈子只做一个焊接动作的;有日夜无休清理地面,到老却被砸烂抛弃的;有刻意被改造成发泄工具的
最开始,我和你一样,觉得这些机器有种说不出的可怜,也搞过模拟情感项目,尝试过机器感知大家都在研究人工智能,只有我一个人在研究人工意识,我当时就觉得,自己真他妈是个大天才,屁股一点能直接蹿上天那种很可惜,我的导师发现了这件事,然后,他当着我的面,把我那些项目毁了个精光。
当时他问我,清曙,你真以为,所有人都不知道人工智能和人工意识的区别么?你想想,你仔细想一想,如果有一天,这些机器人有了感知能力,有了感情,他们回顾自己不长的一生,会得到一个什么结论?
尤利亚没答话。
韩清曙指尖夹着18肽,目光涣散在舱体的空气中:人类创造机器、奴役机器、毁灭机器。我们是机器的造物主,是他们的上帝。
对于机器人,没有感知,就永远不会痛苦。不给他们任何的感知和意识,这其实是上帝的仁慈。
尤利亚抬眼,他的唇角泛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这是仁慈?还是你既要奴役他们,又要伪善的借口?
*
舱门再度打开,尤利亚回到了休息舱。
Hope不知道他们在外面谈论了什么,只觉得尤利亚看起来心情极糟。他一句话都没和Hope多说,径直上床休息去了。
晚安。
随着这句口令,舱内渐渐变得昏暗,而窗外黯淡的星空,却像被洗涤过一般,分外灿烂。
尤利亚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按时休息,可他翻来覆去许久,意识却越发清醒。
韩清曙最后一个问题,陨石一般砸在他的脑海中:就算你是对的,你现在让他过的快乐、温暖,但总有一天,你不在了,我们所有人都不在了,留他一个人在夜歌者号上,在无垠的太空中流浪,你觉得他会是什么感受?
但他的思路被另一件事打断了,他的小腿上,渐渐蔓延着一种特殊的触感,像是冰凉的藤蔓,沿着他的腿,一点一点向上攀爬。
难道是没收好的机械臂?
不,他记得所有的辅助机械臂都送回实验室了。
那种奇异的触感越来越多,像冰凉的海草缚住脚踝、小腿,然后窒息般收紧。
尤利亚趁着对方不备,猛然抓住凉丝丝的藤蔓,卯足力气,想将罪魁祸首倒提起来。
这东西,居然提不动!
他当即从床上坐起,想要看清究竟是什么,猝不及防,和Hope面面相觑。
尤利亚:
Hope:
下个瞬间,Hope迅速扑上那片光纤丝,拼命想用身体挡住它。
房间黯淡,无数光珠在光纤丝当中滚动,荧荧发着亮光,Hope就像扑在满天的萤火虫当中,不仅什么都遮挡不住,还被幽莹的冷光映照的一清二楚。
无法遮挡,Hope立即死死埋下脸,恨不得挖个洞,当场去世。
尤利亚被逗得有些哭笑不得,之后他意识到,每天晚上,他很快就休息了。对他来说,夜晚的八小时不过是一闭眼、一睁眼,倏忽便过去了。
那Hope呢?
他是电子生命,人工夜晚不是一睁眼一闭眼,甚至不是8小时。按照他的感官尺度,一个人工夜晚,是整整28800000毫秒,或者28800000000000纳秒,又或者,更久、更难熬。
每一晚,对Hope来说,都会像一辈子那么孤单、漫长。
他忽然有些说不上来的愧疚。
尤利亚拍拍自己身侧的位置:Hope,过来。
Hope抬起头,他不知在计算些什么,僵着没动。
尤利亚下了些力气,将他整个拖上床,冰凉的触感刺得他一惊:嘶你好冰。
Hope立即手忙脚乱地挣扎,拼命想退开些距离,但这张单人床本就窄小,尤利亚一个人睡都勉强,何况再多加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