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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人没有一天不给他找麻烦的。
    这也就罢了,几日下来,霍无咎应对起来倒也算熟练。但是这一日,最让他心生烦躁的,是他叔父。
    南景的打动作自然逃不过北梁的眼睛。北梁的新帝昭元帝、霍无咎的叔父,已经派人给他送来了信件,这日便到了。
    信上盖着皇印,千真万确。
    霍无咎将那信囫囵放在桌上,正兀自心烦,便又有人来报,说齐旻齐大人今天又寻死,幸好拦得快,没死成,但却受了点轻伤。
    这消息便像火星落进了干柴堆里。
    让你们看个人都看不好?霍无咎怒道。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头,能把你们折腾成这幅怂样?
    来报的人慌忙解释,说齐大人情绪不稳定,又不愿与北梁之人有半点交流,让他们实在没办法。
    我就不信,你们捆了他的手脚,塞住他的嘴,每天三餐给他灌进嘴里,他能死得了?霍无咎咬牙,嗓音冷得令人胆寒。
    来人头都不敢抬,哆哆嗦嗦地连声应是,跪下请霍将军息怒。
    那还不滚?
    霍无咎将那折子往地上一甩。
    这便是再让他多看一眼,便会要命了。
    那人连连应是,便要退下去。
    却在这时,旁侧一道清冽的声音传来:慢着。
    御书房中的众人皆是一惊。
    霍无咎抬眼看去,便见江随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御书房后间的屏风边。他面色仍旧不大好看,有些白,穿着一袭厚重的黑色大氅,外头还裹了件披风,分明是夏日了,却是入秋时候的打扮。
    跪在地下的那将士也惊出了一声冷汗。
    什么人不要命了,敢在将军发脾气的时候打断他?
    打从老侯爷没了,全天下都再没一个这么大胆子的人了。
    那人一时跪在原地,进退不得,只好一动不动。
    却听得龙案前一声响,竟是他们将军起了身。
    将军非但没有怒而降罪,反倒匆匆站起身来,迎到了那人身边,一把将他扶住了。
    你怎么来了?那声音听起来竟有些慌,方才雷霆万钧的怒火,竟立时消散了个七七八八。
    便听那人开了口。
    不来还听不见你这般发脾气呢。
    声音仍旧是慢条斯理的,许是因着身体不好,气息有些弱,听来清冽又温和,有点儿软。
    也没什么,都是小事。他们将军竟有些仓促地解释起来。晚上这么凉,怎么能让你出门走这么远?孟潜山怎么当的差。
    就听那人轻声笑道:怎么,我的人你也要收拾了?
    霍将军听到这话,竟讷讷地不说话了。
    这下,跪在案前的那将士便更像看看这是何方神圣了。
    四两拨千斤的,让他们这个生起气来天王老子都管不住的将军乖成了这样,这得是何方神仙下凡来了?
    他不敢抬头,只听见将军扶着那人,直扶着他在龙椅上坐下,而将军反倒站到了一边。
    那人又开口了。
    起来说话吧。他说。
    这便是对跪在那儿的那兵卒说的了。那兵卒一时不敢动,小心翼翼地刚一抬头,便听见他们将军口气不虞:聋了?
    兵卒连忙飞快地爬了起来。
    刚才是出了什么事?那人又问道。
    这下,兵卒站直了身体,一抬头,便能看见那人的面目了。
    是个生得极精致,以至于有些妖妩的公子,年轻得很,却一副病体未愈的模样。他身上深色的衣袍雍容而逶迤,将他裹在其间,端得一副矜持倨傲的贵态,神情却是平和的。
    那兵卒的胆子壮了些。
    回公子,是太常令府上的事。他说。
    什么事?那公子问道。
    太常令这几日情绪不佳,总寻死觅活。那兵卒说。
    便见那位公子抬头,看向了站在一旁的霍将军。
    我记得齐大人不是这样的人的。他说。你这几天是干了什么?
    便见霍将军低下头去看他。
    将军生得高大挺拔,如今又穿着戎装,合该是放肆冷傲的模样,这会儿却低着头,表情虽没什么变化,瞧上去却总显出几分驯顺,像匹认了主的野狼。
    也没做什么。霍将军语气中满是不服,却又有点心虚。我还没想好如何处置他们,就先关押在他们旧邸了。
    便听得那公子轻笑了一声,有点无奈。
    你当他们是俘虏呀?他道。你若真有心杀他们,这么做自然无可厚非。但你既无这心思,至少要以礼待之,才能安抚人心。
    安抚人心这事儿,倒是他们的知识盲区了。
    霍无咎连带着他手下那帮将领和士兵,一开始便是守关御敌的。对他们来说,战胜之后,对当地的官员向来是杀之而后快,能留条性命,已然是极其特殊的宽宥了。
    输都输了,还要人安抚呢?
    底下那兵卒也有些费解地挠了挠头。
    便见那位公子扯过一张宣纸来,提笔在那纸上写了起来。
    片刻之后,他便放下了笔,将那张纸拿起来,前后通读了一遍,便慢条斯理地吹干了墨汁。
    不过想来,如今你们不管做什么,他们也听不进去了。那公子说。既如此,便要劳烦你,将这信代我转交给齐大人。你什么也不必说,信上自有落款,此后的事情,你们也不必担心了。
    说话之间,墨迹也干透了。这公子折起这张纸,便递到了桌面上。
    那兵卒连忙上前结果,抬眼看时,便见这位公子对他淡淡一笑。
    去吧。他说。
    兵卒连忙行礼退了下去。
    临出御书房,他偷偷一抬眼,便见那公子抬头正低声对霍将军说着什么。霍将军单手撑在龙椅的扶手上,乖乖地低头侧耳,半点不见方才的凶神恶煞。
    御书房里灯火煌煌的,一时间,竟显出了几分和谐平静。
    这兵卒没读过什么书,脑中却立时窜出了一句总听话。
    一物降一物。
    作者有话要说:听力题:请考生根据以下对话作答。
    霍无咎:嗷呜!(凶)
    江随舟:你说什么?
    霍无咎:汪汪汪。
    题目:霍无咎究竟是什么物种?
    第99章
    霍无咎竟是有点心虚。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心虚,但江随舟端坐在那儿,他光低头看着江随舟的侧脸,心下便有点没底了。
    总归让他看见了自己发脾气的样子。跟何况,若看表象,还是他在乱发脾气。
    他没想到,他竟有朝一日会怕这个。
    素日里,除非迫不得已,他向来从心而为。打仗的人都是泥里滚出来的,面子是最不要紧的东西,更别说平日里随意发横,那都是最寻常不过的。
    但是让江随舟看见,他竟是有些怕了。
    他没察觉,他竟不自觉地生出了几分雄孔雀才有的心理。求偶时非要将自己的尾翎全都展开,富丽堂皇地往心上人面前凑,断不肯露出尾翎后灰扑扑的尾巴,显出半点不漂亮的模样。
    霍无咎只顾着站在那儿忐忑。
    便见江随舟慢条斯理地从桌上拿起了几封折子,大略看过,便又放了回去。
    他抬头看向霍无咎。
    这就是你每日跟我说的无事吗?江随舟问道。
    霍无咎一顿,立时从方才的懊恼中回过神来。
    他张了张嘴,竟一时有点哑口无言。
    片刻之后,他才低声反驳道:本就不是什么大事。
    江随舟的手指在桌上的案牍上敲了敲。
    你再瞒几日,京中便要闹出命案了。他说。到时候,全天下都只会说是你霍无咎苛待前朝老臣,滥杀忠良,到了那时,你再去跟谁说理?
    霍无咎却并不放在心上:随便他们怎么说,只管往史书上写好了。
    江随舟脱口而出:这怎么能行,怎能让史家这般非议你,留给后人看?
    他语气认真得有些惊人。
    霍无咎闻言,直看向他,便见抬着头的江随舟目光有一瞬的慌乱。
    我是说,你不能不爱惜羽毛
    他解释道。
    便听霍无咎噗嗤笑出了声。
    靖王殿下果真不会说谎。这哪里是要他爱惜羽毛?分明是这位声名狼藉的殿下,偏对他霍无咎的羽毛爱惜得不得了。
    霍无咎得了偏袒似的,胆气也壮了,走上前来,便挨着江随舟,挤着在龙椅上坐了下来。
    幸而龙椅宽敞,塞得下他二人。但即便如此,两人此时也是紧贴在一起,霍无咎一伸胳膊,就将江随舟圈在了怀里。
    霍无咎缓缓出了一口气,将下巴搭在了江随舟的肩膀上,再开口时,语气中已然多出了两分妥协般的示弱。
    本来不想让你因为这些烦心的。他说。只是这种事,我的确处理不好。
    你即便瞒着我,我也是看得出来的。江随舟温声道。
    但你伤还没好。霍无咎说。
    江随舟反驳道:那我今日不也出了门了么?
    霍无咎一龇牙,凶巴巴道:所以孟潜山该挨收拾。
    你才是应该挨收拾的。江随舟毫不留情地抬手,在霍无咎的小臂上捏了一把。
    那胳膊肌肉紧实,硬得像石头,狠狠捏上去,反倒让江随舟的手疼了。
    他讪讪收回手,便听到了霍无咎闷闷的笑声。
    江随舟耳根有些红,却也不搭理他,兀自将霍无咎扔了满桌的折子整理好,一本一本地翻开看。
    我既好了不少,这些事,大可以我帮你做。江随舟说。
    这话可是不假。和霍无咎这个只会舞刀弄枪喊打喊杀的大将军相比,他作为个千年之后穿越来的历史老师,至少对而今南景朝中的众臣,是了如指掌的。
    什么人什么脾性,他大致都知道,自然也知哪些人可用,哪些人不安分了。
    霍无咎却不答应。
    你还没好全,别瞎折腾。他说。
    江随舟侧过脸去,淡淡看了他一眼。
    霍无咎不满,凶着神色啧了一声,却不说话了。
    片刻之后,他泄愤似的,凑上来在江随舟嘴唇上狠亲了一口,道:要去做事也行,我得跟着你。
    这个江随舟倒是没拒绝。
    霍无咎这才妥协,将桌上的书札一股脑儿推到了江随舟面前。
    不过,在江随舟没看见的地方,他手下一转,还是将昭元帝的那封亲笔信藏了起来。
    烛火静静地燃,偶尔发出一两道火星的噼啪声。江随舟一心翻看着桌上累积的折子,霍无咎便静静守在一边,不言语,只静静看着他。
    这些时日下来,霍无咎一直极讨厌御书房这地方,却又不得不来,只好强忍着反感。
    但这会儿,他却觉得这御书房烛火明亮,四下安宁,竟成了全天下最好的去处。
    个中区别,只不过是多了个人罢了。
    这人便是这时间最大的奇迹了。
    他目光又深又安静地,定定看着江随舟,江随舟却是全神贯注的,一双眼只落在手中的案卷上。
    许久之后,他缓缓将最后一本折子放了回去。
    除了这些以外,是不是还出了什么别的事?他抬头问霍无咎道。
    霍无咎一时没回过神,慢了半怕才应道:什么?
    江随舟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霍无咎眉心跳了跳,却不动声色地问道:怎么这样问?
    江随舟叹了口气。
    单这些事,怎么能把你气得发脾气?他道。
    霍无咎也不知道江随舟怎么会这么了解他。这种了解自然是挺让他高兴的,但在他想隐瞒什么事的时候,却又有点让人懊恼。
    只是极小的一点点而已。
    霍无咎一时没说话,这落在江随舟眼里,便就是默许了。
    但即便默认,却还是死咬着不说。
    江随舟的神色一时间有点沉。
    他已经接连忍了好几日了,一直到这会儿,他有点忍不住了。
    宫中出了大乱子,如今天下也跟着都乱了。但霍无咎却什么都瞒着他,不许他知道,像是要严严实实地将他保护在羽翼底下一般。
    他知霍无咎用心,但他却不想这样。
    他读了那么多史书,知道改朝换代是怎样的暴风骤雨。这不是凭着一己之力便能担得住的,他也不想霍无咎一人去扛。
    他分明能同霍无咎一起的,但霍无咎却不让。
    他接连忍了好几日,一直等到自己身体养得好些、终于能下地了,才逮了霍无咎一个正着,就想要他人证物证俱在,没法抵赖。
    但是到了这会儿,霍无咎还瞒着事情不要他知道。
    江随舟的嘴唇抿了起来,静静看着霍无咎,却不说话。
    霍无咎立马觉察到了不对劲。
    怎么了?他忙问,又伸手去碰江随舟。
    那手却被江随舟打到了一边。
    力道并不大,但却是霍无咎捱不住的。
    霍无咎。江随舟的声音有些滞塞。你既喜欢我,也该做到坦诚。
    霍无咎立马慌了手脚。
    不是,我不是有意要骗你,只是这些事他有点说不下去。
    只是这些事太糟糕了,他自己都弄不明白,没有主意,更不舍得让江随舟去烦心。
    他就是不舍得,特别不舍得。
    却听江随舟问道:是什么事?
    嗓音凉得让霍无咎受不了。
    他一咬牙,一把捞过了藏在桌上缝隙中的那封信,视死如归地塞进了江随舟的手里。
    不是什么大事。他还在嘴硬。
    江随舟垂眼,打开了那封信。
    信是朱笔写的,上头盖着的,赫然是昭元帝的御印。
    信写得很用心,甚至关切和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昭元帝高兴于霍无咎双腿未废,人恢复了健康,又责怪他不早些让自己知道,不早些回朝。如今听说南景国破,是霍无咎所为,昭元帝更高兴了,只问霍无咎此后打算如何安置,自己又要如何厚赏霍无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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