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蝉脱壳,以死脱罪的把戏也不是什么新招,他见得多了。只是这幕后之人若是知道了该死的人没死,怕是会抢先一步杀人灭口。
所以这时间,得抢。
他思忖片刻,放下手中的书正要安排,却见秦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窜到了自己跟前。手上一个下探,精准地抓住了方才被塞进桌案底下的那沓东西,往外一抽,纸张便“哗啦啦”的散了一地。
饶是脾气再好,顾荇之也有些恼怒,上前揪住秦澍就把人拎了起来。
“诶!诶!放开我!杀人啦!中书侍郎顾荇之光天化日之下,在中书省公然杀人啦!”秦澍挣扎无果,一边叫唤,一边将其中一张纸抖开,非要看个究竟。
“这是……”被人拎着领子的秦侍郎满脸不解,看着手里那张类似字帖的玩意儿,脸皱得像苦瓜。
手上一空,东西被顾荇之抢了回去。
“你写字帖做什么?”秦澍追着俯身捡拾的顾荇之,非要问个底儿朝天。
“练字。”
秦澍怔住了,觉得自己仿佛听了个笑话。
纵览整个南祁,试问谁不知道金陵顾氏嫡系后人顾荇之,除了才学了得,官至高位之外,琴棋书画无一不通。
特别是那一手矫若惊龙、鸾飘凤泊的书法,更是少年成名,就连先帝都赞他为南祁书法第一人。而如今这顾和尚却一脸无觉地告诉他,他写字帖是为了练字。
秦澍一噎,只觉得他这是既看不起他刑部,又看不起他秦澍。
质疑的话正要出口,门外响起叩叩的敲门声,秦澍一愣,听见主簿略染焦急的声音。
“巡城御史来报,说是秦淮河南岸,有一官员醉酒闹事。”
顾荇之还是一副天塌下来都无所谓的样子,拽着手里的字帖,行到桌案旁才转身问了句,“是谁?”
“卑职不知……”主簿低头揩汗,“那人看起来面生得很,但衣着华贵出手阔绰,身上还戴着皇室子弟才有的玉珏,衙门不敢轻易拿人。”
顾荇之闻言眉头蹙了蹙,依旧是平心静气地道:“那也该找刑部、大理寺或者御史台,找到中书省是什么意思?”
主簿嗫嚅,只得继续道:“他……他是主动要求要见顾侍郎你的,还、还问顾侍郎敢不敢再跟他一弈高下。”
手上的字帖没拿稳,“啪”的一声落到书案上,室内霎时安静下来。
顾荇之与秦澍对视一眼,只见他张大嘴巴,一双杏圆眼无声地眨了眨。
醉酒、闹事、皇室子弟、近日进京,再加上“棋臭瘾大”的德行,除了是那个人以外,还能是谁?
“啊……那个……”秦澍又开始习惯性地打哈哈,“殿前司那个虞侯的事拖延不得,事关紧急,我现在就得回刑部一趟。反正他要见的人是你不是我,你就自己去吧。”
说完又是一溜烟儿地没了影。
顾荇之无奈一笑,对门外淡淡吩咐了一句,“备车。”
*
马车辘辘行过喧嚣的街巷和闹市,来到金陵城里最为热闹的秦淮河南岸。饶是还未入夜,此处业已是行人如梭、车水马龙。
饶过两个路口,顾荇之让人把车停在了南岸最大的一间青楼门外。
如他所料,众多路人围绕的青楼门前,一帮衙役和几个巡城御史都束手无策地看着眼前这个撒泼打滚的人。
那人一身秋香色苏绣锦袍,明明是又明艳又老气的颜色,穿在他身上却一点都不违和,和着那些歇在他周身的阳光,将他衬托得更加熠熠。
那双自含春色的桃花眼半睁半闭,酒意微醺,面色酡红,让人忍不住想更近一些,看看里面到底藏下了多少风花雪月。
“大人!”城防司指挥使看见顾荇之,如蒙大赦,赶紧小跑着躬身而来,用眼神无声地询问自己到底摊上了何方神圣。
而那个半醉的人也在此时往顾荇之的方向看了过来,随即惊喜地唤了一句,“长渊兄!”
那声音简直振聋发聩、响彻云霄。所有的人目光自然而然被引到了顾荇之身上。
然而他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也没答指挥使的话,兀自挥退随侍,朝那人行了过去。
“长渊兄~”醉酒后略显沙哑娇柔的嗓音,一只手穿出秋香色广袖,朝着顾荇之伸来,被他不偏不倚地扣住了手腕。
那人随即发出一声哀嚎,“顾长渊!”
顾荇之没有理他,扣着他的手把人拎起来,冷声问到,“你要自己走还是我帮你?”
温和、平静的语气,不带半分威胁,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问。
然而听话的人却抖了抖,争着最后一口气道:“你我好歹幼时相识,还师从同……啊!!!放手!断了断了!我走,我跟你走还不行么?!”
顾荇之这才缓了手上的力道,抬眼瞟了瞟他身后的青楼,对小厮轻声吩咐道:“一个雅间,不需要姑娘伺候。”
“你不需要我……需……好吧,我也不需要……”
两人一前一后地上了二楼。
如今还不是青楼做生意的时候,楼里宾客不多,大半是喜好风雅才来此议事的富商贵胄,故而环境也不算嘈杂。
茶香氤氲的坐榻上,顾荇之额外要了一炉鹧鸪斑。白烟袅袅,氛翳弥室。
两人对坐不语,半晌,顾荇之终于问到,“什么时候来的?”
那人斜靠在榻上,一条腿曲起,坐没坐相地回了句,“今日,就刚刚下船。”
“刚下船就闹这一出,你是嫌燕王的一世英名不够你锉磨?”顾荇之斟着茶,慢条斯理地道。
燕王,便是当今皇上的四弟,先帝亲封的王爷,颇得圣宠。可惜英年早逝,于北伐之中埋骨白马坡。
都说虎父无犬子。所以,大约是人谁都不会相信,眼前这位吃喝嫖赌、醉生梦死的风流纨绔,竟然是那位故去燕王的唯一儿子。
燕王世子宋毓。
对面的人无甚所谓地呲了一声,从顾荇之手里抢过那盏茶,不客气地一口闷了,依旧是嬉皮笑脸地道:“顾长渊,你好狠的心啊!我这才从封地入京就想着来见你,你不请我喝花酒就算了,见面先打人,打完人再教训人,你之前找我做事的时候可不是这态度。”
顾荇之蹙眉看向他,“我找你做事?”
宋毓眼见他过河拆桥,气不打一处来。便从怀里摸出一本棋谱,翻开首页,指着上面的叁个字道:“顾、荇、之,这是不是你的棋谱?”
顾荇之接过棋谱,片刻后摇头道:“虽然写的是我的名字,但明显不是我的字迹。”
“什么?!”宋毓将那本棋谱抢回去,惊讶道:“这不是你为了感谢我,帮你家老家仆落叶归根、终老怀乡才送我的吗?”
“什么?”这下换顾荇之惊讶了,“我什么时候让你帮我做过这样的事?”
宋毓一脸不解地回瞪他,一双桃花眼空茫地转了两圈,“就……大约是小半月以前吧……一月二十六、七日的样子……”
这个日期让顾荇之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他扯过宋毓手上的棋谱,仔细端详起上面的字迹来——结构茂密,横轻竖重、笔力浑厚、开阔雄劲……
这是!
脑中一根缓缓拉紧的弦在此刻鼓动,发出铮的一声。
这是陈相的字迹。
他师从陈相十余年,不会认不出他的字来。
一汪静潭霎时翻搅起来,顾荇之面色凝肃地看向宋毓,沉声问到,“那人是谁?叫什么名字?你把他送到哪里去了?可还能找到?”
宋毓被他这一堆问题砸的头晕,挥手示意他先冷静,然后装模作样地呷了口茶道:“找是可以找到,你什么时候想找他都行,反正他哪儿也去不了。只是,找到他恐怕用处不大。”
顾荇之看着宋毓,不说话。
“咳咳……”本来想拿个腔调的宋世子被他盯得心虚,只得老实道:“他被送到我易州之时已经死了,你要去找,也就是个座坟茔。”
手里的茶盏紧了紧,顾荇之沉声确认了一遍,“你确定他死了?”
“我当然确定!”宋毓翻了个白眼,“我亲自接的人,看样子死了也少说有四、五日了。我还专程派人选地方挖坟,要不是你的亲笔信,我堂堂一个王世子,我会费这些劲?”
“那封亲笔信还在么?”
宋毓一愣,一脸嫌弃地看着顾荇之道:“我留着你的书信干什么,又不暗中心悦你……”
顾荇之懒得跟他计较,随手翻阅着棋谱,把陈相遇害的时间线都串了一遍。
宋毓说他是一月二十六日收到他的信,然后寻了个地方埋了个人。
同一天,陈相于宫前道被杀。
金陵到易州,少说也要四天的时间,宋毓说他见到那人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四日,那他在离开金陵的时候,很可能已经死了。
之后,陈相以顾荇之的名义给宋毓写信,要他帮忙安葬家仆,再送了他一本写着顾荇之名字的棋谱作为谢礼。
应该是这样没错,可整件事怪就怪在,陈相为什么要这么做?
无论是以顾荇之的名义安葬家仆,还是以顾荇之的名义送棋谱,目的应该都是想让宋毓去找他。
可是找他做什么呢?
陈相到底想让宋毓提醒他什么呢?
心思飞转,手中的棋谱被他翻得哗啦作响,忽然眼前一空,翻书的手顿在了半空。
“诶!对,就是这一页。”宋毓凑了个头过来,指着那一页被墨迹沾染得几乎分辨不出原样的棋谱道:“我就说你这人心思缜密,送人棋谱居然还涂花一页,你是怕我学会了吊打你,然后独孤求败是么?”
耳边呱噪的声音逐渐模糊,顾荇之的目光落在那片墨渍上,久久地逡巡。
“长渊,”耳边响起陈相带笑的声音,他坐在那片竹林斑驳里对他招手,指着石桌上的一盘棋局问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输么?”
时年束发的他看着叁招之内,稳赢变惨败的局,沉默地摇头。
陈相朗声笑着,轻拍着他的背道:“因为你太想赢,只看着最后的目标,忘了每一步的筹谋。”
言毕,他将那枚被顾荇之吃掉的相子放回原位,和声道:“这一子,你不能吃。吃了,就输了。”
“这叫‘弃子入局’。”
弃子入局。
“牺牲子力破坏对方防线,借此暴露对方老将,便于己方子力攻杀。”顾荇之喃喃,手中的棋谱越握越紧。
“原是如此。”依旧是温和的声音,不见半星烟火,轻烟细聚之中,顾荇之抬头看向宋毓。
“陈相用自己设局,以死邀我们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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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剧总编剧:
陈.老谋深算.死了都要赢你.相……
“弃子入局”划重点划重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