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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
    黄门侍郎声音颤抖,跌跌撞撞地推开了藏经阁的门。虽是正午,但没有点灯的阁内依旧昏暗。
    徽帝沉默地盘坐在蒲团上,手里一串沉香木佛珠“啪”的断了。
    一连串佛珠滚落的声音如大雨忽至,砸在地面,纷乱的一片。
    身边的太子倏地起身,腰间佩剑一抽就要冲出去,却被徽帝拉住了。
    “守不住了?”他问,声音平静,丝毫不见兵临城下的走投无路。
    小黄门怔怔地低头,“嗯”了一声,方要再说些什么,随着一声巨响,禅院的门已经被砸开了。
    身穿黑色胄甲的叛军一涌而入,一息间便将藏经阁团团围住。
    徽帝一怔,枯黄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又被更多的了然替代。
    黑色,那是燕王所率当年北伐军的甲胄。
    日光纷乱,门前人影憧憧,黑影和白光交错,晃得人睁不开眼。徽帝伸手遮了遮眼,看见一排排对准他的森白箭尖后,行来一个玄衣劲装的颀长身影。
    他的步子沉而缓,不见逼宫擒王之后的张扬得意,也不见直面天子的卑微怯懦。
    “呵……”徽帝轻哂,顾家养出的好儿子。
    “顾侍郎!”一边的太子见状大喜过望,扔下手中的剑,喜笑颜开地跑过去,却被徽帝沉冷的声音喝住了。
    是了,只有这一种可能了。
    从秦澍开始查太医院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到,这一切都已经被顾荇之知晓。
    以如今朝中的势力分布,除了吴汲,怕也是只有他才能做到如此消息灵通。一边联合宋毓调虎离山,一边集结燕王旧部釜底抽薪。
    只是徽帝没有想到,这次他万般小心的诱杀行动,顾荇之能提前知晓不说,还能在短时间里,轻而易举地策反他派去的两枚心腹。
    反观他这边,消息被彻底阻断,直到东窗事发才幡然醒悟。
    “父皇?”太子不解,侧头唤了他一声。
    而对面的顾荇之站定后依旧是双手一揖,对徽帝和太子行君臣礼。
    徽帝冷笑了一声,“顾侍郎既带兵造反,这所谓的君臣礼还是免了吧。”
    太子闻言微震,却见顾荇之淡然地在两人对面的蒲团上盘腿坐下了。
    “顾侍郎……你……”太子颤巍巍地开口,却不知从何问起。倒是顾荇之接了话头,平静道:“臣来,是想问陛下几个问题。”
    言讫抬头,那双深眸逼视过来,不卑不亢。
    看着门外的叛军和匍匐在地的小黄门,太子总算是回过味来。
    “大胆!”他暴怒而起,指着顾荇之骂道:“你罔顾百年家风,一朝看清,却只是个心怀叵测的乱臣贼子!”
    长剑破空,太子拾起地上的剑,向着顾荇之挥剑砍去。
    “铿——”
    金属冷硬的声音在耳边挂出一阵长长的惊响。
    一只箭矢飞驰而来,精准地擦着太子持剑的右手飞过,逼得他侧避,踉跄数步。
    “啧啧……”斜靠在阁中梁柱下的花扬摇摇头,挑眉道:“我说弟弟,大人在说话,别老一惊一乍地插嘴。”
    太子愣了愣,反应过来还要上前,却被徽帝喝止。
    “顾侍郎说有问题,”徽帝坦然,回视顾荇之道:“有问题便问吧。”
    这时,禅院外忽地骚动起来。
    一名侍卫急步行入,对坐在堂中的顾荇之拜道:“吴相在禅院外求见皇上和大人。”
    徽帝一怔,他倒是忘了。方才顾荇之闯寺的时候,因为怀疑叛军是吴汲的人,他提前让人将他软禁在了另一边的禅房中。
    不等徽帝回应,顾荇之对着那侍卫淡声应允。片刻后,吴汲由两名侍卫带入了藏经阁。
    佛堂内一时寂寂,白玉莲花香炉里燃着专门用于供佛的白旃檀,香味清幽、绵而不断,像极了人间的念念相续。
    有善念、亦有恶念。
    一片沉默中,吴汲义愤填膺地指着顾荇之,张口诘问道:“顾侍郎这是要反了吗?!”
    顾荇之没有回他,而是从袖中摸出几样东西放在面前——陈相的棋谱、殿前司鱼符、太医院的药方、北伐旧案的卷宗,最后,是一面残破不堪的北伐军旗。
    吴汲和徽帝的脸色,霎时都难看起来。
    “臣说过,此次前来不为逼宫造反,只是有几个问题要问。”
    顾荇之一边说,一边将那些东西一一摆好,眼神垂落,显得寂寥又落寞。修长的指抚过边角卷曲的棋谱,露出被陈相撕掉的那一页。
    他忽地抬头看向徽帝,眼神凛冽,“陈相……本就是你杀的吧?”
    此言一出,满室皆寂。
    吴汲和徽帝都沉默不言,只有太子不明就里地想要争辩,却被徽帝沉冷的声音打断了。
    久为帝王的人,哪怕是缠绵病榻、行至末路路,依旧是保持着君王该有的威严和骄傲。
    徽帝的目光扫过来,看着顾荇之一字一句道:“是朕,可那又怎样?身为臣子,当有分寸。管了不该管的事,朕要他的命,这有什么错?”
    顾荇之闻言沉默,将手中棋谱往前一推,“但皇上可曾知道,陈相虽拿北伐一案试探,但直到他走出勤政殿的那一刻,他都没有想过将这件事公之于众。”
    徽帝的手紧紧拽起,没有说话。
    “弃子入局……”顾荇之喃喃,“这是他给微臣留下的唯一一条线索;也是留给陛下的,两朝老臣,唯一一点私心。”
    顾荇之微顿,声音中略染苦涩,“饶是他知晓陛下当年为夺皇位不择手段、通敌叛国,他也愿意给陛下和南祁一个机会,一个只要陛下肯补救,他便能忠心如旧的机会。”
    “可惜陛下没有,陛下选择将路走绝。”
    徽帝神色微凛,追问,“你什么意思?”
    顾荇之将棋谱调转,正对徽帝,“想必那一夜,陛下杀了陈相后,便派人清查了一遍陈府,想是没有找到任何的蛛丝马迹。”
    徽帝闻言抿唇,脸上却依旧看不出什么异样,顾荇之继续道:“这是因为那些证据,陈相已经自己销毁掉了。”
    “他知道陛下若是对他起了杀心,一定会抢占先机处理掉任何相关证据,所以证据留或不留,并无意义,反倒会给知情之人招来杀身之祸。”
    故而在见了范萱,确认他手中证据之后,陈相并没有将东西交给任何一人。
    因为他知道靠着这些证据,要撼动本朝最有权势之人,无疑痴人说梦。
    且若徽帝真的起了杀心,那么救亡图存唯一的法子,便是拨乱反正、改朝换代。
    但当时朝中党派争斗正盛,主战派不会对陈相之死善罢甘休。徽帝长久以来的制衡之术被打乱,他也会担心吴汲一家独大。
    所以陈相断定他有心借此机会除掉吴汲,扶持新的忠于太子的力量。
    那么顾荇之,就成了徽帝用于打压吴汲,辅佐太子的最佳人选。
    一来,他秉承顾家遗风,在朝堂中保持中立,选他查案,战和两派都不会有异议;二来,顾氏乃百年大族,文官之中声望最高,手无兵权且一向以忠君爱民为族训。整个南祁,最不可能造反的人,便是顾荇之。
    可是徽帝万万没有想到,陈相会派人给一直暗中潜伏、伺机而动的宋毓递去消息,让他带着自己留给顾荇之的线索来了金陵……
    陈相一直都知道宋毓的打算、宋毓的兵力,他也知道顾荇之的为人、顾荇之的顾虑,所以他死前豪赌一把,将这个他兢兢业业守护了几十年的飘摇国土,留给两个他最能信任的人。
    而徽帝也正如陈相所料,不遗余力地扶持顾荇之、牵制吴汲。
    可徽帝没有想到的是,顾荇之太聪明,聪明到根据陈相只言片语的提示,就查到了北伐,甚至还从北伐查到了……
    “吴相,”顾荇之再次开口,将手中关于北伐旧案的卷宗递过去,“你可还记得,当年北上的运粮队伍里,有一个叫范萱的人?”
    吴汲瞳孔微震,没有说话。
    顾荇之收回目光,淡淡道:“当年你病休一月,随运粮队伍北上,在向北凉通风报信后连夜出逃,以为他们全军覆没。却未曾想,范萱活了下来,他隐姓埋名、东躲西藏了一辈子,在临终之前找到陈相,将这个隐瞒了十六年的秘密说了出来。”
    顾荇之接着看向吴汲,点了点地上的鱼符道:“若说十六年前你助太子、害燕王,是站了太子党,以求日后的飞黄腾达。可百花楼其实是殿前司分支这件事,你掌管殿前司多年,竟然没有察觉……”
    他一顿,目光深邃,“或者说,你只是假装没有察觉。无论是陈相之事百花楼刻意嫁祸殿前司也好,扶持我处处牵制你也罢,你都知道,只是逆来顺受、不想计较。这究竟是你委身求全的方法,还是因为对谁怀着一份难以言说的歉疚……”
    “顾荇之!”
    言讫,沉默良久的吴汲终于开口。他怒目直视顾荇之,努力作出镇定平静的样子,但紧拽的双拳和微微颤抖的下颌却出卖了他的心思……
    原来如此。
    果然如此。
    原来吴汲的“愚忠”和徽帝的不信任,真的是因为太医院药方上的那一道落笔。
    是因为……太子的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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