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咸庆都是自小跟着魏澜,魏澜之于他二人教导照料,是师父,更胜父兄。
让他们去安排祁容那边,祁玦没甚不放心。
宁晚心作主暂时安置了几位太医在偏院休息,然后一个人走进寝房。
床榻的帷帐半掩,遮不住尚在昏睡的魏澜身形。
宁晚心挑开一点轻薄的帷幔,在魏澜身边坐下,看他略显苍白的脸色。
印象里的魏澜很少有这种脆弱得只能让人照顾的时候。饶是被疯癫时的苏瑾用金剪在身上开了个洞,他都能在换药之前面不改色把宁晚心撵出去睡台阶,被发现端倪时非但不心虚还能倒打一耙。
盖住他身体的被衾上,团花的缎面有一团深色的污渍,是前日宁晚心趁魏澜不在,窝在床上吃卤鸭掌的时候蹭上的,尚未来得及换。结果当然是让魏大人好一顿好一顿收拾,没收了她藏了很久的糖瓜子。
又让人给她备了新炒的糖栗子。
宁晚心想起这些,唇角翘着,握上魏澜的手。
她把自己的脸贴到魏澜的掌心,喃喃低语:“我之前说……跟你烂在一起不是在逗你笑,我认真的……”
“岭南的见血封喉我还没找到,别的药或许没有这么好的效果,拖得时间久了,应该会很疼吧……你一定不忍心看我痛苦是不是?”
“……你快好起来吧,阿澜。”
断掉一截尾指的手同修长的手指交缠在一处,宁晚心心疼得都快碎了。
……
“刺杀陛下的人是祁容的心腹没错,可他是真的不知晓用毒一事。”咸福的脸色非常难看。
祁玦也铁青着一张脸,那个刺客一击不成,直接在众人面前自戕,于是当下唯一能救魏澜的线就这么断在这里。
“我去审。”祁玦再坐不住,拂袖就往院外走。
“陛下稍等。”
众人一怔,回首看去,见宁晚心从房中出来,轻手轻脚地阖上房门。
“郡主,师父他……”咸福犹豫了下,还是问道。
宁晚心眼睛还是红得厉害,神色却说得上柔和,她很轻柔地道:“他睡着还没醒,我们小声说话,别吵到他。”
众人默然,咸庆瞧她那副模样,估计师父真有个什么,怕是她也好不了。
宁晚心走到祁玦跟前:“请陛下仔细回想,您登基以来,与秦王相关,跟朝廷关系不睦,能知晓沧州这件事,或是指向这些的线索。”
“我们对朝廷的事情知之不深,这件事只有陛下能做到。”
祁玦看着宁晚心的眼睛,终于冷静下来,长舒一口气:“有时候我觉得,你跟阿澜其实很像。”
不待旁人细想他这句话,祁玦便闭目沉思起来。
突地,他回想起一本莫名其妙的折子,过后查过此人底细,并无不妥,可如今想来,这个人出身冀州,沧冀想邻,莫非当时那封折子实则在暗示什么……
他将此事告知宁晚心,将离休送来的一卷记录直接递给她看,并补充道:“当初他上了封皇陵有异合该修缮的折子,阿澜让我查这个常俟的底细。”
祁玦细致,让人送来的除了常俟的官籍,还调来皇陵的人事记录。
宁晚心翻到一页,目光定在一个名字上,用手指点了点。
“阿澜可有看过这卷记录?”
“并未。”祁玦道:“那会儿诸事繁杂,此事不算重要,并未太放在心上。可有甚不妥之处?”
宁晚心点头,“麻烦陛下派人去皇陵提个人吧。事出突然,来不及过大理寺,直接带人到慎刑司。事后朝堂上如有异议,尽数推到我一人身上即可。”
祁玦只道:“提谁?”
宁晚心眸色一冷,“……晏明轩。”
“确定是他?”祁玦问。
“不保证。”宁晚心道,“所以旁的方向也不能松开,太医们也得继续找法子解毒。”
祁玦没多一句话,直接去安排人处理此事。
咸福和咸庆对视一眼,道:“郡主,您去陪着师父,等我们问出结果……”
“不,我亲自审。”宁晚心眼神定在一处,嗓音仿佛结了一层冰。
……
晏明轩似乎对官差到来一事有所预料,并未反抗便任他们带走,直到他被带进了皇宫里。
“不应该交由大理寺审理,为何将本官带到这里?”
慎刑司的人早依照吩咐等着接手,闻言似笑非笑道:“咱们尚且尊您一声大人,您可千万识时务一些,也能少吃些苦头。”
晏明轩想到那个阴鸷的大太监,没控制住打了个冷战,冷汗从额上簌簌地淌下来。
“……魏澜。”他费力地从嘴里挤出这个名字。
那宫人将他推进阴暗潮湿的囚室,将他紧紧拷在嵌在墙壁里的镣铐上,闻言轻蔑一笑:“凭你,也配魏大人来审?你倒敢想。呸。”
不是魏澜,眼前这个锁门的太监似乎也只是把他关起来。不等晏明轩松一口气,只听那太监一墙之外谄媚道:“哟,您来了。”
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方才锁好的铁门重新打开,一人提步走进来。
晏明轩双目圆睁,石化一般怔愣在原地。
好半晌,直到宫人搬来一把木制的椅子,那人施然坐下,他才抖着唇,唤了一声:“……晚心。”
宁晚心一双眸子冷冷地盯在他身上,直言道:“你协助祁容谋反。”
晏明轩怔怔地看着她,闻言叹了口气:“你已经查到我身上,我说不是也晚了。”
“天坛刺客受你命令在匕首上涂抹毒药。”宁晚心笃定道。
晏明轩问道:“陛下龙体有碍?”接着又否定了这个说法,“不对,若是陛下出事,宫人绝不会这般镇定。”
他脑中仿佛一瞬间抓住了什么:“那条阉狗会放你一个人来见我?”
宁晚心眸色一沉,见他默认了毒药一事,直接喊方才那太监过来:“让他开口,毒药,解药。”
“……晚心,”晏明轩叹道:“你真的变了。”
“我认识的晚心,怎么会同一祸乱朝纲的阉人狼狈为奸?如何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人用这样不入流的手段屈打成招?都是那个阉人惹你害你成了如今这般模、呃——”
烧红的烙铁隔着衣襟直接烫进了他的皮肉,剧烈的灼痛让他痛苦地扭动,连痛呼声也滞在了嗓子里。
“杂家劝您,早些招了,不然死罪免了,活罪……实在生不如死啊。”
晏明轩缓了好一会儿,张了张嘴,说的却是:“……不过还好,中毒的是那阉狗对不对,对不对?”
眼看着宁晚心越发冷凝的神色,他脸上的笑容愈发放大:“那阉狗死了,你就自由了,我们就能回到从前了……”
宁晚心突然起身,一把从墙上拽下一根特制的刑鞭,推开正在施刑的太监,手上一个用力,那根长鞭坚硬的手柄狠狠捅进了晏明轩刚被烫出的伤口里。
刑室中顿时一阵残破的惨叫声。
“晏明轩,你看清楚,我不仅能看着别人给你动刑,我还亲自动手了,你待如何?”
晏明轩前头那句话,戳在她现在心口最痛的地方。宁晚心一面说着,手上握着鞭子的手柄在他伤口里旋转。
而在晏明轩眼中,她美丽的面孔宛如厉鬼。
“他万一有三长两短,你最在乎的人,还有你自己,都没命活到那个时候。”
“这一点,请你务必相信我。”
第61章 昔时 你睡够了,就快醒醒吧。
宁晚心从昏暗的囚室走出来的时候, 伸手挡了下正炽的阳光。两只手血迹斑斑,她却全不在意的样子,把写了一串药名的纸递给等在外面的咸福。
咸福快步上前, 一手扶住她,一手接过她手里的纸页。
“以防万一, 让太医再比对核查一番。”
咸福低头飞速扫了眼, 舒了口气, “郡主放心。”朝宁晚心长躬一礼,匆匆去了。
咸庆始终在偏院守着,跟着来的青鱼以干净帕子浸水给她擦了手, 瞧着宁晚心脚下踉跄了一瞬,心疼道:“郡主,奴婢备了水,您沐浴更衣之后再过去吧……”她想让郡主休息一会儿,却知晓她定然不愿,只得换一种说辞。
宁晚心原想说不必,青鱼劝道:“奴婢听老人说血光不祥,您这样带了病气过去,对大人也不好。”
听说对魏澜不好, 宁晚心动作一顿,终于微微点了下头, 哑声道:“劳烦快些……我不放心他。”
青鱼眼眶瞬间红了。
太医们商量了一套解毒的法子,旁人帮不上忙, 只能在外面干等着。
祁玦蹲坐在寝房外面的石阶上, 半分帝王的模样也无。离休等人也不敢劝,站得不远不近地候着。
身边垂下一抹阴影,坐下个人来。祁玦不消看便知晓那是谁, 微微眯起眼睛昂首看向天上去。
“我母亲在生我的时候伤了身子,父王和母妃就我这么一个儿子。我小时候一直希望能有个兄弟陪我玩。”
“大概四五岁的时候,府上突然来了个跟我年岁相仿的男孩儿,父王说是母亲表兄家的孩儿,遭难没了双亲,在我们府上借住。”
沐浴更衣之后才过来的宁晚心看着陷入回忆的祁玦,心里也很想知道,小时候的魏澜是个什么模样。
“我到现在都能记得,那日父王拉着他的手,把他带到我跟前,对我说:‘这是表兄,要好好相处,不要打架。’”
小时候的魏澜话很少,对什么也一副没兴趣的模样,尤其非常不耐烦见天缠着他的祁玦。
贤王和王妃倒是觉得让祁玦缠着的时候,魏澜难得有点少年的模样,是以对此并不多言甚至是放任,魏澜本人则被闹得苦不堪言。
“表兄,等我一下……”祁玦手上捧着个装鸟儿的小笼子拼命迈着小短腿追前面板着个小脸的小男孩。
“……离我远点。”那小男孩猛地停步回头,严肃着一张脸,手上还握着一卷书。
祁玦一时没刹住,带着笼子一块儿把前面那小男孩撞了个大马趴。
旁边伺候的下人连忙去扶,却一个个捂着嘴乐得不行。
祁玦勾着唇角笑了笑,“他老是一副不耐烦的模样,但是数九寒天,我甩开伺候的下人偷溜去亭子里玩,踩进了没冻结实的冰湖里,动也不敢动,还是他跑下来把我推上去,自己却掉了进去。”
祁玦大喊大哭引人来了之后,被捞上来的魏澜冻得牙齿都在打颤。祁玦趴在他床榻边上整宿得哭,王妃拉都拉不动,又要照顾魏澜,还要顾着不省心的小儿子。
“别哭了,”小小的魏澜脸上烧得红彤彤,眉头蹙得紧紧的,头疼欲裂满脸都写着死了算了,“吵死了。”
他在冰湖里冻得伤寒,身上滚烫,总觉得热度和疼痛从骨头缝里往出钻,想入睡偏难受得不行,让祁玦闹得更是一阵耳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