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发髻梳好了,下人正好将膳食呈上来。有小丫鬟眼尖瞥见床上一团被子,就要前去收拾。刚叠好一床被子,床角露出一个黑色的鞋尖,沈玉檀猛地想起皂靴还放在被子里,快步走过去吩咐:“不必收拾了,下去吧。”
小丫鬟应声退下,沈玉檀拉开被子钻进去,精准地抓到靴子塞进怀里。谢歧转过头,就见她从头到尾盖了个严严实实,只剩一颗脑袋露在外面。
谢歧走过去点她脑门:“起来用膳。”
“我还不饿。”沈玉檀摇头。
刚说完这句话肚子就咕噜响了一声,不饿才有鬼。
沈玉檀窘迫望天,谢歧无可奈何,又叫人把桌子挪到床边,探身盛了一小碗米粥,仔细吹凉了,舀了一勺送到她嘴边,“张嘴。”
沈玉檀愣了愣,谢歧换了一个手拿勺子,“再不喝这个手也麻了。”
她忙低头去够勺子。
等她喝完,谢歧接着舀了一勺。两人谁也没开口说话,谢歧不厌其烦一勺一勺地喂,等粥碗见了底,又用手帕细心给她擦嘴。
她今日情绪不对,谢歧方才便察觉出来了,但既然她没说他便不问,凡事只管迁就着她。只是还有件事虽不合时宜却不得不说。
谢歧不想坏了她的食欲,待她吃饱了撂下筷子,又净手漱口折腾了片刻,才定定地看向她。
“下月初八,皇家围猎。”他眸光微沉,实则已暗涛汹涌,“太子要反。”
沈玉檀心中咯噔一下,太子造反是迟早的事,她心里也早有准备,只是没想到——
“这么快?”她还记得上一世是围猎结束后,瀛帝染了风寒,缠绵病榻一月有余,非但不见好,还有愈演愈烈之势。前朝后宫人心惶惶,甚至有传言说瀛帝已经立好了遗诏,只是不知真正传位之人可是为当今太子。
瀛帝无力关心国事,朝堂乱作一团,偏偏瀛帝下召命虞贵妃的兄弟监国,置他堂堂太子于不顾。太子被怒气冲昏了头脑,又有人从中撺掇,倒真认为此乃千载难逢的机会。于是某天夜里支开皇宫守卫,派早已谋划好的死士围了寝殿 。太子自作聪明,冲进去才发现扑了空,皇帝根本当夜根本没宿在寝宫。
而与此同时御前侍卫早已把宫外死士杀得片甲不留,太子愚蠢地以为掌控了一切,实际上是把自己围进了圈里。
后果可想而知,瀛帝震怒,下令□□太子,于午门处斩,凡太子党羽有关人等诛其九族,一个不留。即便与太子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像沈玉檀舅舅这样的,则是抄家,女眷贬为奴籍男子发配边疆苦寒之地。
事情过突然,沈玉檀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动了动唇问:“为何如此之快。”
“太子迟早要反,与其栽在别人手上,不如我送他一个机会。”谢歧动手替她掖好被角,越细看越觉得她不梳洗打扮反而有种疏懒的美。
“你的意思是,太子谋反,是有人在背后一手促成的?”沈玉檀惊诧。
太子失势得利的人有许多,到底是谁在背后操纵布局,虞贵妃?李淑还是……
“是瀛帝。”谢歧平静道。
沈玉檀怔了片刻,许多事在大脑里飞快掠过,随即恍然大悟。
太子已经废了一条腿,大瀛不需要一个残废的储君,且皇上向来偏向虞贵妃,迟迟不废太子不是因为念及皇后的旧情和赵家的势力,却是怕做得太过决绝,反而适得其反,难以堵住百姓悠悠众口。
所以他才找到一个契机,冬猎后对外称病,引得太子蠢蠢欲动。给他时间里外布置,一朝造反,瀛帝便可顺理成章的废掉太子,清理赵家。
沈玉檀攥了下怀里的靴子,问他:“你如何打算的?”
“冬猎那日瀛帝上善带的随从并不多,打猎时人员分散,若是挑这时候下手,胜算很大。”谢歧想了想继续道:“你放心,这次就算太子失手,他们也查不到方家头上。”
沈玉檀稍稍松了一口气,她不关心谁当皇帝,只是怕太子造反后会像上一世那样,连方家也跟着遭殃。再者便是谢歧的安危。
“你也要伴驾前去?”
“不止是我,你也要去。到时各家女眷都会前往,随皇后一同呆在行宫中。瀛帝疑心深重,若太子事败,偏缺了谢家的人没来,除了赵家之外,第一个暗中调查的就是谢家。”
瀛帝本来就对他多有忌惮,到时候定会怀疑他和太子是否暗中勾结,故而必须做到万无一失,才能打消瀛帝的疑虑。
沈玉檀抿了抿唇要说话,谢歧先她一步道:“那天你一定多加小心,我虽在你身边安排了暗卫,保不准太子的人会去刺杀虞贵妃,除非有要紧的事,否则呆在屋里不要出来,可记住了?”
“记住了。”沈玉檀认真点了点头。
谢歧提着的心这才放下一半,又事无巨细嘱咐她该要提防的人。冬猎那日他不在行宫,生怕出了差错顾及不到她。
沈玉檀静静听着,心底蔓延出的甜意还没来得及品味,又生出沉重的忧虑之心。谢歧说的何尝不也是她心中所想,比起行宫,猎场更是危险百倍,他轻描淡写的说过去,她却知道其中必定凶险万分。
沈玉檀头靠在谢歧身前,听着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忽地直起身体正色道:“别光说我,你千万也要小心,不要受伤。”
“好。”谢歧笑着应下,拿来衣服往她身上套。沈玉檀就伸着胳膊,美滋滋等着他伺候。
树梢的积雪完全融化了,麻雀立在枝头吱吱喳喳地叫,窗外日光倾洒,暖洋洋照进屋里,晒得她整个人也暖洋洋的。
第47章
寒冬岁末,天降大雪。
皇家冬猎,瀛帝端坐在龙辇之上,前后有侍卫护驾,官员命妇跟随,一行人浩浩荡荡朝行宫进发。
沈玉檀呆在轿子里,方一启程心里就惴惴不安,虽知道后面要发生的事都在谢歧的掌控之下,还是难免胡思乱想。
她今日穿的厚,轿子里暖烘烘的,熏得人心口发闷,叫兰芝开了一扇窗,冷风灌进来才缓解了些。
谢府的轿子行在队伍靠前的位置,窗户一开,纷纷扬扬的大雪就飘了进来。
远处山尖树木全裹在雪里,天地白茫茫一片,沈玉檀笼着兜帽探出头,从这个角度恰好能看到谢歧。
他披着金线勾边的玄色大氅,胯下汗血马,玉冠束发,不似平日府里穿着随意,整个人气度非凡,贵气逼人。
谢歧微微侧首,似乎在和旁人交谈着什么。大雪落在他的发和眉梢,随着策马的动作簌簌落下,侧脸轮廓利落分明,使沈玉檀莫名想起山尖那抹莹白。
她又往外探了探,盯着谢歧半边脸出神。许是目光太过炽烈,他有所察觉,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
沈玉檀立马拉下窗帘,可还是被谢歧先一步看到了。马车摇摇晃晃行驶着,厚重的车帘掀开,冷风携着雪灌进来。
谢歧进来便直奔她坐的地方,抬手解下披着的大氅。沈玉檀轻声抱怨了一句“冷死了”,胳膊伸过去接他脱下来的衣物。
“知道冷还开窗?”谢歧没让她碰掺了冰碴的衣裳,抱了个手炉坐到一旁,等身体回暖了才把沈玉檀拉过来。
谢歧把玩着怀里人的头发,感受到她两只手慢慢环住他的腰身,靠在他肩膀轻轻叹息。
“放宽心。”谢歧将手里塞进沈玉檀手里,道:“我既筹备多日,唯一的变数只在太子,剩下的出不了半点差错。”
沈玉檀抱着手炉道:“我仍是有些害怕。”
“等到那日你多带些人手,能不插手就不要插手。”她攀着他的肩膀起来看谢歧,“听到了?”
谢歧垂下眼来亲了亲她:“好。”
沈玉檀心中还是堵得慌,人缩成一团紧紧靠在他怀里,放佛只有这样心里才安定许多。
两人消磨了一会时光,谢歧不得不骑马去前面,离开前把她身上的披风裹得紧紧的交代:“外面还下着雪,莫要再开窗了,当心染了风寒。”
沈玉檀点点头,等他出去后老老实实坐着,马车摇摇晃晃,不久犯困睡着了。
——
“夫人,到了。”兰芝叫醒沈玉檀,怕外面冷,又往她身上添了一件狐裘。
沈玉檀醒了醒睡意,掀开车帘走出去。
外面大雪仍在下,乍离开京城来到广阔的天地,铺天盖地的寒气袭来,冻得沈玉檀打了个哆嗦。
行宫处在群山环抱之地,恢宏富丽的宫殿埋在一片皑皑白雪下,宫门前数十棵常青树结了雪淞,银装素裹、玉树琼枝,远远望去恍若空中楼阁。
瀛帝自马车上下来,他今日精神不错,不再上马车,徒步朝山上的行宫走去。众人见状也纷纷从车上下来,沈玉檀刚走了两步,便感觉到手心一热,谢歧不知不觉来到她身后,伸了一只手进斗篷里。
赵云轩出来撞见这一幕,漫天的大雪飘落,她半张脸缩进斗篷里,鼻尖冻得通红。这时候谢歧走过来为她压好斗篷,沈玉檀仰头,雪花落在鼻尖那抹剔透的红上,她弯眼冲他笑起来,眉目间的寒意消融,背后大好的江山雪景竟也不及她眸中的流光溢彩,赵云轩看着看着,一时竟迷住了眼。
直到二人身影渐渐远去,李淑从前面回过头来喊他,赵云轩才堪堪回神。
有那么一瞬间,赵云轩嫉妒得快要发狂。连他自己也颇感诧异,分明是仅有几面之缘的人,自从做了那个荒唐却真实的梦后,隔段日子便会再梦到一次。如此往复,梦里沈玉檀说的每一句话,每个动作,他甚至都记得清清楚楚。
赵云轩自诩冷静自持,可近来却越来越不能从梦里的场景剥离出来。以至于方才谢歧去牵沈玉檀的手时,心里忽然蹿出的强烈的占有欲差点令他失了分寸。
等李淑走到跟前,赵云轩不动声色收敛好思绪,抬起眼漾出一副温润的笑颜。
以后的日子还长,他赵云轩想得到什么东西也不急在一时半刻。
李淑经过他时含情脉脉递了眼色,赵云轩心领神会,两人眼神交织片刻,一前一后朝行宫而去。
——
一场雪断断续续下了几日,待到第七日天光放晴,是难得一见的艳阳天,也恰恰到了冬猎之日。
行宫数间宫殿排成一个“回”字,沈玉檀和谢歧住的地方地势高,凭窗向外眺望,四下皆是积雪覆盖的山峦,仅有的点缀是几株破雪傲立的寒梅,近处堆满了雪的松针下,有小松鼠抱着松子从洞里钻出来。
视线从窗外收回来,沈玉檀悉心为谢歧穿戴好衣裳,低头扣好护腕,忧心忡忡目送他离开。
山下,旌旗四处飘扬,胄甲在耀眼的太阳下反着白光,一行人浩浩荡荡向山林深处进发。
大瀛皇室狩猎猎并没有什么花样,也不过是在规定的时辰内,谁狩的猎物多谁拔得头筹,只是往年这个位置都是给瀛帝留的,没人敢跟皇帝老子争第一。剩下的人尤其是武将则各凭本事,若是得了名次自然也能在皇上面前崭露头角。
瀛帝今日兴致似乎颇为高涨,连看见太子瘸着一条腿骑在马上也未露出不悦的神情来。
谢歧与太子李绪一左一右跟在瀛帝身后,李绪脸上没什么表情,谢歧余光瞥见他收紧缰绳的双手,平静之下,是令人难以察觉的慌张。
狩猎很快开始,人们四散开来,瀛帝驾马走了一段路,从侍者手里拿过弓箭,瞄准雪地里的野兔,一箭便射中它刚探出来的脑袋。
李绪一条腿能纵马已实属不易,因而跟两人拉开了一段距离,眼睛却紧紧盯着瀛帝的后背,想说点什么,但几番开口都没有出声。
“陛下。”谢歧看了李绪一眼,上前道:“此地草木稀疏,极少有猎物出现,不如去林子南边繁茂的地方,可能会有不小的收获。”
李绪抓着缰绳的手骤然攥紧,一脸深不可测的神情看向谢歧。
谢歧全当察觉不到,瀛帝调转马头,目光先后在二人身上扫了一眼,随后道:“说的不错,朕便先去南边。”
往年也会碰到这种情况,瀛帝并未起疑心,一队人马匆匆调转马头,朝着林子南边而去。
李绪不动声色松了一口气,他的人都藏匿在南边的林子里。
瀛帝狩猎时不喜欢命人跟着,除了一队御前侍卫之外再也没有多余的人 。瀛帝惯常去南边,众大臣和官家子也都知道,会尽力避开这一处方向。加上南边树多神不知鬼不觉藏几十号人,只要将人引进来,李绪有把握一击必得手。
只不过,谢歧怎么也会如此提议?李绪强装镇定,实则心里已掀起惊涛骇浪。再去看谢歧,他自顾自地驾马往前走,仿佛无事发生一样。
李绪心情舒缓了一些,或许是太过紧张,是自己草木皆兵了。
李绪慌忙低头掩饰好情绪,事到如今,他也分不清到底是不安还是亢奋。他自幼被封为太子,一直以来却靠看父皇的脸色活着。别的皇子顽劣任性的年纪,他只能一个人关在屋子里看晦涩难懂的诗文国策。皇子公主们受了委屈可以找母妃诉苦哭闹,而母后只会告诉他他是大瀛的储君,不能和其他人一样任性胡闹。可他到底不是天资聪颖,即便费尽心思讨瀛帝欢心也很难换来父皇一句夸赞。他就像他那个可悲的母后,看似母仪天下,拥有无上的权利,其实不过是一个步步小心谨慎,也得不到心上人的半点爱慕和怜惜的可怜虫罢了。
后来虞贵妃诞下皇子,冬猎摔断一条腿,父皇不断打压赵家,这一切就像一场噩梦。曾经他以为只要尽到储君的责任,父皇就算再不喜也会将皇位传给他。直到他摔进泥里被马蹄践踏,伤口未愈,又偷听到瀛帝同心腹商讨另立储君等事宜。不甘、屈辱和狂怒席卷心头,九五之尊又怎样,他隐忍了这么多年,如今只想将那些与他作对的人狠狠踩在脚底下碾磨,让他们也尝尽其中滋味。
树林往南边越走越静,踢踏的马蹄声每一下都踩在李绪心上,他隐约看到四下埋伏的死士,每个人背弯得像一张弓,只等他一声令下便万箭齐发。
谢歧望向李绪,见他眼睛微红,两只手抖得厉害。回头自顾自抽出一支羽箭,锁定前面跑动的银狐,故意松手射偏到一旁的树干上。银狐受到惊吓,蹭地一下跑远了。
瀛帝的目光被吸引过来,笑了两声道:“此箭射偏了。爱卿依旧洞察入微,只不过许久不带兵打仗,箭术竟是退步了。”
谢歧道:“近来武艺愈发拙劣,陛下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