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也不知。”知白抓着他的手急切地看了一会儿,又抬头盯着齐峻的脸,仿佛想从他脸上找出点什么来,“陛下好容易养出的龙气,这会儿没了……”
齐峻想起他从前说过龙气只有天命所归可称帝之人才有,也微微惊了一下:“莫非是说,朕坐不得这位子了?”
知白一时没说话。齐峻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再看他脸色煞白,眼睛都蒙上了一层水雾,顿时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知白从来都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他还真没见他落过泪。
“我该——早些知道是在结元婴——若早做准备,也不致带累了陛下……”
“原来是说这个。”齐峻伸手将他搂在怀里,“这有什么。不过是龙气罢了,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他忽然嗤笑了一声,“你也糊涂了。从前朕身无龙气,不是照样得了大位?平王有龙气又如何?还不是要低头就藩!事在人为,朕倒不信,纵然没了这龙气,朕难道就坐不稳这天下?”他轻轻拍拍知白的脸,只觉触手冰凉湿漉,心里倒是一紧,“可觉得身上冷么?”
知白搂着他的脖子,把脸贴在他颈窝里,闷闷地道:“不冷。陛下别动,让我抱一抱。”
齐峻倒是早习惯了他撒娇,展臂抱着他。两人身上衣裳都被雨水淋了个透湿,齐峻自己倒不觉怎样,却怕冷到了知白,便哄着他道:“衣裳都是湿的,仔细冻着。先回行宫去。”
“若是将来——”知白却闷在他胸前,低声地说,“陛下后悔吗?”
“后悔什么?”齐峻没听清楚,再问时知白却不说了,只是在他胸前蹭了蹭。齐峻便只当他是劫后余生在撒娇,正要再哄几句,就听林中人喊马嘶,却是侍卫们终于控住了惊马,找上来了。
如此一来,知白当然不好再在人前与齐峻有什么亲热举动,连忙放开了。侍卫们皆是齐峻的心腹,方才跟丢了皇上个个都几乎吓死,如今见皇上与国师皆安然无恙,莫不是都生出死里逃生之感,哪里还顾得上别的,让出两匹马来,将二人拥上马背,直奔行宫。
行宫之内,太后瞠目结舌地看着赵月:“你是说,皇上在那时候——去寻国师了?”
“是!”赵月的脸色到现在还是白的,“皇上本让人送国师先回行宫,谁知国师半路上就没了踪影,皇上居然就——立刻去山上寻国师了!”
太后稍稍镇定了一下:“国师一身关乎我朝国祚,皇上担忧他也是常理,何况国师于哀家还有延寿之恩,皇上此举也……”虽是这么说,心里却想着一会儿就要将齐峻叫来劝导一番,毕竟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他是一国之君。
赵月连连摆手:“太后不知,当时的雷打得实在惊人,儿媳派人去看过那山头,方圆里许都是焦土!而且皇上回来时身上还有血迹,这——万一被雷伤着,可如何是好!”没了齐峻,她这个皇后还算个什么?如今齐峻无子,若是万一出了事皇位就落到平王手里,到时候她和太后只怕死无葬身之地!
太后早就到了行宫,只知道外头狂风暴雨,还不知道齐峻去的就是被雷击的地方,闻言也吓出了一身冷汗,拍着几案道:“真是胡闹!皇上呢?快请皇上过来!”
芍药低头道:“皇上在国师房里……国师像是受了伤,皇上正宣御医诊脉……”
“那皇上呢?”太后急死了,“快去看看,皇上有没有伤到?”
芍药赶紧去了,一会儿小跑着回来:“皇上双手虎口裂了,别的并无大碍。”
“什么?这还叫并无大碍?”太后急得几乎跳起来,“皇上怎么会伤成这样?”
芍药哪里知道?皇上那边的人口风极严,也就是伤在手上,遮不得盖不得,御医也不敢隐瞒,若说受伤的理由,她却去哪里问?
“太后还用问吗?”赵月气冲冲地道,“若不是为了去追国师,皇上怎会伤到?儿媳听说,因大宫女文绣伺候国师不周,皇上连她都罚了。”
太后也听说皇上一回来就罚了文绣,却不知道是因为伺候国师不周:“文绣也是入宫多年的,如何犯这样的糊涂错?”
“哎呀,太后!”赵月急了,“文绣本是侍奉皇上的,几时该去伺候国师呢?”她说到这里,忽然灵光一闪,“儿媳倒有个猜想,会不会是——文绣与国师有了什么?”
“胡说!”太后不假思索地反驳,“国师清心寡欲之人,哪会沾惹女色?”
赵月却觉得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主意极好:“太后,不管怎样,文绣是因怠慢了国师而被罚的,可她也是皇上身边的大宫女,有些脸面的。依儿媳说,不如就让她去伺候国师,一来全了她的脸面,二来也是将功折罪。”别以为文绣的野心她一点都看不出来,让她去观星台当差,日后再不能跟在皇上身边转悠,看她还打不打鬼主意!
太后听得稀里糊涂:“怎么她怠慢了国师,还要让她去伺候国师?你方才还说文绣与国师有了什么,怎么如今又——这不是纵着宫内出丑事吗?”
赵月这才发现自己前后矛盾了,忙绞尽脑汁地解释:“儿媳方才是想岔了,太后说的是,国师清心寡欲之人,断不会沾染女色的。儿媳是想,文绣精明,留她在国师身边伺候,将来皇上与国师再有什么失当之事,她也可以劝谏一二。如今文绣只在皇上书房里伺候,若皇上去了观星台,身边就只有冯恩。那些中人们都是刁滑之辈,哪个肯直言劝谏呢?”
太后隐约觉得赵月这些话说得颠三倒四颇不对劲,可是说让文绣去盯着知白,却是有些对了她的心思。从前知白在宫里一心帮着齐峻,虽然两人有些过于亲密,她也不曾放在心上。可是如今知白带累着齐峻如此涉险,她便有些不舒服了。何况知白委实有些神通,从前要用到他时尚不觉得,如今却不能不教人悬心,文绣是个机灵的,倘若能在身边多看看,或许真有好处。
“既是这样,你就跟皇上商量,叫文绣去伺候国师。”
“太后——”赵月一脸的为难,“这话儿媳说来只怕不好,那文绣——只怕一心都攀着皇上,若是儿媳去说,只怕落个嫉妒的名儿……儿媳倒不是爱惜自己名声,只是传了出去于皇上不好。”
“一个宫女罢了,还痴心妄想什么!”太后却是最不爱听这种宫女爬龙床的故事,当下就拉了脸,“既如此,哀家下一道懿旨,文绣侍奉国师不周,着将功补过,去观星台当差!”
54、暗斗
这是新帝登基改元之后的第一个新年,京城之中张灯结彩,比往年更加热闹。皇宫里却并非如此,因齐峻说先帝过世还不足半年,并不宜大肆操办,故而反比往年冷清些。不说别的,就是守岁宴都只有寥寥几人,连一处宫殿都坐不满,比着往年敬安帝夜宴那满堂济济真是有天壤之别。
文绣在知白背后垂手而立,眼睛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被调去观星台的第三日,她就打听到了此事的来龙去脉,知道是赵月背地里调唆了太后。不过她并不慌忙,太后就不必说了,从前她做皇后就是平平,如今做太后也是一般。至于皇后,只怕还不如太后,毕竟太后那里有个做皇帝的儿子,她可没有。说来说去,别看皇后有统慑六宫之权,其实这后宫跟前朝一样,都是皇帝说了算。尤其齐峻是个性情刚硬的,素来有主意,赵月若以为自己成了皇后就能在六宫里做主,那可就真错看了齐峻。更何况,在观星台只怕是比在紫辰殿更有机会多见皇帝几面。
譬如说现在——文绣垂下眼睛,微微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帝后二人的席位本该比肩,但因有太后,此刻便是太后与皇帝并席,皇后反而下挪一位,坐到了太后下方去,而皇帝下方那一席,坐的却是国师。贤妃排在皇后下首,而久不见皇帝面的文充容则排在末席。若是这样论一论,她这个立在国师身后伺候的人,还比贤妃离皇帝更近哩。
“这桂圆不错。”齐峻吃了一颗干桂圆,又剥了一颗转身奉给太后,“肉厚核小,滋味也甜美,听说是补血益气的,太后倒可每日吃几颗。”
儿子虽做了皇帝,还是这样孝顺,太后满脸是笑,连声道好接着吃了,道:“这是岭南那边送过来的,也没有多少,皇帝每日处置国事辛苦,才该好生补补,倒是叫宫人备好了,每日拿几颗给你冲在茶里喝了才是。”
齐峻笑道:“儿子身子好着呢,太后别担心。”转头问冯恩,“总共送来了多少?”
冯恩连忙道:“共送了是六篓,每篓五斤今日席上用了将近一篓,只有五篓整的,还有些零星剩下的,约有斤把重。”
齐峻沉吟了一下:“这东西温热,小孩子吃不相宜,四皇子那里就不要送了……给下头官员们散两篓,太后宫里送一篓,皇后和贤妃分一篓,今日这一篓里还有多少都给充容,剩下一篓——送到观星台去。”
文充容的脸色阵青阵红,忍不住抬起眼睛看了看坐在对面的知白,却见他正聚精会神剥着盘里的桂圆吃,边吃边看殿内的歌舞,一副悠闲的样子,身侧的文绣一会儿端茶一会儿端汤,伺候得无微不至。文充容看见这两个人,真是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当初她就是因为说了知白一句坏话,被文绣捅到了齐峻面前,这才把到手的昭容变了充容,就连分个贡果,给她的也不过是剩下的。如今这两个仇人倒凑到一起去了,硬戳戳在眼前扎她的眼,教她如何不恨?
“看国师面色红润,想是病已痊愈了。”文充容堆起一脸笑容开口,“幸好国师无碍,否则文绣的过错就大了,皇上心里也过不去。”
这句话说出来,顿时人人都想起了那日在西山的事,不单文绣,连太后的脸色都不大好看。齐峻也觉得不对,本想训斥一下文充容,但抬头见知白确实气色极好,被殿内的暖薰蒸得脸颊像个鲜桃一般粉润,顿时心情就好了,端详一下笑道:“果然气色不错。”
他这么一说,太后脸色越发不好了。知白本来生得俊俏,现下穿了朱红的衣裳,真是眉目如画;一头青丝用一根羊脂白玉簪子盘起来,黑白相映,愈显得头发黑亮如上好的绸缎一般。太后拿眼睛在殿内溜了一圈儿:赵月本生得明艳大方,无奈入了宫之后好像日渐畏缩,且眉目之间还添了几分怨气,脸上难得见点笑容,观之自不可喜;贤妃不必说了,本是三人中面貌最平凡的一个,胜在气质温雅性情柔顺,可放到知白面前就有些不够看;至于文充容,那副瓜子脸水蛇腰的模样,不仅容易让太后想起从前叶贵妃,且显然是个不好生养的。太后这么看了一圈儿,赵月说过的话便慢慢又上了心头——皇帝后宫这几个人太少了,且没个特别出色的,若是皇帝因此生了什么别的心思,似乎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皇上——”太后是想到什么立刻就要说什么的,何况是自己儿子在面前,更不必避讳,“转过年来,也该选秀了。”
齐峻手里的酒杯就顿了顿:“太后,虽说天子守孝以日代月,但——朕想还是过了先帝周年再说吧。”
太后并不同意:“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若是你已经有了子嗣,自然不必着急选秀。可如今——若是子嗣凋零,也不是国家之福,就是先帝在九泉之下心里也不安。”
齐峻略有几分为难地瞥了赵月一眼。依他的心思,还是想让赵月生下嫡长子,如此一来,日后在继承之事上就少了许多麻烦。可是赵月……除了初一十五,他也实在提不起兴趣去她那里,有时虽然去了,还不如不去……
“母亲,还是过了先帝的周年吧。”齐峻想了一想,退了一步,“选秀之事,母亲可以先替儿子相看着,家世还在其次,还是要贤惠温和的好,身家只要清白便可。”这次选秀,与他当初大婚不可同日而语,除了要拉拢几个重臣之外,并不必太过虑及家世。
儿子做了皇帝,还称自己母亲,太后心里顿时软了,不由自主就点了头:“那也好,哀家好生替你挑挑,明年秋选秀也好,多准备准备,到时候也周全些。”
赵月三人都低了头,既高兴又拖了半年,又禁不住地揪心——无论如何,选秀都已经是势在必行了。
一场守岁宴还算和和美美地结束了,明日一早齐峻要带着皇后去祭拜昭明殿的祖先,还要跟太后一起去接受百官朝贺,也不可歇得太晚,故而子时一过,听着外头放了一阵子烟花爆竹,众人便散了。齐峻本想就在太极殿歇着,转念一想还是道:“去紫辰殿。”
赵月受宠若惊,帝后二人同乘御辇,先将太后送回寿昌宫,便径往紫辰殿去了。文充容眼巴巴看着齐峻走了,连个眼神都不曾落到自己身上,心里真是又嫉又恨,转头看见知白还未走,眼珠一转笑吟吟对身边的贤妃道:“皇上跟娘娘真是恩爱。”
贤妃看了她一眼,应道:“自然是恩爱的。”
“我看皇上推迟选秀,还是想着娘娘先生下嫡长子。”文充容这话说得自己心里都淌血,她也想先生下个一男半女啊,“说到底,咱们这些人还是要为皇家开枝散叶才是要事呢。”
贤妃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又点点头:“妹妹说的是。”文充容自己也没身孕,而且还不如她得宠呢,说这些话是给谁听呢?
文充容拿眼睛瞥了旁边的知白一眼,发现他正转过脸来似乎在仔细倾听自己说什么,顿时便有些得意:“说起来啊,这若是不能生,那还有什么用呢?纵然再得一时之宠,将来年长色衰,还能指望什么呢?”
文绣拿着件披风过来替知白披上,接口笑道:“充容说得甚是,若是如今皇上有一子半女,太后娘娘也不会急着要选秀了。”
文充容被她噎了个倒仰,冷笑道:“你一个宫人,也配谈论陛下后嗣之事?”
文绣笑而不语,看知白披了披风便向外走,便冲着贤妃和文充容一福身,转身追着知白去了。文充容在这里咬牙切齿,贤妃左右看看,低声道:“你说这些做什么呢,陛下的事你我少过问,守着本分才是应该的。”
文充容在心里啐了一口,舒氏如今只在皇后一人之下,齐峻每月怎么也要去她宫里几次,自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不过脸上却做出泫然欲泣的模样来:“姐姐说的是,只我也是替陛下忧心,先帝就是太信奉那些佛啊道啊的,我真怕皇上也被迷惑了。”
贤妃闻言连忙往旁边走了几步:“夜深了,充容快回去歇着吧,我也走了。”文充容吃了亏还不长教训,她可不想跟着掺进去。
观星台离宫宴之处最远,也最幽静,拉车的小马脖铃儿叮咚作响,在静夜里听来格外悠扬。知白自从上了马车就坐在那里不知想什么,文绣在旁察颜观色了片刻,柔声笑道:“文充容说话没个遮拦,国师别与她一般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