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君少优换了衣裳,一路往前边儿行来,那造船厂的主事冯显已然在正厅饮了一盏茶。心中正盘算着等会儿见面该如何禀报建立船厂的各项事宜,耳边便听见一阵靴子脚响,抬头时便看到君少优一身青色儒衫翩然入内,一举一动俱都透露出难以言喻的风雅高贵。
冯显连忙起身见礼,君少优摆了摆手,温颜笑道:“冯主事不必多礼,还请坐下说话。”
冯显笑着应是,待君少优先行落座后,方跪坐于席上,伸手将摆放在腿边的一卷画纸摊开放在案几上,用手指在其中一个部位圈了一个圈,笑说道:“按照钦差的建议,微臣已在这地界儿上圈了地,准备兴建新的造船厂,这是工部几位官员商议后画出来的图纸,还请钦差指证。”
君少优伸手接过冯显手中的图纸,细细看了一回,展颜笑道:“工部几位官员都是经验颇多的老人了,拿出来的东西果然够章程,经得起考量。只是当中还有些细节部分须得仔细斟酌,冯主事请看这里,我的意思是……”
君少优早在选址前,便已经查阅各方资料,又结合自己脑海中的记忆,将造船厂的各项设置设计出大框来,只是他终究不是此行当上的专业人事,很多精确部分都不清楚,唯有将自己的意思表达出来,大都是为了提高造船厂的产量和质量,在细节和分工部分与时下的工厂分配习惯不同。冯显当初原不怎么把君少优当回事儿,只以为他是少年显贵,过来镀层金也还罢了,却没想到君少优果然是胸有丘壑,一些见解虽然前所未闻,但细细揣摩却颇有道理,不觉对君少优多了两分敬重。所以这些时日来庄园的次数也勤了,就是为了能从君少优口里多得到些讯息,以便将船厂做的更好。
两人徐徐说了将有一个时辰的功夫,才将大体事宜都说的差不多了。一时间外头伺候的小丫鬟入内上了新茶,君少优同冯主事饮过茶后,冯主事便带着一摞资料告辞了。
君少优径自回往内宅,却见庄麟一手抱着宝宝端坐在案几前,眸子直直打量着案几上摊开的几封密报,一脸的若有所思。
君少优挑眉问道:“想什么呢?”
庄麟回过神来,开口笑道:“有暗探回报,陛下派来的天子使节已经入了江浙地界儿,不日便能抵达杭州。听说随同而来的还有严家的严嵩,正担负着江浙海关总督的名号。”
君少优冷颜笑道:“鱼儿都上勾了,这不是挺好的一件事情么。”
庄麟但笑不语,沉吟片刻,方才意味深长的笑道:“来者是客,既咱们先到了江浙,也算是半个地主,等他们来了,说不得要盛情款待一番。”
君少优笑眯眯的说道:“这个你放心,别说咱们,就是江浙本地,有的是想巴结严家的。咱们倒不必太着相了,按部就班皆可。倒是江浙总兵的人选,京都那边可还有消息?”
因之前一段合作,庄麟敏锐的觉察到原江浙总兵孙常的立场有些不坚定。这点儿摇摆对于永安王府一脉虽不算什么,但对于向来刚愎自用,以圣明英主自称的永乾帝来说,被自己十分器重引为心腹的爱将居然悄悄掉转了枪头投向别人的阵营,恐怕这口恶气是咽不下去的。庄麟与孙常虽无嫌隙,但若能趁此机会将孙常推下台另换上自己的人脉,庄麟自然是乐意的。
所以在上奏捷报的时候,庄麟又隐隐一封密报直接送入太极宫中,将自入江浙后所见所闻一一禀报给永乾帝,至于永乾帝会怎么想怎么做,庄麟却是无法左右的。
然而嘴上虽然这么说,君少优心中却是有七八分的把握,毕竟他前辈子在朝堂摸爬滚打十余年,能最终身居高位,备受宠信,乃至影响了永乾帝择选继承人的态度,可见他对永乾帝琢磨至深。
果然,就听庄麟淡然笑道:“太极宫中目前还没传出什么动静来,不过陛下身边的人说,陛下这几日对江浙一地的人事很关注,尤其关注那些对操练水军颇有见地的将领,借着此番成立海关一事,还叫各地官员都上折子谈一谈如何训练水军。咱们精心调、教的人果然也在这次考校中入了陛下的眼。”
君少优微微一笑,开口说道:“虽如此说,我们也不能太过乐观。毕竟我们所选择的人,若认真论起来,乃是寒门出身,恐怕陛下碍于江南世家一脉,不肯轻易将总兵的位子交给寒门将领。须得咱们推波助澜一二才行。”
庄麟饶有兴味的问道:“以少优所见,我们又该如何推波助澜?”
君少优莞尔一笑,开口说道:“却也简单,只是少不得要借助一下严家的威望了。”
只要让陛下亲眼见到世家联盟后对江山统治的威胁,想必永乾帝定然会有所抉择。
几日过后,永乾帝派来的犒赏三军的使节团并黄金五万两顺利抵达杭州,江浙总督带领杭州所有官员在府衙设宴款待了前来的使者,身为江南水师大将的庄麟并天子钦差君少优自然也列席在内。
宴席之上,使节严嵩看着场内歌舞婉转,众官员推杯换盏,隐隐然以庄麟为首,不觉心中嗤笑,举杯遥敬道:“微臣一向敬佩永安王战功赫赫,却没想到永安王不禁长于骑兵奔袭之战,竟连操练水军也游刃有余,不愧为天生帅才。我大褚能有王爷这样样样精通的将领,实乃我大褚的福气。”
庄麟笑着回京严嵩,口内谦辞道:“若论及操练水军,我果然不及诸位将领。此番能得此战绩,亦全赖诸多将领群策群力,共同协作,本王实不敢独居功矣。”
言毕,起身举杯,环敬席上诸多将领道:“今日一战功成,全赖诸位将领倾力辅佐,若没有诸位将领帮扶,若没有江浙大小官员通力合作安定后方,若没有将士们勇武拼杀,又岂会有今日天子派使节来犒赏三军。庄麟行伍出身,不比文人妙语连珠,舌灿生花,唯有水酒一杯,借花献佛,多谢诸位将领。”
说完,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又接连倒了两杯,再次饮尽,将杯口冲下,向众人示意。
场内众官员轰然称好,也立刻随着庄麟举动将杯中酒水饮尽,次后推杯换盏,极尽欢颜,气氛越酣。严嵩看在眼中,唇边笑意更加深邃。
视线划过庄麟,落在一旁寡言少语的君少优身上,开口笑道:“说起来,倒要恭喜王妃娘娘。虽错过了二月恩科,但宫中君良媛却有幸为陛下诞下九皇子,陛下龙颜大悦,如今良媛娘娘已被封为正三品昭仪,就连护国公府也受到陛下的嘉奖。王妃娘娘与护国公府休戚相关,想来此事对娘娘也是一桩大喜事。”
君少优微微一笑,随口说道:“江浙离京都有千里之遥,我竟不知道娘娘在宫中竟诞下了皇子,有劳严总督亲口告诉,少优不胜感激。”
严嵩笑容可掬的看了君少优一眼,径自说道:“王妃娘娘不必客气。若王妃娘娘不嫌弃,直呼在下儒松便是。认真论起来,儒松与王妃娘娘还算是姻亲呢。”
严嵩字儒松,乃是严家大房嫡长子,皇后严氏的侄儿,二皇子庄周的表兄。若以这么论,果然与永安王府一脉有些瓜葛。只是有些话大家说过便罢,没有人会认真放在心上。
君少优笑眯眯的敬了严嵩一杯酒,严嵩笑言说道:“听闻王爷与王妃日前收养了一名义子。如此说来,那孩子也算是我的晚辈,我想去探望一番,希望不会叨扰到王爷与王妃。”
君少优面上笑容不改,依旧温颜说道:“严总督身负皇命,日理万机,还想着我们家那小子。实在是我家那小子的体面。若我们还嫌总督叨扰,岂不是太无理了?”
严嵩笑着摆了摆手,朗声说道:“我虽得陛下信重,被封为江浙海关总督,但如何筹办这江浙海关一事,却是焦头烂额无甚眉目。儒松下向来听闻王妃娘娘惊才绝艳,尤其擅长经济治世,儒松鲁钝,想向王妃娘娘讨教一番,还望王妃教我。”
君少优展颜笑道:“严总督客气。陛下英明神武,任人唯贤,既能在千万人中挑选您为海关总督,可见总督其才必定高出众人多矣。少优不过一介白身尓,小有名气也都是大家相互吹捧出来的,又何德何能,敢教总督做事。此事若传将出去,恐怕大褚朝野上下都要笑我恃才傲物,不知天高地厚。”
严嵩笑道:“娘娘谦辞。陛下英明神武,最是识人。能得陛下看重,娘娘就算是白身,也定当是国士一流。更何况这筹办海关一事,本就是永安王向陛下提及的,娘娘又如何不知。难不成是觉得儒松太过鲁钝,竟不配聆听教诲不成?”
严嵩话说到这里,君少优再加推辞反而不美,不免开口笑道:“总督太过谦逊,竟让少优不知如何是好。若说起筹办海关一事,少优心中却有些章程,只不过是闭门造车,若总督不嫌弃,改日可登府饮茶,咱们只当闲聊说话罢了。”
严嵩闻言大喜,立刻举杯笑道:“既如此,儒松便觍颜叨扰了。”
于是两人相视而笑,举杯将酒水一饮而尽。看似默契融洽,只是背后的各怀鬼胎,竟不能一言而足。
庄麟在旁静静瞅着两人勾心斗角的模样,不耐烦的摇了摇头。
☆、97
第九十七章
一场酒宴在众人心怀鬼胎的情况下看似欣然的落幕了。君少优同庄麟一路乘马车回府。到家的时候,发现宝宝还未曾睡觉,正躺在婴儿房的地毯上听承影抱着她讲故事。鹅黄色的暖色灯光柔和的铺撒在房中,给人以静谧安宁之感。君少优微微一笑,同庄麟蹑手蹑脚的退了出来,唤了热水洗漱,去了身上酒气与寒气过后,方才悄悄回了婴儿房。彼时宝宝已经忍不住睡着了,小眼睛浅浅的闭着,呼吸间发出“呼噜噜”的小声音,跟刚下生的小奶猫似的,既柔软又可爱。
君少优动作轻柔的将孩子同地上抱起来,一路回到内室。彼时庄麟已经吩咐丫鬟铺床放帐子,君少优抱着宝宝走到床前,将宝宝放在床榻中央,自己则脱了鞋爬到里面躺着,庄麟在外头侧身躺下,顺手将帐子盖得严严实实地。一夜无话,不必细说。
次日一早,君少优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宝宝已经醒了,黑漆漆的眼珠子骨碌碌直转,越发显出一抹灵动聪颖来。瞧见自己爹爹也醒了,宝宝冲着君少优笑出声来,另一旁,属于庄麟的一边儿早已经空了,被子却还盖的严严实实的。
君少优坐在床上同孩子玩了一回,方才开口唤承影进来洗漱。彼时天色刚亮,也就卯时左右。君少优吩咐承影带宝宝下去吃奶,自己则唤了清水洗漱。少时,抱着已经吃过奶的宝宝一同吃早膳。因案几上有厨房蒸的一碗鸡蛋羹,君少优看着怀中馋的流口水的宝宝,心中微微一顿,转头问承影道:“宝宝能吃鸡蛋羹吗?”
承影对这些事儿也不太知道,特特反身出去问了有经验的老嬷嬷,方才进来回道:“嬷嬷说可以少吃些,但要仔细了不烫才行。”
君少优点了点头,用汤匙剜了一勺鸡蛋羹轻轻吹了吹,用舌尖试探了一下温度,觉得还行,方才小心翼翼地喂了宝宝一口。见宝宝果然吃的香甜,又喂了两口,承影便忙唤住,伸手接过宝宝,君少优草草吃了一碗粥并半块饼饵,命人撤下饭菜。便听门下通传说江浙海关总督严嵩递拜帖求见。
君少优微微皱眉,伸手接过帖子细细看了一回,方才开口吩咐道:“叫厨房准备一桌上等的客饭,午间有贵客来访。”
一时到了午间,严嵩果然如约而至。
君少优在正堂接待严嵩,两人寒暄落座,待小丫头子上过茶后,君少优捧着茶盏笑道:“这是今年新出的雨前龙井,儒松尝一尝,味道可还纯正?”
时下文人煎茶,多以加放佐料为主,难得有人愿意品味清茶,严嵩亦如是。不过严嵩早在京都时,便听闻这永安王妃行止品味向与旁人不同,此番前来做客,少不得也要入乡随俗,于这无伤大雅事上,卖君少优一个面子。
严嵩低头先看了看这茶水,颜色清淡浅黄,有清香气息氤氲而生,扑鼻而来,给人以安神定气之效。轻轻小啜了一口,初时觉得有些苦涩,少顷,苦味去尽,立时便觉察出甘甜清香,与时下所流行的煎茶相比。不觉便多出两分纯然清傲来。
严嵩闭着眼睛品味片刻,开口赞道:“果然醇香甘甜,别有一番滋味。难得这茶味竟比每年供上的御茶还要新鲜香醇。王妃娘娘好口福!”
君少优漫不经心地道:“儒松觉得若能在杭州一带鼓励茶商多植龙井,然后采茶卖于全国,甚至贩卖到海外番邦去,此事可行否?”
严嵩微微沉吟片刻,认真说道:“这雨前龙井品质上乘,若认真论之,色香味醇比市面上常见的几种团茶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这雨前龙井不过是杭州本地的时令草茶,并无甚名气,恐怕大褚境内的茶商一时不会认同。”
“再则……”严嵩顿了顿,开口说道:“朝廷之政策,向来是劝课农桑,鼓励百姓耕种米粮。若杭州骤然鼓励种茶的话,若国之根本动摇,咱们难以向陛下交代。”
君少优微微一笑,开口说道:“我也不过是随口一说,倘或总督大人觉得此计可行,自然懂得徐徐图之,欲速则不达的道理。”
严嵩微微一笑,对君少优之言语表示了一番认同后,转口问及新建船厂一事,听得君少优心中一跳。
沉吟片刻,君少优含笑说道:“在下也是转了年后才开始筹办造船厂一事,如今且不过进行了选址,建厂等浅显事宜,可以说是百废待兴也不为过。总督大人若想用船,恐怕要多等些时日才行。”
严嵩闻言,也不觉得意外,依旧笑言说道:“我观王爷上奏给陛下的折子里说,海关衙门若想成立贸易船队,竟可与江浙本地海商合作,由江浙海关出面,面向全国收拢各种物资,借用江浙本地海商的船队运往藩外各国,由江浙水师负责一路的巡航护卫。在下以为,此计甚妥。只是严某初来乍到,与江浙本地世家商户均不熟悉,还望娘娘能从中穿针引线,帮严某引见一番才是。”
这话说的太过谦卑客气,正所谓事务反常必有妖。君少优轻笑出声,淡然说道:“好叫总督知道,自我来江浙之后,便因水土不服卧病许久,今年年初后方才渐渐适应了这边气候,但也不怎么外出走动。王爷更是每日卯时便入了军营,太阳落山才将将回转,咱们跟江浙本地世家的关系,恐怕还不必严总督。至少严家与诸多世家乃是世交旧友,并不像我与王爷,以前根本就没跟这些个家族打过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