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刚落,警车已经拐过了路口。
那是老旧筒子楼和里出外进的小平房群夹出来的一块空地,非常荒凉,正好在一片民间自建的小仓库后面,杂草丛生,人迹罕至,墙角还有积水,泛着一股历久弥新的臭气。
警方已经把现场圈起来了,法医们忙碌地进进出出,正在勘查现场。
花市区分局的负责人王洪亮为了等骆闻舟他们,特地亲自坐镇现场。
他是个谢顶谢到了面部的中年男子,两条愁苦的眉稀疏得几乎看不清形迹,一脑门热汗往下淌,亲自迎上来抓着骆闻舟的手上下摇了三遍:“惊动了市局的领导,还让几位专程跑一趟,我实在太过意不去了。”
骆闻舟和颜悦色地一笑:“老哥,怎么跟我还见外?”
王洪亮拉关系精通,干工作稀松,听了他这话音,立刻顺杆爬起,改口同骆闻舟称兄道弟,并且滔滔不绝地和新任“老弟”诉起苦来。
骆闻舟摸出一盒烟,点了一根递给王洪亮,同时朝陶然使了个眼色,让他带着郎乔先去看现场。
“熟人作案,绝对是熟人作案。”王洪亮跟骆闻舟扯了一根烟光景的淡,这才说起正事,他细小的眼珠滴溜溜地乱转,“你看看这地方,错综复杂,外人进来根本找不着北,在自己家里放个屁,邻居都能闻出你中午吃了什么,外人怎么敢随意行凶呢?骆老弟,你是专家,你觉得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种敏感时期,王洪亮最不想看见的就是辖区内出现一个流窜的抢劫杀人犯,所以玩命想往“熟人作案、私人恩怨”上靠。
骆闻舟没接他的话茬,把墨镜摘下来别在领口,眯起眼睛往忙碌的法医中间望过去,随口搪塞:“我就是一个混饭吃的衙内,哪敢在您这充专家?”
“谁还不是混口饭吃呢?”王洪亮唉声叹气地一摊手,“走吧,咱们也过去看看。”
新成立的“混饭二人组”于是并肩走进现场,只见一个留平头戴眼镜的小青年正唾沫横飞地给陶然和郎乔介绍情况。该青年个头很高,一脸青春痘,站姿笔直且僵硬,像个裁剪成人形的棺材板,语速快得骇人。
“这是我们新来的小肖,肖海洋,”王洪亮伸手一指,介绍说,“是个高材生,考进来的时候笔试第一,小肖,这是市局的骆队。”
肖海洋下意识地挺胸抬头,做了个类似“立正”的动作,下颌绷得死紧,冲骆闻舟紧巴巴地一点头,寡言少语地打了个招呼:“骆队。”
“不用客气,”骆闻舟冲他一笑,“你接着说。”
方才还寡言少语的肖海洋好似被他这句话按了开关,瓢泼一般的话顷刻间从他嘴里奔涌而出,把他面前一干人等都淹在了其中:“死者身上没有挣扎造成的挫伤,但后脑有被钝器击打的痕迹,初步判断,他是被人从后面打晕后,再用一根软布带勒住脖颈窒息而死,死后财物被搜走,额头上盖了一张纸条。因为死者是在昏迷状态中被勒死,现场没有留下挣扎痕迹,勒死死者的软绳、击打头部的钝器等等都没找到,目前也没有确切证据表明这里就是案发现场,汇报完毕!”
刚开始还好好的,最后那句话一出口,王洪亮的脸立刻应声而绿:“没有证据你瞎说什么?这里不是案发现场哪里才是,难不成这还能是一起抛尸案吗?抛尸为什么要抛在这里,有什么好处?你不要随口臆测扰乱视听!”
肖海洋茫然地看了他一眼:“我只是说有这种可能性……”
王洪亮还要发作,被骆闻舟伸手拦住了:“刚工作的小孩想法都比较多,多听听也挺有意思的。”
他抬头看了一眼四下的环境,整个花市西区给人的感觉就是灰蒙蒙的,杂乱无章的电线沉甸甸地压在头顶,把燕城难得的晴天割得四分五裂,非常压抑。
“多在周围打听打听,或许有人听见什么了,”骆闻舟说,“另外,我觉得王局的大方向把握得非常准,咱们先不考虑极端情况,就以熟人作案为侦破方向吧,老哥,您看这样行不行?”
骆老弟虽然来者不善,但说话办事的风格倒还合王洪亮的心意,双方一拍即合,极大节省了沟通成本。
接下来就是没完没了的排查和走访,这些都是分局碎催刑警们的活儿,跟“技术指导”没什么关系,他们主要任务是回分局办公室坐着喝茶,随时监控工作进度,等着抓王洪亮的小辫子。
陶然却小声对骆闻舟说:“头儿,你们去吧,我还是想跟他们一起在附近转转。”
陶然名字文静,人长得也眉目清秀,从来没跟谁红过脸,也从来不说粗话,对待同志和敌人都是一样的春风化雨,看起来非常好说话,但骆闻舟从刚毕业工作就一直跟他搭档,实在太了解他。
陶然身上有种与时代格格不入的较真和执拗,其他事他都不太关心,反正天塌下来有骆闻舟顶着,但案子上,只要有一点疑点,他都要死追到底——别管是不是他负责的。
骆闻舟:“死者被人从后面打晕,如果真是抢劫,犯不上再回来把人勒死,私人恩怨的可能性很大,王洪亮的基本判断没错——你有什么问题?”
尸体已经被装进裹尸袋,被法医抬走了,陶然轻声说:“是鞋——这里没人打扫,一不留神就会踩一脚泥,但是我刚才扒开裹尸袋看了一眼尸体,那孩子的鞋很干净。”
骆闻舟轻轻一挑眉。
“当然,也可能是死者住在附近,对环境比较熟悉。”陶然说,“但我还是觉得分局那小眼镜说得对,不能排除这里不是第一现场的可能性。另外贴在死者头上的那张纸也很奇怪,闻舟,万一这事没那么简单,我怕王局急着草草盖过去,不肯好好查。”
“这还用怕吗,”骆闻舟叹了口气,“他明摆着就是想草草盖过去。”
只要有个大体的怀疑对象,王洪亮立刻就可以盖公章对外发声明,说这是一起疑似因为私人恩怨引起的案件,不是什么网上危言耸听的“扼喉杀手”,没有噱头,过不了几天人们就无聊地忘了,等风头一过,他们又可以说“花市区分局为我市成功举办某某盛会做出了突出贡献”。
至于案子,找几个跑腿的小刑警慢慢查,查出来就抓,查不出来压着,压来压去,弄不好最后要不了了之。
王洪亮办事就是这个风格,要不然张局也不会专门整他。
陶然说:“不管因为什么,一个孩子大老远到咱们这来,客死异乡,咱们得给人家一个交代。”
骆闻舟一偏头,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两秒。
陶然赶紧又补充了一句:“我就是不放心跟去看看,保证不节外生枝。”
骆闻舟一笑:“反正这么多年你节外生出来的枝都是我兜着,也没见你以身相许。”
陶然不以为意,笑骂了一句:“去你的。”
他说完抬腿要走,骆闻舟却叫住了他:“等等,早晨给你送花的是费渡吧?”
陶然不怎么在意地说:“除了他还能有谁?”
骆闻舟双手插在兜里,看了一眼自己的脚尖,好像低头找了找话头:“我要是跟你说‘离那小子远点’,是不是有点狗拿耗子?”
“不是吧,你还当真了?”陶然笑了,“他总这样,闹着玩的。别说我不弯,就算我弯成个球……”
骆闻舟轻轻地打断他:“你要是弯,还轮得到那小崽子献殷勤?”
陶然一愣,然而还不等他从这句话里品出点什么滋味来,骆闻舟就又说:“我不是说他花天酒地,也不是说他不着调……不是那种层次的。费渡给我的感觉一直不太好,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陶然点点头,他清瘦文弱,看着实在太好欺负,因此上班总是穿制服,上午的阳光穿过矮墙和苔藓,轻描淡写地给他镶了个边,“这七年我一直看着他,费渡是个好孩子,你不需要太防备他——虽说现在确实有点矫枉过正、活泼过头了。”
骆闻舟没吭声。
陶然话音一转:“再说也不知道是谁,想给人送点东西都不好意思留名,那会煞费苦心从国外弄回一台游戏机,还让我……”
“滚,”骆闻舟面无表情地打断他,“干你的活去,哪那么多废话!”
第4章 于连 三
“我也看见那个新闻了,听说离咱们这边很近是吗?”
“南平大道过去,再走一点就到,我有时候回我爸妈那不想盘桥,就去那边绕一圈,以前就是觉得乱,没想到……哎哟!”
两个小白领在茶水间摸鱼聊天太投入,没注意身后有人正听直播,其中一个手一哆嗦,差点把一整杯热水进贡地板。
“小心。”费渡一伸手托住了她手里的杯底,接过来放在一边,“下回不要倒这么热的水,手那么嫩,烫着你怎么办?”
费渡平时不怎么大声说话,说得好似也都是寻常的人话,然而该人话一旦经由他的嘴,马上就能变异出一点隐秘的亲昵感,时常勾得人自作多情。不过好在他一般说完就走,给别人留足幻想破灭的时间。
“费总,你吓死我了!” 茶水间的小白领们刚开始被吓一跳,一看是他,马上又放松了。因为比起当年说一不二的费董事长,享有他全部遗产继承权的费公子基本就是个讨人喜欢的吉祥物。
他私下里那些纨绔子弟的臭毛病不会带到公司来,表面上的“稳重”也基本算是表演到位,平时不大行使决策权力,也不怎么履行工作义务。偶尔跟小姑娘们瞎逗几句,但通常逗得非常有分寸,严格遵循“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原则,绝不越界。
费渡用纸巾擦干净溢出来的热水,才把杯子还回去,随口问:“你们刚才在聊什么实事?”
“在说对面西区,昨天刚出了一起抢劫杀人案,好像犯人现在还没抓住。要不一会我们人事部给大家群发一封邮件吧?提醒大家上下班的时候多注意安全。”
“好啊,”费渡严肃正经地说,“不行咱们就放假,等把坏人抓住了再回来上班,工作哪有你们安全重要?”
两个姑娘明知道他在扯淡,还是被哄得心花怒放,美颠颠地回去干活了。
过了一会,费渡果然收到了人事部门群发的邮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