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是宪儿生日的晚上,在那个街角不期而遇,短暂问候,随后各自分开。
第二次紧跟着次日清晨,因为宪儿的走失,他找到了她住的这里。
然后就是今晚。站在京华大学寂静而昏暗的路边,他用这样的郑重、却又仿佛隐含了些暧昧的语气请她为他介绍“合适的人”。
过去五年的漫长日子里,虽然通过顾簪缨或者诗华,萧梦鸿断断续续地,总是能知道有关他的一些事情,譬如他比从前更少地回家,他更沉默,又譬如,他的身边一直没有别的女人。
但他们从没有见过面,甚至没有半点只字片语的直接联系,仿佛对方彻底已经成了过去的人了。
而现在,从她这次回来两人不期偶遇之后,仿佛一片沉寂了经年的湖面忽然落下了一颗石子,开始泛出一层一层的微微涟漪。
萧梦鸿觉得事情仿佛有些不对。他不应该是这样的。不止他,连她自己也是完全不对了,因为她听到自己居然答他道:“我暂时大约没有合适的。但是我会留意的。你有什么条件要求吗?”
萧梦鸿不觉得自己真的会愿意替他介绍什么对象。
这简直荒唐。
但话从她口里出来却变成了这样。不止这样,她竟然还一本正经地和他谈起了条件要求。
萧梦鸿觉得自己大约真的是失常了。
……
顾长钧笑了起来,笑声很大,在昏暗寂静的行道上,听起来格外的突兀。
萧梦鸿意识到自己的这个回答大约真的是愚蠢到家了。因为他就笑个不停,仿佛听到了个极好笑的笑话。
她终于薄薄地恼了,道:“你笑什么?不是你叫我替你介绍合适的人吗?”
顾长钧终于停了下来。
“哦,”他吸了一口烟,视线随之也落到了她的脸上,“我的条件不高。和你差不多就行……”
和你差不多就行……
倘若他的理想对象真的和她差不多就行,那么当年,或许他们也不至于会走到最后那一步了。
萧梦鸿的心里朦朦胧胧地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忽然竟有些黯然。
顾长钧仿佛也陷入了某种思绪。
“德音,我们做过了很多年的夫妻,从前在你的面前,我是毫无保留的。我对你好过,也暴露过我最阴暗的一面。”
他又吸了一口烟,吐出长长一口气,接着说道,声音低沉而平缓。
“倘若哪一天,你真有了那么一个可以介绍之人,烦请你转告她,余生我或许未必也能做到令太太满意的丈夫,但我会努力让她真正以成为我的太太而荣。”
他最后的那句话,萧梦鸿总觉得似曾相识,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说过,或者听说过。行道虽然昏且暗,她却清楚地看到他望着自己的目光里含着微微的光,这微光让他显得温柔和沉静。
她终于想了起来。那是很久以前,她自己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这一刻她忽然百感交集。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一阵寒风吹了过来,她清楚地闻到了来自于他的烟草的味道。忽然意识到两个人站的是这么的近。
“我记住了。我该上去了。”
她微微转过脸,低声道。
顾长钧没有说话,只望着她。
她转身快步走了。
顾长钧目送着她的背影,低头点另支香烟,忽然看到插在了衣兜里的那双手套。
他摸了摸,把手套拿了出来,戴在了手上。
……
第二天,萧梦鸿去萧家探望了萧太太。回来后,买了些水果顺道去拜访鲁朗宁太太。
两人一并结伴下船分开后,前些时候因为一直忙碌,萧梦鸿今天还是头回去她那里作客。
鲁朗宁太太看到她,很是高兴。留她吃饭。萧梦鸿帮她烤馅饼的时候,听她说道:“亲爱的,你有没考虑过和我做邻居?”
萧梦鸿看向她。
“我丈夫有位朋友,在大使馆工作了很多年,最近回了美国。他在这里有一处住所,托我丈夫帮他处理掉。你不是一直住在学校里吗?路有些远,有时我想找你都不方便。”
萧梦鸿心里微微一动。
住在京华大学里,有利也是有弊。最大的不便就是交通。过去的几年里,因为她一直一个人住,加上往来于国外,倒无迁居需求,一直就住了下去。这次回来,在和儿子的关系意外改善后,萧梦鸿心里确实就开始有了另找一处适合的大些的居所的念头,方便往后她接回儿子同住。
鲁朗宁太太的一句无心之语倒令她心里微微一动。
倘若迁新居,第一要便于交通,第二环境要合适。这一带靠近使馆区,相对环境良好,去往各处也极方便。
萧梦鸿便道:“我正有这个打算。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这次回来,我和我的孩子相处的很是不错。我正想着另搬一个地方,方便以后我接孩子同住。”
宪儿此前与她生疏,鲁朗宁太太也是知道的。忽然听她这么说,也为她感到高兴,笑道:“这真是个好消息。我真的为你感到高兴。那么下午我就带你过去看地方。”
……
这处门牌156号的房子是座改建过的两层砖房,带一个几十平米的院落。院子过道里铺着整齐的地砖,房子里装地板,还有一个壁炉。一楼是会客厅和两个卧室。除了地板有几处腐烂需要更换外,别的保养的都还不错。
萧梦鸿一眼就相中了,想象了下以后接宪儿过来在房子里同住的情景,几乎没怎么犹豫,当场做了决定,以一千元的价格买了下来。
这些年她自己存了些钱,一次拿出这笔钱并不算难,更重要的是,有了这个居所,往后能更方便地接宪儿来同住。
离年底没多少天了。既然有了房子,萧梦鸿计划在年底前就搬进来。第二天她便着手请工人打扫修补,布置房子,更换窗帘,忙忙碌碌着的时候,这天意外地收到了来自总统府胡夫人的一个邀约,请她次日过府赴个私宴。
胡夫人每年都会不定期地举办妇女同仁会的各种聚会活动。往年萧梦鸿在国内时,也应邀参加过几次。但赴私宴还是头一次。
萧梦鸿如约到了总统府邸,被仆从带至胡夫人的宴客场所。胡夫人春风满面地到厅外接萧梦鸿,笑道:“萧小姐,我前些天看报纸,读到了一条你回国的消息,很是欣喜,当时就想请你来吃顿饭了。只是前些时候有些忙,又想着你刚回国,想必也是事务缠身,这才耐着性子等到了这会儿。你能来,我很是高兴。”
萧梦鸿和胡夫人寒暄了了一番,随夫人入内,才见内里另有几位先生了,同起身相迎。其中一位她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北大的政治教授,现仿佛被聘为北平市政府的顾问。但另几位就面生了。介绍过才知一位是上任不久的北平市长,另位是城市建设司长。
旧北平原来是没有建设司的,后来效仿西方才设立。萧梦鸿与市长和司长相互认识了,入座后,知道了胡夫人邀自己前来吃饭的目的。
国府正在致力于一个全民提高素养的生活民主运动,此前顾家五妹诗华参与的乡村医疗救助就是其中的内容之一。而胡夫人一直就是这个运动的积极倡导者,拟在北平国府的近旁建一个以新运动为主旨的开放广场,以配合国府的宣传活动。
她希望萧梦鸿能负责广场总体以及标志性建筑的设计。
“萧小姐,对于你过去几年在美所取得成就,我是有所了解的,非常了不起,为我们广大女性同胞之榜样。此次在国府前建一面向全民的开放广场,也是国府所倡导之民主新运动的一项重大提议,我盼你能接下这个重任,不知你可有意向?”
“国府之旁建如此重要广场,堪比白宫前之国家广场。萧小姐,这可是总统及夫人对你的信任啊!”
北平市长笑呵呵地道。同坐的政治学者与建设局长也点头附和。
……
身处的这个时代,与萧梦鸿所知的那个时代并不尽然相同。但却又有惊人的相似。
在这里已经安然过了多年,但萧梦鸿的心里却一直有着一丝隐忧,关于可能到来的那场战争的隐忧。所以她一直很关注报纸上关于时局的报道。
最近这一两年,已经不断有有识之士大声疾呼备战,痛斥国府消极应对,恐在养虎为患,类似言论经常见诸报端。
萧梦鸿心里的那丝忧虑也更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