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车站的路上,苏倾奕一直默默低着头走在前头,不知想些什么。
贺远跟在后头,心里直犯嘀咕,他不明白刚才苏老师既没把手抽走却也没回应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忐忑了一路,直到苏倾奕搭的电车驶离站台,他依旧什么都没敢说。
这晚之后连着一个多礼拜,贺远都因为要在车间加班赶活,全然没抽.出功夫去学校找苏倾奕。
其实他早就琢磨过味来了,他忐忑个什么劲儿啊,手都摸完了,然后说自个儿没弄明白对方的态度,所以黑白不提装作没这回事,这未免也太不厚道了。苏老师心里指不定多难受,他没有把手抽走,也没给自己一嘴巴,这就是乐意的意思吧。
贺远不禁恨恨心说自个儿就作吧,回头苏老师真不搭理自己了就消停了。
然而偏偏好事多磨,贺远好不容易熬到的一个休息日,由于苏倾奕有课题讨论要去外校交流几天,两人终是没见成。
——贺远满心懊悔;苏倾奕在心里跟自己说,就到这吧。
第11章 第11章
几天后恰逢元旦,厂里贴榜公布了上一年的优秀产业工人名单。贺远连续第二年得到优秀学徒工的奖状。奖状发下来没两天,他便有了人生中头一回被表白的经历——厂区广播站的一个姑娘托人给他递了纸条,想约他出来聊聊。
贺远心说我都不认识你,跟你有什么可聊的,不过后来为顾及对方颜面还是赴了约,结果事后被车间的人和唐士秋一通揶揄,说他不解风情,人家姑娘都主动成这样了,你还装什么柳下惠。实际贺远根本不是装的,他确实对那姑娘没这意思,况且他心里头还存着一个人呢——一个不能说的人。
这段小插曲很快就被贺远抛到了脑后,不过由此引发而来的焦躁情绪却着实让他难受得紧。他想着无论如何也要赶在春节前跟苏老师见上一面。
可惜天不遂人愿,临近春节前厂里没完没了地加班,贺远全然匀不出空闲时间。当他终于再次敲响苏老师宿舍门时,老天爷偏偏又跟他开了个玩笑——苏倾奕因为自己教授的课已经结课,便提前返乡过年了。
这下可真让贺远慌了。苏老师会不会真的不愿意搭理自己了?他开学还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一连串的问题迅速涨满了贺远的脑袋。他陡然发觉今年的春节,恐怕会是自己长这么大以来度过的最没滋没味的一个年了。
可即便再没滋味,这年也总得过。打从进了腊月,贺远便帮家里忙活起了过年的各种琐事。说来冯玉珍生活里也是大大咧咧一个人,时不常还想东忘西,可在有些个地方却比谁都较真儿。比方说这过年的习俗,从腊八开始,祭灶、扫尘、炖肉、发面,到除夕贴春联,一样不能少,一样也不会错。
以往贺远总会念叨几句,主要也是怕他妈累着,可冯玉珍却认准了这老理儿就得守着,说只有这样,一年才算得上是圆圆满满地过去。贺远拗不过她,只好一边唠叨一边顺她的意帮着忙活。然而今年他却破天荒地一句多余的话都没劝,始终老老实实,让干嘛就干嘛——谁叫他心里头装着事儿,只有当手里有活干的时候才能不满脑子瞎琢磨呢。
津城过年有守岁的习俗,年三十晚上,家家户户都点着灯不睡觉,等着午夜十二点一过,迎接新的一年。一时间胡同里尽是鞭炮声跟孩子们的嬉闹声。贺远也按着老理儿,在院门口点了一挂鞭炮,之后娘儿俩又煮了饺子,一顿年夜饭才算是正经吃完了。
由于解放以前的各种天灾战祸,现如今贺远家里已是没什么亲戚,还能来往走动的更是没有。年初一上午,冯玉珍打发他去街坊家拜过年就放了他自由。贺远一时也没什么事可做,干脆拎着早就预备好的年货去了师父家。
周松民一家三口见贺远过来拜年,甭提多高兴了,尤其是周奶奶,一个劲儿拉着贺远吃这吃那,末了还给包了压岁钱。贺远已经很多年没有收到过长辈给的压岁钱了,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后来干脆给奶奶磕了个头,说了不少吉祥话,这才好意思收下,倒是把周奶奶乐得合不拢嘴。
“我瞧得出来,老太太稀罕你,你喊她这声奶奶,心里头指不定多美。”
“那敢情好,叫奶奶又不吃亏,这不还有压岁钱拿呢嘛。”
周奶奶睡午觉以后,师徒俩在外屋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白儿。贺远虽说面上始终嘻嘻哈哈,可周松民天天上班跟他待在一块儿,实际打他一进门就看出来了,这小子心里有事儿,只是刚才一直碍着旁边有人没方便提,这会儿静下来才点了根烟,冲贺远问道:“我说远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心里头不痛快?跟师父说说?”
“……哪儿有啊师父,这大过年的都是高兴的事儿,哪来儿的不痛快啊。”贺远心说真是低估了师父的眼力,本以为躲到这头来省得让他妈看出来,结果这儿还一个眼尖的。
“少跟我这儿装,我见天儿瞅着你,还能瞧不出来你那脸色?”
“真没有,师父,我可能就是昨儿睡得太晚了。”
“跟师父我还来这一套?”周松民瞥了徒弟一眼,“先前广播站那闺女,厂里那么些人追她,她都看不上,结果让你小子给拒绝了,你以为我看不出来?打那阵儿起,我瞅着你就不对劲儿,到底怎么回事儿?”
“…………”
周松民见他不吱声,又问:“那么俊的闺女你都看不上,是不是还惦记着上回跟我提的那姑娘?我瞅着你就是相思病。”
贺远那点心思还真让师父给说着了,一脸沮丧道:“师父,您可别跟别人提啊。”
“我跟谁提?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是那姑娘不乐意还是人家里头不乐意?”
贺远支支吾吾,吭叽了半天才挤出来一句:“……都不是……我还没跟他说呢。”
周松民闻言先是一愣,空了两秒才一脸哭笑不得道:“闹了半天,合着人姑娘压根儿都不知道有你这一号,那你跟这哭丧着脸干嘛?”
“我这不是不好意思嘛。”贺远不知道该怎么跟师父解释,只得含糊了一句。
“我说你小子可真是……你一大老爷们儿害什么臊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最不济就是人姑娘没看上你呗,再者说,你不提人家怎么知道,你得主动点儿,听着没?”
贺远心道自个儿这点心思跟师父压根说不清楚,索性狠点了几下头,表示听进去了,赶紧止住了这个话茬。
两人抽烟的抽烟,喝茶的喝茶,都沉默了下来。没过一会儿,姜芸进屋拿东西,拿完刚走到门口又转了回来:“对了,我预备了年货,你俩待会儿谁得空上小安那院儿送一趟去,我就不过去了,厨房还好些活儿没干完呢。”
周松民应了一声:“行,你甭管了,忘不了。”
等姜芸出了屋,贺远脑筋一转,跟师父说:“师父,待会儿我去吧?上回他喊我去坐坐,我还没去过呢,正好去串个门儿。”
“行,”周松民了然地点点头,“有些话不乐意跟我说,跟别人说说也好,别憋在心里头。”
贺远拎着东西走到安昀肃家门口时,发现院门虚掩着,想到自己上回的失礼,今次便没敢贸然进去,只把大门稍稍推开了些,探头朝院儿里问了一声:“安哥?在家么?”
“谁呀?”屋里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厚棉门帘被撩.开了,安昀肃面带疑惑地朝外看了一眼,见是上回的小师傅站在院门口,赶紧伸手招呼道,“是贺远啊,来,快进屋,外头凉。”
“我师父让过来给送点儿东西,我正好来拜个年,安哥过年好。”贺远说话进了屋。
“过年好,周师傅太客气了,回去替我谢谢他。”安昀肃接过贺远递过来的一大包东西,轻放到桌上,“你先坐着,我去沏茶。”
“你甭麻烦了。”
“不碍事儿,上回我说过,你再来的时候定会好好招待你,稍等,很快就好。”
安昀肃说话便出了屋,不一会儿拎了壶水进来放到炉子上,又动作麻利地找出茶壶茶碗拿出去洗干净端了回来,添上茶叶,等水烧开的工夫,正好剥了个橘子递给贺远,自己则将橘子皮展平摆到炉子上头烤。
贺远接过橘子吃了几瓣,隐隐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这才反应过来:“我说刚才一进屋就闻见一股香味儿呢。”
安昀肃点点头,起身将烧开的水冲进茶壶:“我习惯这样了,不难闻吧?”
贺远连忙摇摇头:“不难闻,闻着还挺舒服。”
“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