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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住院的第五天,陆离请母亲拨打了剧组的电话,委婉地询问是否可以参加陆离的遗体告别仪式。
    要求很快得到了回应,而进一步与他沟通的,是聚光公司的一位宣传。
    陆离很快意识到自己可能提出了一个愚蠢的请求——葬礼明显是公司在包办,搞不好还会搞出网络直播、众筹奠仪或者别的什么幺蛾子来。
    但是他又舍不得不去。
    因为父亲授权公司尽快火化,陆离的“遗体”就存放在小城的殡仪馆内。遗体告别仪式定在了车祸后的第七天。
    当天上午八点,天色阴沉。陆离在母亲的陪同下离开医院,前往了东郊殡仪馆。
    告别仪式定于十点进行,但此时此刻,殡仪馆门口和附近的道路两侧已经挤满了人。保安和民警将未获邀的人阻挡在了警戒线外,不少粉丝摆起路祭,媒体的无人机则在高处嗡嗡盘旋着。
    车辆在核对完身份后从侧门开进馆区,停进了内部专用车位。时间还早,屋檐下和花园里三三两两地站着一些穿黑色西服的吸烟者,看见脸上贴着纱布的陆离,纷纷投来或明或暗的诧异目光。
    追悼会的签到处设在正殿外,坐镇的是陆离现任的经纪人徐玉成。这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女强人这几天显然也不好过。脸上的黑眼圈代替了浓妆成为盾牌,憔悴到让人觉得多问一句都是对她的残忍。
    已到场的宾朋被分别安置在几个不同的休息室内。陆离去了一个不大的房间,里面都是他合作过的剧组幕后人员。气氛一片沉闷,干坐着也没什么意思,他向母亲交待了一句,起身出门透气。
    休息室外是条走廊,两侧全都门扉紧闭。陆离想去前台看看,刚到走廊入口处,迎面走过来了一老一少两个人。
    他顿时傻在了原地。
    走在前面的老者,头发花白但身姿笔挺。他穿着一身黑色西服,衣襟上别着一朵白花。
    那竟是中影14级学生们的大家长,陆离的大学主讲老师,顾教授。
    顾教授在中影教了十八年的书,14级是他作为班主任带的最后一届班级。陆离至今清楚地记得,毕业典礼的那天晚上,大家在学校边上的烤鸭店摆了谢师宴。酒过三巡,几个专业课上被怼得最厉害的学生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扑过去搂住顾老师的脖子,死不松手。
    顾教授也动容了,酒劲上头的鼻尖通红,向来中气十足的腔调听上去也有些不稳。他挨个儿唤着学生的名字,历数着每个人这四年犯过的傻、做过的错事,又喋喋不休着每个人的好。他说他从不去数自己带出过多少个明星学生;却一定要学生们记住,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能做出丢中影、丟他顾老头脸面的事儿。
    在返校的路上,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大家唱起了班歌。因为酒精和离愁别绪而歪斜的歌声,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动听。
    余音袅袅,犹在耳边。如今再见,却是让白发人来送黑发人。
    恩师虽然依旧一副老绅士派头,可仔细看眼神却是木然无力的,失去了往日最亮的那点光。
    物是人非事事休。这一刻,镇定了七天的陆离忽然悲从中来。
    他再迈不开脚步,就这样站在走廊边上,放任自己背过身去哭泣,将五官全都拧成一团,顺便也死死地拧住了那一句不能出口的“老师”。
    师徒二人就这样擦肩而过,转眼间走廊上只剩一片死寂。
    好不容易平复了一点情绪,陆离这才又反应过来:跟在教授身旁的那个男人是沈星择的表兄,也是星择工作室的负责人,安化文。
    安化文与沈星择这对表兄弟,自从工作以来一直都是焦不离孟,他的出现意味着沈星择应该也已经抵达。
    如果现在相遇,又应该怎么面对?
    陆离胡乱抹了抹脸,残留的泪水落在了肥厚的手背上。
    第4章 reset
    十点差一刻,天阴欲雨。遗体告别仪式即将开始。各方来宾沉默地穿过走廊,步入主殿。
    陆离混迹在这片死寂的黑潮当中,脚步虚浮,依旧没有什么真实感。
    他环顾周围,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熟悉面容——有合作过的导演、制片;平日里私交甚笃的演员、歌手;同一个经纪公司的后辈。
    而最让他动容的,还是那些中影的同班同学。
    早几个月,大家还在群里商量着今年的聚会。为了凑出档期,闹哄哄不止争吵过一次。然而今天,这三十人的明星班小集体却推掉了一切琐事,齐聚在了这里。
    精心布置的正殿庄严肃穆。白色花圈围场两匝,挽联飘荡。低垂的挽帐下,白花高筑的灵台之上,静静停着水晶棺。没有家属答礼区,站在一旁的是经纪公司的负责人。
    出乎陆离意料之外,现场并没有娱记,只有一位摄影师,端着相机站在角落。
    来宾进入正殿的第一件事是瞻仰遗容并献花。花是公司准备的,陆离领到了一束白菊。按照由长及幼、由尊至卑的顺序,他被安排在了后头,稍稍等待了一阵才被工作人员放行。
    哀乐低回,陆离手持花束缓缓前行,最终站定在了白色花台上的水晶棺前。
    他放下花束,探头望去。
    “陆离”正在花丛中安睡。有人为他换了一身挺括的黑色正装,戴着白手套的双手交叉在胸前。
    有那么一瞬间,陆离仿佛以为那双手里正握着一座金色的奖杯。然而他很快又看清楚了,那只是一朵硕大艳丽的黄色玫瑰花。
    也许是为了掩盖车祸的伤痕,美容师为他化了一个粉底厚重、面色红润的浓妆,神色安详。可再仔细看,耳根往后、衣领之上的那段脖颈是毫无血色的青白。
    这才是死者的本色。
    陆离突然有些惊愕,而惊愕又很快转化成了释然——
    原来目睹自己的尸体也会感到恐惧;
    原来生与死之间的界限竟是如此清晰明确;
    原来,这世界上并没什么东西,不能够被放下。
    留给陆离与自己道别的时间实在有限,他必须谨记如今的身份,献完花迅速走到后排座位上。
    在他之后献花的人已经不多,也许接下去应该是公司高层代表家属致辞。陆离对此毫无兴趣,他继续留下的唯一理由,就是想陪着自己的身体,直到它被推向焚化炉的最后一刻。
    但在此之前,身后的大门口响起了一串沉重的脚步声。
    不知不觉中,天色已经阴沉得仿佛日暮黄昏。风打着呼啸,卷起沙尘与散落的纸钱。而那个姗姗来迟的男人,正穿透了这片昏暗匆匆走来。
    高大挺拔的男人一袭黑衣,往常习惯于梳起的刘海垂挂下来,与墨镜一同遮住半张脸。他快步走进大殿,带来了雨前郁热不祥的低压,还有一阵极淡的花香。
    他怀中抱着一大束耀眼的黄色玫瑰花。
    人群默不作声。那么多的大小明星仿佛全都成了群众演员,专门等着他一个人走完那条短短的通道,走到那具水晶棺材前。
    陆离看不见前头的动静,也听不到声音。但是这一刻,他却知道了这场葬礼的真正召集人和运作人是谁。
    毕竟,终陆离二十九年这一生,从中影开学报到的那一天开始,就好像再没有逃出过这个名为“沈星择”的罗网。
    纠缠、监视、控制——陆离也曾以为这都是爱的夸张表现。但就算那段青涩的爱情已被沈星择亲手粉碎,他却依旧丝毫没有要放手的意思。也许这个男人是个蜘蛛精投胎的,天生就要将身边的人统统掌控起来。
    但是这一次不同了。这一次,沈星择能够抓住的也就只有这具水晶棺材里的身体而已。
    这样想着,陆离的胸口忽然腾起一股莫名的情绪——心脏好像被剖成了两半,一半在疼,而另一半却又有些快意。血液的流动将这两种情绪混杂起来,变得糊里糊涂。
    追悼会的结束有两个标志,一是闷了几小时的雷雨终于摧枯拉朽地落了下来;二是推车将装着陆离遗体的水晶棺卸下,盖上棺盖,再通过侧门送往火化间的黑长甬道。
    在那里,它将像一个杀青之后的道具,从此消失于人们的视线之外。
    陆离没有资格陪着自己的身体走完这最后一程,甚至无法再多停留片刻。重要的宾客被公司安排去了别处,工作人员则开始清场。
    雨停之后,陆离与母亲绕道去了殡仪馆的后门。这里有一个专门供人焚烧花圈香烛的焚化炉,炉边是地藏菩萨的小庙。
    今天是车祸后的第七天,也是遇难者的头七祭日。陆离一早请母亲准备了香烛纸钱,医院里没地方烧,就干脆带了过来。
    他当然不是烧给自己,而是给小鹿、那个在车祸中真正罹难的孩子。没有人知道他的离去,他走得悄无声息,甚至连他最亲近的人都不知道。
    陆离也曾经思考过,自己是不是亏欠这孩子一些什么,甚至在入睡前默默许愿,希望能够在梦中得到一些启示。但是七天了,小鹿从没入过他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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