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 他的身上还残留着不曾磨光的棱角呢。他是个叛逆者, 他想对于曲意逢迎多少予以干扰。
“余美丽”决定相信他老领导。他说:“我喜欢的是男人。”
地狱之门轰然打开。
人们赞叹利刃所发出的光辉, 但是, 不是对人。
何修懿运用了许多想象。他NG了两遍后,在听左然分析出的“恐惧”“希望”“孤注一掷”等等情感之时,忽然间想起了, 在陪母亲四处医治的几年中,每次尝试某种全新疗法之后,他就是用那种样子聆听医生口中的话的——病情会因此而变得更差吗,不知道,也许会,毕竟每种疗法都有强副作用, 但是,不做什么的话,会一步一步走进痛苦深渊,只有舍命一搏百分之一的几率才有可能雾散云开。
演员的经历、知识,全是想象来源,一味演戏演戏是不行的。同时,演员还必须要保有孩童一般的想象力。孩子可以把扫帚想象成战马,可以把木棍想象成利剑,演员也要。何修懿很感谢左然——帮他找回并维持了孩子一样的纯和真。
再演一回,过了。
……
在接下来的剧情中,余美丽被领导揭发,他被戴上兔子耳朵、兔子尾巴游街。“红卫兵”用棍棒强行命令他学兔子动作,蹦跳过街。
拍这段时,何修懿再一次遇到了些困难。
片中余美丽已经游街一天。
他早已跳不动,然而,在棍棒的驱使之下,他还是强撑着,一下、一下,拼命地跳。
何修懿的感觉不对。
没有那种精疲力尽的感觉。
虽然他努力地装出虚弱轻盈的样子,镜头却是不会骗人。任何观众只要仔细去看都会觉得,何修懿只是在故作虚弱之后忽然用力一跳,而不是在当真勉强自己抬腿。
左然反复拍了多次,一直NG。
“左导,”何修懿说,“我想……出去跑步。”
“……嗯?”
“我跳不出对的感觉。”何修懿说,“这是今天最后一场,拍完收工。我想,如果真的精疲力竭,应该就能一次过了。就算不一次过,也不会一直NG。”
“……”
“行么?”
“那我陪你。”
“啊?”
“哪能让你一个人跑。”
“哦……”
为了尽快“精疲力竭”,何修懿还背了个包,包里装了五瓶矿泉水,沉甸甸的。为了防止互相撞击影响跑步,何修懿将矿泉水捆在一起用布包着。左然竟然也陪着他。
他们两人绕着“文革大院”长跑。并非慢跑,速度挺快,毕竟长跑目的不是锻炼身体,而是“折磨”自己。
左然体力超人,可何修懿也并不差。他每天都锻炼身体,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应对高强度的拍戏——发声正确,动作也不变形。
跑了一千米后,何修懿开始喘,到了三千米时,何修懿终于是累得不太行了。学生时代何修懿也每年参加长跑比赛,还能得到名次,但是那些需要提前几天预跑、准备,不能上去就跑,何况此时他还背着五瓶水呢。
左然问:“差不多了?”
“嗯,嗯。”何修懿说,“先休息下,平复呼吸。还得补妆,让头和脸恢复正常。余美丽是很累,但又不是剧烈运动之后的累。”其实何修懿没出汗。体质原因,他不怎么出汗,此时只是脸颊绯红,过几分钟应该就能好了。然而“累”没办法轻易解除,等下应该可以拍出好的效果。
左然盯着何修懿看:“我倒觉得不用补妆。”
“嗯?”
“头上脸上身上全都是灰,风尘仆仆,更加符合‘游街’那个场景。之前的妆还是有点刻意,现在这个样子好像要好一点。”
“哦……”
左然讲话完全不喘,让何修懿有点心惊。
那个家伙……体会真是深不见底!
怪不得每次都能折腾到天亮……
到底什么情况那个人才会累?
何修懿喝了好几口矿泉水,走回片场,对造型师讲了左然刚才的话。造型师看了看,帮何修懿修了几个地方,使造型“有美感”。
等到喘息和绯红和平息了,何修懿再次拍“兔子跳”的这场。
他的双腿好像灌进了铅一样,好像有千钧重,很难抬得起来。但他知道,他必须跳,否则“就会有雨点般的棍棒落在他的头上、背上”。
片中的余美丽从来没放弃过。所谓的鸡奸犯,游街结束通常自杀,好像那个是比“杀人犯”更重的罪过。可余美丽老觉得不对。冥冥当中,仿佛有一种能超越现实的东西,刺穿历史,直通未来。他想,只要他跳,只要他能叫人高兴,说不定事情就会往好处去呢?他只是低着头,不希望有认识的人看到他,同时在心中想,要是母亲还在世上,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了。
“……”何修懿努力地跳。他的身体与心一齐沉在下方。可他拼尽力气,一步一步过街,仿佛心也可以跟随身体重新跃动。肉体太过沉重,无法飞翔,但是,倘若受的侮辱再强一些,身体再拼命迸发一点能量,说不定是真的可以腾空而去。
何修懿的心中被巨大的情感淹没。
那些侮辱,好像都在他自己的身上。
就在他快承受不住之时,耳畔传来了熟悉的声音:“Cut。过了。”
“……”
因为太累,何修懿没有去吃晚饭,而是让左然给他带回去点。
左然见他吃完,轻轻叹了口气:“抱歉,修懿。”
“啊?”